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4章 第 84 章
稚陵坐在棲閣裏梳妝鏡前, 雨聲不絕,間有釵環伶仃撞的響聲。呆愣愣地坐著,任即墨潯站側, 修長手指輕緩慢替卸了冠,拆下珠釵、步搖、掩鬢……, 松開了發髻,于是長發潑開, 像一匹烏亮的綢緞。
渾繃,死死盯著菱花鏡裏的自己, 從這個角度,鏡中只能看到他腰間的躞蹀玉帶, 細膩的刺繡蜿蜒沒了暗裏。已是夜, 室中點了燈燭, 靜謐得與外面狂風驟雨格格不。燭幽寂, 他拿著篦子,替梳了梳頭發, 力度輕緩舒服,不知不覺中,繃的肩背逐漸又松開。
只是, 驀地一個驚雷炸開,那把銀篦子咣當落地。
雷雨大作,稚陵也被驚得回神,下意識彎腰去撿, 卻見他先一步蹲下,拾起了銀篦, 緩緩擡眼,晦暗朦朧的線裏, 似乎見他眼中忽閃忽閃的,像一頃清波搖著。
他放下了篦子,神閃著些許捉不清的歡喜,一只手輕輕過的眼角,力度卻要重得多了,仿佛在確認什麽,比如,是活著的,是真的。又仿佛是要替拭去眼角的潤。
即墨潯的指腹生著一層薄繭,溫熱的,挲過的角臉頰時,留下久久不去的灼熱痕跡。他替一一拭去臉上妝容,抹去上鮮豔口脂,這般朦朧的裏,他修長如玉的指尖上,染上了鮮豔的紅,宛若一道痕。
離這麽近,稚陵清楚看到,他高高豎起的領微出一角,頸項上蜿蜒著細細的傷痂。漆黑的,仿佛一張網,隨時可能會勒收束。詫異之際,腦海裏模模糊糊浮現出什麽畫面來。
是……
無垠的水,長長的橋,和幽暗的線中詭麗的……記不得了,頭有點暈。
即墨潯大抵意識到在盯著他頸邊看,微斂眉眼,擡手理好了領,旋即直起,對門外吩咐:“來人。”
一列宮娥魚貫而,行了個禮,恭敬引前去沐浴更。
棲閣後間淨室裏,有白玉修葺的一方寬闊水池,別說沐浴了,便是鳧水也完全足夠。池邊十二盞黃金頭汩汩吐出熱水,溫度適宜,中浮著淡淡香氣,稚陵從未來過這裏,四打量一陣,花紋繁複,雕畫巧,其中一位宮娥多了一句,說:“姑娘好福氣,姑娘是本朝第一位住進這兒的。”自覺措辭還委婉了些,言下之意則是,姑娘是第一位在這裏侍寢的。
稚陵知道棲閣能在明殿以東,自然不是什麽尋常地,可聽到這個“第一位”,還是微微詫異:“第一個?我之前,沒有人住過麽?”
多宮娥答道:“不曾。”
稚陵問:“那,先皇後也不曾麽?”
宮娥搖搖頭。
追問:“為什麽呢?”
宮娥一啞,只低聲說:“娘娘之前,還不曾被立為皇後,所以沒有資格。”
稚陵突然覺得有些煩躁:“那我為什麽有資格?”
宮娥囁嚅著,只支支吾吾說:“陛下喜歡您,定是打算立您為皇後,所以,所以……”
稚陵著,睜大了眼睛,也不說話,只是太吃驚,以至于好半晌的沉默。宮娥大著膽子說:“姑娘,您不想當皇後麽……”
稚陵冷冷道:“我為什麽想當……?我有自己喜歡的人,我又不喜歡他。……不是人人都稀罕這位置。”
宮娥們一瞬啞然,紛紛緘默。
稚陵沒有繼續在這池子裏泡著的心思了,只忽然覺得心裏空的,好像缺了一角。
只那位最膽大的宮娥小心翼翼地勸了一句:“姑娘……這話,奴婢們聽了也就聽了,姑娘一會兒侍寢時,可千萬不要在陛下面前提起……陛下若是知道……”
比起這個,稚陵捕捉到另一個詞,臉一白:“……什麽,什麽侍寢?”
宮這麽一路,心裏分明已經做好了預設,可這般直白被人點明了,還是無法接,白著一張臉,失魂落魄地出了淨室。另有宮娥侍奉穿,琳瑯滿目的華彩,這時候哪還有像平日般有心思挑選好看服,隨便穿了一條緋的子,角繡著數只金蝴蝶,翩翩飛。
稚陵懷著忐忑煩躁的心,踏進前堂,卻看到面前一桌盛晚膳。冒著熱氣與香氣,肚子很不爭氣地了一聲。
第二眼才看到榻上曲膝而坐的玄帝王,和他對坐下棋的太子殿下。
他們兩人聞聲一并看過來,同樣俊養眼的兩張臉,兩道目,都有幾分高興。即墨潯率先笑道:“吃飯吧。”
太子殿下也輕聲喚了一聲:“薛姑娘。”
晚膳上的菜,稚陵只略一掃,沒有一樣是不喜歡的,蟹獅子頭、文思豆腐、清湯白玉餃,……甚至吃的那道蟹獅子頭,沒有依照傳統做法裏放蔥,——這一點,外人不會知道。
不知他們怎麽打聽到的喜好的。
安靜地吃飯,外面仍在下雨,倒讓莫名生出一安心,覺得之後就算要面對什麽……填飽肚子也很必要。
若沒有他們父子倆左一筷子右一筷子生怕吃不飽就好了……。
稚陵尷尬地擡起頭,看到太子殿下那張臉,他本來生得容冷峻,可在這燭裏,眉眼卻和很多,疑心自己眼花了,莫名其妙覺得他長得跟自己有幾分像。
似乎是發現的端詳,太子殿下立即別開了臉。
稚陵也尷尬地收回目,心想,大抵是壞了、忙暈了、眼花了。
預想之中即墨潯要強迫做什麽的景并未發生。
吃完飯,他們倆就離開了棲閣,臨走前還囑咐好好休息,早點睡。
可稚陵卻沒法放下心來,哪怕是剛剛宮娥們說的那句侍寢,想,至是指明了一條路,能夠讓即墨潯放過陸承,但他這般語焉不詳,什麽也不明說,反倒心懸在嗓子眼,沒法徹徹底底地死心,也沒法徹徹底底地寬心。
怎麽睡得著。
知道他一定會要做什麽的。
輾轉反側到了半夜裏,忽然有極輕的腳步聲傳來,最後停在了屋門外。雨聲低,門外似乎響起男子聲音,與宮娥的聲音。稚陵心頭一:難道他這會兒想起要做什麽了!?
這般想著,不由自主地抱了胳膊,接著有很輕的推門聲,稚陵問:“誰——”
那人似乎沒想到還沒有睡,輕輕詫異說:“姑娘還沒睡麽?……是我,春。”
稚陵松了一口氣,看深夜裏春捧著什麽緩緩走過來,問:“怎麽了?”
春嘟著說:“姑娘,這個,陛下剛剛說,放在姑娘床頭。”是一只錦盒,稚陵打開一看,忽然之間,瑩潤和的充滿了屋子。
盒中盛著一顆輝瑩潤的夜明珠。
稚陵一愣:“這個珠子……”拿起一瞧,完好無損,“不是燒毀了一面?”
春說:“姑娘看錯了。陛下剛剛說,姑娘那顆被火燒壞了,很可惜,他賠給姑娘一顆新的。陛下說,夜明珠有驅邪避兇的功用。這珠子比咱們原先那顆還要大哩!”
稚陵一看,果真如此,——但也證明了天王殿那場火就是他派人放的,……
稚陵冷哼了一聲:“賠這個有什麽用。”
但,不發生什麽總是很好。
宮娥們也很吃驚,但想到,或許今日大家都太累了,陛下同樣很累,所以今日先緩一緩。
但事實上,後來很多日,都無事發生。
吃穿用度,毫無疑問都是最好的。針工局的繡娘們給量了尺寸之後,每日一睜眼,便有人送新裳過來,各式各樣,琳瑯滿目,花了眼睛。委實是戴不盡的釵環首飾,穿不完的綾羅綢緞。
挲著那些細膩的綢,幽幽嘆氣,懸在心頭那把利刃時刻準備著下落,終于在第四日,黃昏時分,主到明殿裏,問他打算如何置陸家,而要怎麽做,他才放過陸承。
明殿這樣肅重的地方,沒有人攔,那些公文、政論、奏疏,大剌剌地擺在眼前,隨意一件或許都稱得上國之機,這縱然是許多朝臣都進不來的地方,旁人終其一生未必能踏的天子之堂,對來說,跟別的地方沒什麽兩樣。
即墨潯聽到了聲音,擡起眼睛,放下了手裏的筆,合上公文,徐徐地走近。
他微微垂眸,含笑著低語:“只要你在朕邊,他們都會平安無事。”
他說要娶,已經讓禮部著手擬定章程,若願意,下個月就可以行禮——也可以明年。
娶……?
稚陵腦子一嗡,那幾位宮娥沒有胡說八道。
提及這個詞的時候,稚陵的腔裏仿佛有什麽在作痛,那直覺告訴——不喜歡,也不想要。
所以,下意識後退了一步,也下意識搖頭。
斜鍍在他的臉上,格外明亮,使他俊得像工匠刀下的神像。太明亮了,照得鬢邊白得像霜。他似不解為什麽後退,于是近了一步,這裏是宮,而他是宮的主人,如果要對做什麽,簡直輕而易舉,沒有任何別的阻礙。
不過,他沒有做什麽,只是幽靜地注視。
稚陵很慶幸後是敞開的殿門可以讓及時逃走——涵元殿的每一扇門都對暢通無阻。
即墨潯說,偌大宮中,想去哪裏就去哪裏。哪怕是明殿,文昌殿,武英殿……哦,還有他的寢殿。
那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