第057章 第 57 章
七月流火, 上京城的天氣倒是沒有涼快許多,但連瀛洲業已有了秋的態勢,傍晚時分, 晚風吹拂過,涼意一鑽進頸子, 稚陵不由穿上更嚴實的外袍擋風。
是夜裏,星河璀璨, 街市上熙熙攘攘的,車水馬龍。
魏濃倒稀奇, 薛大小姐可許久沒有來找出門玩兒了,今日一見面才曉得, 原來定親的未婚夫婿陸公子已回益州了。
魏濃心裏嘆, 就知道是這樣。
魏濃隨手拿起旁邊一張青面獠牙的面比在臉上, 沖惡狠狠道:“打劫打劫, 快將你的寶出來——”
稚陵拿著團扇掩著笑,黑眸一挑, 在魏濃面前轉了個圈兒,道:“我上能有什麽寶?”
魏濃上下打量,這烏黑雲鬟上戴的金釵子銀釵子, 只能算得上稚陵最稀松平常的款式,這一月華錦的淺白子麽,倒是沒見過的新裳,只是不能稱得上寶。嵌著青玉的金綠錦腰帶, 香囊玉佩團扇……
魏濃的目忽然定在的手腕上。皓白勝雪的細腕上頭,一串紅的珠串被襯得格外醒目, 魏濃探手一指,目含笑:“喏, 還說沒寶?”
稚陵連忙將手一背,微仰了下,支吾說:“這、這不行。”
魏濃一聽就知有鬼,笑得不懷好意,直接手去咯吱,稚陵笑得不行,求饒說:“好吧,給你瞧一眼。”
說著,小心下了這串紅珠串,魏濃拿在手裏,對著街市燭燈一照,那串珠子在燭裏顯出泛著華的,異常致漂亮,每一顆只有指甲蓋大小,但足足串了五十四顆,菩薩修行有五十四階位,五十四顆,寓意智慧通。
魏濃嘖嘖贊嘆:“好漂亮的珊瑚。誒,從哪買的?我讓我爹爹也給我弄一串來。”
珠串垂著的金流蘇穗子被晚風吹得飄起來,稚陵從手裏拿回珊瑚珠串,將珠串翻轉過來,笑說:“才不是買的。”
出雪白腕子,樣在琉璃燈下,魏濃才看到珠串上約約刻了什麽文字,泛著芒,仔細辨認,似乎是“稚陵”和“承”四個字。魏濃霎時明白過來,揶揄笑道:“原來是人家的定信——”
稚陵想起那日,七夕佳節,白日裏忙著定親的諸多禮節,好容易熬完了,雖然累,卻睡不著,點著燈,在窗下看書。
正對著滿牆月樹影,忽見枝影搖,聽到門外有誰喚:“阿陵妹妹。”那聲音輕輕的,等披上了外出門,恰見這中天風裏,獨立著個年郎,朝眉眼彎彎地笑著。
他們倆都沒睡著,這夜裏牛郎織相會,想必也是睡不著的,他們便出門逛燈會去了。
連瀛洲各種河水支流極多,水上游船來往,立在船頭時,并肩看著逐漸後退的街市夜景,陸承悄悄地拉了拉的手。溫熱的手指,輕輕給手腕套上這紅珊瑚的手串。
稚陵不無得意地晃了晃手腕,擡眼看著魏濃,說:“什麽時候魏姑娘跟殿下定了親,讓殿下送你一串一百單八顆的。”
被魏濃輕嗔道:“你倒是這麽快就定下來了,我的事,可還沒影子。我都快要愁死了。”
稚陵說:“定是定了,但出嫁還早呢。你爭取爭取,說不準還比我要早。”
魏濃奇怪說:“誒,為什麽?他們陸家不著急麽?”
稚陵微微一笑,垂眸輕輕挲這珊瑚珠串,珠串裏還有一顆與旁的不同,陸承說,那是他在法相寺求的一顆高僧舍利子,願平安康健。
應道:“哪裏是陸家啊,是我爹爹娘親他們說,要再留我留個幾年。”
稚陵頓了頓,掰著手指數:“一來呢,是瞧瞧陸公子有沒有能耐,耐得住子等我、包容我,觀察觀察他的人品和心意;二來呢,看看他將來的前程,能不能讓我坐清福;三來呢,我爹娘也舍不得我,我定親那幾日,我娘哭了好幾回,暗地裏跟我爹說,好好兒養大的姑娘要是出嫁了,以後見不著了,怎麽辦哪……。”
說起這個,稚陵也微微蹙眉,輕輕嘆氣:“若真要去益州,山長水闊的,還真真見不到我爹娘了……”
魏濃倒覺得,世上沒有什麽兩全的方法,十分老地寬說:“人有悲歡離合,月有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稚陵擡起頭來,恰好看到這缺了小半的月亮,高高掛在深藍的天幕上。
這薛相爺獨生掌上明珠定親一事,雖然兩家都十分低調,但消息傳開以後,卻天底下許多人心碎一地。
誰人不想娶薛大小姐,那可是相爺捧在手心裏的兒,若是娶,將來的前程不可限量,好數不勝數。可惜沒有門路的,別說娶,連見都沒有見過,這位被相爺仔仔細細藏在匣中的明珠,尋常人連個影子也不著,遑論是接近示好。
消息鬧得滿城風雨,除了一潭死水般的宮,——仍舊是一潭死水,沒有什麽波瀾。
畢竟,陛下又不關心別的姑娘。
但消息傳到了隴西鹹的李家,卻李老夫人驚得說不出話,悔青了腸子,看著垂眼立在眼前,分明占了先機,卻錯失聯姻機會的李之簡,氣不打*一來,提起鸞頭拐杖便打。
李之簡也默不作聲,生生挨著,臉上沒有什麽表,他娘親看不過去,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攔在老夫人跟前兒,哀求說:“老祖宗息怒,這,這還只是定親呢,說不準還有旁的變數——”
老祖宗冷哼一聲,杵著拐杖,幽幽嘆息:“還有什麽變數。等著吧,等著吧,陛下一年接一年地頒行新政,削門閥弱世家,咱們家就掰著手指頭過日子吧!”
李之簡娘親鄭夫人便瞧了眼李之簡,抿了抿,低了聲音說:“老祖宗,我有個法子,只是……有些……”
老祖宗斜一眼,斥道:“損德的事,虧你想得出來!……”頓了頓,“罷了罷了,這件事,誰也不準再提!”
鄭夫人卻沒死心,回頭來李之簡,同他單獨說話。攏了攏袖子,目遙遙一點,點在西邊院子,道:“老祖宗不稀得做,之簡啊,可你難道想把祖宗基業都斷送了麽?”
眼前人卻只低垂眼睛,靜靜聽著,沒什麽容神,看樣子不為所。
鄭夫人說得口幹舌燥,他卻不如山,惱火起來:“聽為娘的,去做,……否則,你跟楊纖柳的事,為娘是萬萬不會同意的。”
提及楊纖柳,面前藍青年驚著擡起眼睛,一句辯駁的話,都沒法說出口了。
派人刺殺陸承……若是東窗事發,便會徹底得罪了薛相爺和陸太尉。冒此風險,當真值得麽?李之簡微微指節。
隴西離益州不算太遠,如今陸承剛回益州,若差人扮強盜殺人劫財,可制造出意外死的假象。
時值八月,剛過中秋不久,派出去刺殺的人尚未回信,鄭夫人已催促李之簡快些前往上京城,要趕著太子殿下生辰,把握良機,最好能求得陛下親筆賜婚。李之簡猶豫著,是否應等陸承確切死的消息再出發,被鄭夫人一瞪:“天時地利人和,這天時可等不得。”
鄭夫人的意思是,陛下最看重太子殿下,若李之簡能得太子殿下的賞識青睞,不愁陛下的青眼。
鄭夫人還特意叮囑了一番,太子殿下生辰第二日便是敬元皇後的忌辰,在陛下面前,千萬要小心行事。
李之簡到了上京已是深秋十月。
其時,他仍沒有收到刺殺行功與否的消息,因此惴惴不安了好幾日。
但因與晉侯夫人的關系,由薛相爺引薦給了太子殿下,也算是功見到殿下。不過顯而易見,薛家不是很待見他,大抵因為稚陵將隴西發生的事都跟爹娘說過,他總覺得薛相爺瞧他目都是冷冰冰的。
因此,連瀛洲也沒去,他無從跟薛家表妹再套套近乎。
但,一日沒有收到消息,他一日沒法安心。周旋在太子殿下邊時,因為“志趣相投”,算是合得來,時常能出東宮,卻從沒有面見過元帝即墨潯的機會。
眼看太子殿下生辰日愈發近了,至于自己籌備的計劃,更不知能否實行功。
李之簡太子殿下相邀,在東宮與他對弈了幾局,他費了些心思,與太子殿下對弈的數局裏有勝有負,引得殿下生出興趣來,最後一局未竟,已是夜深,便開口留他在東宮暫過一夜。第二日就是太子殿下的生辰,若還是見不到陛下,或者見到了但說不上話……
他夜裏輾轉反側,睜眼閉眼全都是陸承有沒有死,稚陵還能不能同他定親,……輾轉得睡不著時,模糊聽到外頭有些細微的靜。
他住的偏殿,離殿下的寢殿并不算遠。
他起推開一條門,窺看外頭,院中有一顆梨花樹,這個時節禿禿的,徒有枝椏橫斜,影子投地。
卻看似水的月裏,有幾道模糊的黑影,經過了那顆梨花樹。他像發現了什麽,睜大了眼睛,那幾人中,後邊的人是太監侍衛打扮;前邊的人,玄墨氅,形峻拔,如玉山巍峨,孤松獨立。
其他人留在庭院裏侍立著,獨獨那人輕輕邁步上了臺階,再輕輕推開了寢殿了門。沒有什麽聲響。
李之簡猜到他是誰,頓時驚訝不已,本以為這麽晚,元帝是要與太子殿下商議什麽要事,可他窺看半晌,卻未見燈明,只見那人踏出殿外,又輕輕關上寢殿的殿門,下臺階,緩緩離開了。
已過子時,是殿下生辰之日,陛下難道只是來看一眼?李之簡微微蹙眉。
他不敢輕舉妄,可眼見那人即將離開視線,他慌忙推門出去。
月在中天,是一彎下弦月,照得宮城如水晶宮殿,琉璃瓦明,青磚似浸。
繡有五爪龍紋的烏銀履忽然一頓,頓住腳步之際,烏黑如墨的氅角在十月西風裏獵獵飄搖,角刺繡折出的皎潔月,隨之明滅。
不知何有人吹笛,吹的是一曲《葛生》,“葛生蒙楚,蘞蔓于野。予亡此,誰與獨”,這是……悼亡的詩。袖中指節緩緩攥,不自覺地抖。
他微微凝眉,循聲看去,卻見宮道不遠一顆老梧桐樹下,立著個年,橫笛吹曲。
曲子忽斷,那個著藍袍的年連忙跪地拜見,嗓音卻有幾分哽咽:“陛下!臣李之簡叩見陛下——微臣驚擾聖駕,罪該萬死……”
“……李卿何故在此吹笛?”
沉冷肅重的嗓音響起,分明只是不鹹不淡的一問,可眼前人仿佛有與生俱來的無形威勢,單單立在他的面前,長年執掌生殺大權的威嚴,就得他不敢擡頭,他冷汗直流。
李之簡想,他自詡膽識過人,可到了元帝的面前,竟連說話都要仔細斟酌……他低著頭,道:“微臣心有所思,故而吹笛,聊表思念。”
眼前的帝王沉默了一陣,李之簡額頭汗如雨下。但沒有立即罰他,想必還有機會。他大著膽子,擡起眼來,卻見元帝稍仰起頭,著頭頂這一樹飄黃的梧桐葉。
西風過時,颯颯作響。
他道:“為什麽是《葛生》?這是悼亡之作,用以相思,并不合適。”
李之簡泣淚道:“近日正是敬元皇後忌辰,微臣深夜于先皇後賢良淑德,與陛下伉儷深,卻遭天妒,長逝極樂。陛下為天下之主,尚不能與所廝守,微臣一介寒微,與心中人更無可能,因而自悲傷……”他叩首,“悼念之曲,臣鬥膽僭越演奏,陛下恕罪。”
久久未聞元帝的聲息。
“深……”他微微閉眼,卻覺得好笑,嗓音摻雜了些濃重鼻音,那刺在心中十六年的芒刺,像被人拔出來,又狠狠推進去。……的深,另有其人。
吳有祿在旁邊小心地瞧了瞧李之簡,又瞧了瞧陛下,心裏說不上來滋味,只覺得李公子這一招雖然有些刻意,擔著很大的風險,但也有極大的可能功。
旁人都以為,明日才是先皇後的忌日,實際上是今日。
陛下此時,心裏最是。剛剛悄悄去太子殿下那兒給殿下掖被子,這會兒無論如何也是睡不著的,可心裏話沒地方說,李公子恰好迎上來。
若說得讓陛下順了心,只怕李公子所求,不離譜的,陛下都會答應他。
月忽被濃雲遮去,帝王的面容在了樹的影中。聽李之簡支支吾吾說出心上人是薛儼之,他們兩相悅,只是薛姑娘被許配給了陸家公子,……這一輩子便不能再與薛姑娘在一起了。
聲淚俱下,吳有祿聽得都有幾分容,他不敢想象陛下是否會因為念起了先皇後,就答應他。
怎知半晌過後,李之簡說罷,陛下靜了許久,忽然幽幽說:“朕最恨別人利用朕的皇後。”
李之簡愣愣擡頭,眼前佇立的帝王如山巍峨的影投在地上,他的角度,連他的容貌都看不到。只有帝王垂下眼睛冷漠注視他時,他才能看到,元帝那幽深的漆黑雙眼中,無比冷冽的目。
他仿佛頃刻間就被他看穿一切,頓時心如擂鼓,驚得咽了咽口水,才見元帝收回目,背過去淡淡嘆氣:“煌兒識人不清。”
……從前,誰都想利用,連他也是。可如今他後悔不已,卻為時已晚。
他逐漸走到了承明殿裏。宮室一切如舊。點上燭燈,仿佛就還在床榻間獨臥著。現在是他獨臥了——他朦朧地想起《葛生》裏的那一句:“角枕粲兮,錦衾爛兮。予亡此,誰與獨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