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第 100 章
殺了最後一個人時, 世界好像在眼前搖搖墜。
即墨潯捂住了肩膀穿的傷,蹙著眉,微微閉眼, 不可抑制地晃了一晃,隨即倒在泊中。
雨聲很急, 沒有一亮的濃夜,破敗屋中別無其他聲息, 只有他自己微弱的呼吸聲。他的不自覺地了一,臉上沾的滾落進了裏, 腥鹹一片。
盡管這樣,他費力睜開眼睛, 看向朦朧漆黑的門外。全都是, 看不清, 模模糊糊的, 他試著在這樣模糊的視野裏搜尋人影。
沒有他期盼的人影。
以他的武藝,若在從前, 以一敵百,不在話下。
可這次不同。
愈靠近,他口的傷便會開裂流, 痛到四肢百骸。
他躺了半晌,勉強維持著神志最後一清醒,呼吸很輕,幾不可聞, 四下裏躺滿了狹窄屋子,他想, 以前在戰場上,不是也無數次像這樣過麽……
呼吸牽扯到傷口, 這些大大小小的傷,慢慢開始發疼,尖銳的、鈍濁的疼,地疼。
他依然不甘心地再費力地看向門外,依然沒有人來。
躺一會兒應該就能好了罷。
以前不是都這樣過來的麽。
等再醒過來時,耳邊朦朦朧朧響起一句驚喜的聲音,接著窸窸窣窣的,……手腕似被誰搭了一搭,那人又說了什麽。
全都很模糊。
即墨潯睜開眼睛,著頭頂懸著的金帳,試著了,四肢百骸便傳來劇痛,床沿邊有驚惶聲:“爹爹,不能,剛剛上了藥。”
他深吸一口氣,腦子昏昏沉沉,那日暗中追著稚陵出了靈水關,後來他殺了那二十幾個殺手,好像累得睡著了。他心中一凜,啞聲問側的兒子:“你娘……傷了麽?”
費力轉過頭,卻看即墨煌漆黑雙眼潤不已,他急之下,揪住了即墨煌的袖:“怎麽了?”
即墨煌目躲閃了兩下,支吾著,說:“娘親……沒有傷。”
即墨潯似寬下心來,複又躺回去,角微不可察地勾了一勾,想起什麽來,輕聲地問:“那來看過爹爹麽?”
即墨煌端著茶盞的手一抖,茶盞驀地摔個碎,他臉微微泛白,目躲閃得更厲害了,彎腰去收拾碎片,一邊收拾,一邊躲開臉,支吾說:“……娘……看過。”
即墨潯心裏想,那也很好,不是全然無的罷,像是松了一口氣,緩緩地說:“有沒有嚇到……?……是什麽反應?”
他心裏有一的期待。
即墨煌蒼白,卻背過去,這帳中服侍的小太監宮娥紛紛看眼退下了,再沒有別人,他終于無力地緩緩蹲下,抱著膝,嗓音微微哽咽地響起:“爹爹,你要靜養,好好養傷。”
“哭什麽,男子漢大丈夫,只流,不流淚。”即墨潯溫聲安他,不想咳嗽起來,連日高燒不退,這會子,五髒六腑仿佛都在發疼。
即墨煌形著,抱膝坐在腳踏上,聞聲,回過頭來,四目相對,竟已淚流滿面。
“爹爹希是什麽反應呢?”
即墨潯卻被問到心坎裏了,只心底卑微覺得能來看一眼已經不錯了,可看兒子的神,只怕沒有如他期盼那般……他微微搖頭,垂下了眼睫,帳外依稀傳來風聲,刮得草野茫茫,林海滔滔,群山嘩響。
即墨煌靜了好一會兒,聲音益發低沉地說道:“娘親……來看過,說……‘這一回你救了我,我們從前的事,就一筆勾銷了。’”
即墨潯怔住了,——是原諒他麽。
他心裏尚未來得及歡喜,下意識要支撐起子想去找,哪知即墨煌兀自垂著眼睛,輕聲續道:“走了。三天了。是……孩兒給的文牒。和……鐘太傅一并去了西南。”
即墨潯陡然睜大了眼睛,不可置信,那句話在耳邊回,遲緩地反應過來,什麽是“一筆勾銷”,遲緩的,心口一痛,四肢百骸失去了所有力氣。
他角彎出個苦楚的弧度,鮮從他抿的角淌下來,紅的,一,像是系在手腕上用來結緣的紅繩,一縷縷,像挽同心結用的縧。
他試著開口,卻徒然嘔,仰躺著著金帳頂繡著的并紅蓮花,枝枝朵朵,燦爛盛放。
他想要笑一笑,寬寬孩子,張口半天,說不出一個字來。
他最後閉了閉眼睛,才知道,有些人,一旦失去,就再也不會回來了。
有些夢,一旦醒來,就再也不會繼續了。
為什麽上天要讓他遇到呢,為什麽上天要讓他上呢,為什麽上天看似給他一個機會,卻又再次剝奪呢?
是平生殺孽太重麽?
還是他命該如此呢?
枕函,不知是浸的,還是什麽。
“咳——”毫無預兆地咳嗽了幾聲,他睜開眼睛,看清此時正值長夜將盡,天破曉前最暗的時分。那件他給準備的生辰禮,就放在不遠,他視線長久落在那盞宮燈上,是一盞走馬燈,他自己畫的,宜陵的江,稚川的山,連瀛洲的海。畫他們相遇,相知,相依,相。
送不出去了。
昏燭搖晃,終于開口,嗓音沙啞:“不用追了。”
紅燭燒到了盡頭,噼啪了一下,徹底熄滅。
稚陵被聲音驚到,擡起眼睛,朦朦朧朧中,船行江裏的水浪聲清晰耳,了眼睛,自言自語:“怎麽又睡著了。”
近來格外困倦。
客船搖晃著,了一眼,似乎長夜將盡,心頭意外一刺,不知怎麽回事。借著窗外微看向了床榻上躺著的男人,鐘宴傷了好幾,那些殺手的暗上似乎淬了毒,不過太醫說不嚴重,只是解毒要多費一些心思,他們雲雲一堆,似懂非懂。
除了“細心調理”這四字,卻聽得明明白白。
這一回他們好不容易可以走了,況且……走了這麽多天,不曾遇到追兵,即墨潯要麽是自顧不暇,要麽是放棄追過來——無論是哪個原因,既然遠走,舊事也不必再提了。
鐘宴自然要回西南鎮守,否則西南周邊那些小國,指不定要興風作浪,那可不好。
但鐘宴也跟說過,他打算辭了——即墨潯準不準,他都要辭,屆時與去家鄉居。若是爹爹願意,致仕以後,也可一并來,一家子團團圓圓的。
鐘宴的原話是:“我原本就是因你才決心離開宜陵,答應父親,建功立業。如今,你我的心願已,榮華富貴,只是過眼雲煙。”
問他:“我的心願,我知道。你的心願是什麽?”
他咳了一聲,目輕地著:“是你。”
沿運河南下,取道宜陵,去故鄉看一看,再到西南去。
鐘宴中的毒也耽擱不得,太醫雖說不嚴重,可也不能真的不放在心上。藥雖一直在吃,只是這麽多天,仍舊沒什麽起。
“阿陵,你還沒有睡麽?天快亮了,不用守我,快歇息去吧。”鐘宴的嗓音輕輕響起,打斷稚陵的思緒,接著,他咳嗽了好幾聲,稚陵連忙斟了盞熱茶,走到床沿邊,遞給他喝,依稀天中,他容憔悴消瘦起來,這般看去,益發像二十多年前的清雋瘦弱的模樣了。
“我睡過,醒了才來看你的。”拿手了他額頭,好像又燒了起來。
鐘宴咳嗽兩聲,咽了間沫,接過熱茶來喝了,稚陵不有些懊悔,說:“早知道,不該這麽急著走,好歹多休養幾日……。”
鐘宴長睫微,暗自想,他并不懼怕病痛傷痕,他唯一怕的是失去,比起這個,旁的都不算什麽,也不能影響他什麽。病可以再治,傷可以愈合,人不可複得。
倘使真的多休養幾日,即墨潯他清醒過來,怎麽會有機會他放手?
這一回他們能順利離開,并非因為即墨潯的重傷,而在于傷他的心,使他自願放棄派人追截罷了。
試問一個人重傷的時候,最期盼的、最得到的是什麽?倘使得不到,會不會心力瘁、心如死灰?即便沒有心如死灰,是否又覺得生而無,無可奈何?
這就是他曾經遭過的。
將心比心,都是男人,即墨潯此時在上京城裏所思所想,他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鐘宴溫側過臉來,擡手給了擰的眉:“阿陵,我沒事,不用擔心。以往的傷多了去了,你看,我不是活得好好的。”
稚陵嘆氣說:“等這船到下一個渡口靠岸,再去看看大夫吧。”
“好。”他溫看著,目盈盈,心裏全是在邊的滿足。
船外水聲汩汩,稚陵靠在他肩頭,靠了一會兒,迷迷糊糊地說:“阿清哥哥,這次回宜陵,宜陵會下雪麽?”
鐘宴說:“不會的。宜陵很久沒有下過雪了。”
稚陵像想起什麽似的,直了直子,問他:“你回去過麽?”
鐘宴微微頓了頓,漆黑的眼睛低垂,說:“沒有。”
死後,那裏于他而言,便是一道不可愈合的舊傷,不可。
一下,也會疼。
稚陵悵然地說:“家裏一定破敗得不樣子了。要像詩裏說的,‘兔從狗竇,雉從梁上飛’。”笑了笑,“父親母親和兄長的墓,也沒有人看顧了罷。”
鐘宴言又止,好半晌才說:“他們……”
稚陵看著他,說:“怎麽了?”
鐘宴了的鬢發,說:“追封了侯爵誥命,立了祠,祭祀。”
稚陵一怔:“封侯?誥命?”
可是,死後追封,全都是沒有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