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9章 第 89 章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 可若連自己的都不知道,——人生總歸是不完整的。
稚陵想著,那一夜的噩夢, 還有即墨潯的那句話,便了紮在心口上的一芒刺, 要麽,徹底地拔除, 要麽,徹底地融進心髒。無論怎樣, ……應該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
中秋節過後,天氣一日更比一日涼了, 眼見庭中草木搖落, 枯黃起來。
即墨潯自從病了, 關于他的一切, 仿佛都了。畢竟他是堂堂天子,一舉一關乎國家社稷, 所以他的病,別人無從得知。
稚陵也不想知道。
但從他稱病不朝多日這一點來看,大約……病得有些厲害。
須臾過去半個月, 了九月,西風寒,梧葉飄黃。風刮得窗外梧桐嘩啦作響,夜裏已經鮮見到螢火蟲飛舞了。
天這樣晚了, 稚陵坐在窗邊,百無聊賴翻著一本閑書, 看了幾行字,卻心不在焉地想到, 彼時在隴西的書舍裏,讀過的那一冊野史。野史歸野史,與本來沒有什麽幹系——可這些時日,卻愈發覺得,哪裏有點不對勁。
野史上記錄的,本是裴皇後與元帝和武寧侯三人的糾葛——怎麽現在,莫名其妙的,把扯進來了?
翻頁的手忽然一僵。
恰在這時,響起篤篤叩門聲,泓綠的聲音從外邊傳來:“……姑娘,殿下求見。”
太子殿下……?
這些時候,即墨潯固然因為病了,沒有見,但太子殿下沒病沒災的,他爹爹不在時,也偶爾過來看,陪下棋什麽,怪不好意思的。
但他沒有逾矩越禮之行,何況人家是未來江山的主人,并不曾得罪——也不好拂了對方的面子。
今日天已經晚了,他為什麽突然過來?
稚陵合上這本書,思索再三,答應見他。
太子殿下忽然到訪,甫一殿,稚陵就見燭底下,他紅著眼睛,嗓音略帶哽咽地說:“薛……薛姑娘,請你……去看看爹爹罷。”
他開門見山說明了來意,稚陵剛要沏茶的手頓在半空,眉一擰,茶盞放回了原,看也不看他,淡淡道:“我不去。”
太子殿下像是鐵了心,重複道:“爹爹他病得很厲害……許多日了,太醫也束手無策。薛姑娘,你若肯去,爹爹一定……一定會很高興。”
稚陵冷笑了一聲,垂眼若無其事地挑了挑桌案上的燈燭芯子,說:“殿下若是為了這件事,請回吧。”
做什麽要去看他?沒有道理。
他把鎖在宮中,強留下了的人,難不還指能關心他……?這不可能。
太子殿下漆黑雙眼裏映著燭,燭花噼啪一,他眼中盈盈,似乎很哀傷。他便那麽定定地立在羅漢榻前,稚陵心裏打定了主意之後,再沒有擡眼看他,可他不如山地站在眼前,又委實擋著的。
年俊面龐神晦暗,眉眼一瞬不瞬地著,末了,竟撲通一聲直直跪下來,懇求道:“薛姑娘,求求你。爹爹,他,很想……”
稚陵大吃一驚,從羅漢榻上驚得站起,連忙扶他起來:“殿下,我可不起。”沒想到太子殿下他,他竟要為這麽一件小事,……
不單是,連旁邊的泓綠也十分震驚,但震驚的神又很快地平靜下來,這時候,卻有些言又止。
太子殿下目哀求一般地著稚陵,口型了,但沒有聲音。
稚陵緩緩踱了兩步,想到什麽,便同他道:“我可以答應殿下,但是我有一個條件。”
太子殿下的眼睛亮了一亮,追問道:“什麽條件?”
稚陵回過頭來看他:“我要回家。”
太子殿下神頓時為難起來,方才短暫的明亮,立即消失無蹤,重又陷了一片晦暗哀戚裏。他聲音很低,低得像一片雨聲:“薛姑娘,能不能不要走……”
稚陵便知道他是做不到的了,好在本也沒有指他能做得到這件事。他敢答應,即墨潯難道會答應麽?沒有即墨潯的應允,始終還是逃不掉的。
他垂著眼睛,手指攥在一起,微微抖,承認道:“這件事……不行的。”他好不容易,才有娘親。
稚陵于是說:“鎖靈閣,我想進去看看。這件事,殿下應該做得到罷?”
即墨煌擡起了漆黑的眼睛,張了張,卻把話都咽了回去。既沒有立即答應,但也沒有立即否定。他心裏一時打鼓,輕聲問道:“薛姑娘,為什麽要去鎖靈閣……?”
稚陵不自然地挪開視線,道:“好奇而已。你父皇明明說宮中哪裏都能去,結果,這涵元殿裏,鎖靈閣的守衛便不讓我進,分明是耍我。”
即墨煌一時更靜默了,了,好半晌才啓聲,嗓音卻啞了許多:“其實,裏面沒什麽,只是供奉……我母後的靈位。”
他低下頭,從懷裏拿出一支紫金令牌,燭裏,令牌面上紫金折著刺眼的。
從前十六年歲月裏,除了十歲生辰那一次,他了鎖靈閣的鑰匙潛進去,見到娘親的畫像以外,他再沒有見過娘親。
直到今年的開春,他在姑姑的園中,遇到了這位薛姑娘。分明長得和娘親一模一樣——大約是母子連心,他潛意識裏就想要親近,冥冥之中,他直覺就是他的娘親。
若單單只是相貌,世上長得相似的人還麽?
但爹爹他不會認錯的。
那一夜,爹爹給了他這支紫金令牌,帶他到了後殿的鎖靈閣裏,推開一重重的門,壁上仍是那幅娘親的畫像。
爹爹終于告訴他,畫像上的,便是他的親生母親。
他問,爹爹為什麽這麽篤定是娘親回來了呢?
爹爹說,因為靠近的時候,口上的傷,會一點一點地裂開,和十六年前,忘川水邊,一樣的疼。
那樣的疼,每每提醒他,那些往事沒有隨著歲月消亡。鎖靈閣裏別無其他,除了畫像以外,還有一只匣子,盛放著他們結的發。
那之後,即墨煌就得到了這支紫金令牌,可以出鎖靈閣。
稚陵看到這令牌,便要手去拿,即墨煌卻把令牌一握,眼底緒複雜,啞聲說:“薛姑娘,你……能去看看爹爹嗎?”
稚陵道:“我要先去鎖靈閣看看。”
說著,從即墨煌的手裏走令牌,他沒有用力,任拿走紫金令牌,佇立在原地,見稚陵已經轉頭去取披風披在了上,一面腳步匆匆地往外走,一面系好了披風的系帶。
握著令牌,頓了頓,回頭看了一眼即墨煌,即墨煌正要追來,稚陵說:“殿下,時候不早了,請回罷。我答應你的事……不會食言。”
即墨煌言又止,最後靜靜地目送離開了,心裏卻仍舊不安。平心而論,他答應,也有一分不單純的心思。
此前,他沒有見過娘親時,每每只能從別人的口中,從傳記的只言片語裏,揣測生前的樣子。
關于娘親生前,衆說紛紜,他們大多數的說法是,娘親是爹爹他的第一個人,陪了他很多年,後來,因為生了他,母憑子貴,做了皇後,可新婚夜裏,卻意外因病過世。
許多宮裏的老人,都逐漸離宮了,當年到底發生過什麽,沒有人告訴他。
他只知道,父皇母後恩甚篤,深厚,琴瑟和鳴,伉儷深。若沒有當年因病過世,……
十六年裏他幾乎都被爹爹保護得很好,呆在上京城裏,沒有任何命之憂。可他去年出了上京城後,卻聽到了些不一樣的聲音。
韓衡府上有門客三千,三教九流,他在韓衡府上養傷的日子裏,意外地聽到他們茶餘飯後說起他的娘親來,——這一回的說法卻是,娘親不是因病過世,而是難産去世的。
難産……他那時怎麽也不信。
他們還說,他的爹爹和娘親,也沒有傳言裏說的那麽好,還說娘親另有所。
他更不信了。
也是那時,在上京城之外的地方,他才聽說了這些和他記憶之中大相徑庭的往事傳言。
至于現在,他的娘親回來了。他堅信娘親現在對他和爹爹這樣冷淡,只是因為將往事全都忘記了,不記得從前的朝夕相伴,從前的細水長流,所以……這樣想離開。
倘使記起來了呢?
即墨煌心跳加快了些,踏出棲閣,沿著長廊往爹爹的寢殿走。
廊外一勾明月,銀輝照著巍峨的宮城,影子參差,梧桐樹上,桐葉在西風裏颯颯地響。他愈想愈覺得心跳如雷。
所有人都告訴他,爹爹深娘親,娘親也深爹爹——那麽只要記起來,記起來從前的,或許不會這麽想要離開他和爹爹的。
也許願意再續前緣。
也許……
也許吧!
他很快從棲閣走到了爹爹的寢殿。
吳有祿示意他輕一些,陛下喝過藥後,已經歇下了。
但即墨潯卻聽到了腳步聲,睡意本就淺,輕易地被驚醒。
意識尚不算清醒,第一反應卻以為是來看他,驚喜不已,輕聲地喚:“……稚陵?”
聽到響,輕手輕腳推門進來的即墨煌見到爹爹病容憔悴的樣子,不鼻尖一酸,低聲說:“爹爹,是我。”
爹爹這幾日,已經屢次將他當了娘親。他暗自想,爹爹一定很盼著,娘親能來看他……他上毫不提,可每每喚的名字,都飽含著欣喜期盼。
不過……答應會來的,明日,明日爹爹就能見到了。
即墨潯睜開的眼,複又失落地垂下,眼裏頃刻消失,劇烈咳嗽了幾聲,蒼白臉龐上,流出幾分疲憊。
他試著不見,卻沒想到,聽到任何腳步聲,都會期是。
他也不知為什麽突然就病了。病來如山倒,這話誠然不錯,太醫總是來診,脈案記了又記,吃了許多藥,沒有毫的起。
即墨潯其實心裏明白,這是心病。心病心病,俗話說,心病只能心藥醫,可他的心藥……他正試圖戒了他的藥。
即墨煌陪著爹爹陪到半夜,因為醒了,便不容易再睡下了,他有些懊悔自己貿然過來,反而吵醒了他。
即墨潯沒有了睡意,便幹脆地支起子坐起來,和他說話,問了問他近日的功課,也聽即墨煌說一些公務上的瑣事,這般有一搭沒一搭地說下去,漸漸的,仿佛又有了點困意了。
忽然,門外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即墨煌只當是吳有祿過來上茶來了,便說:“不用進來。”
這門卻被人直直推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