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 101 章
鐘宴默了一默, 著微弱線中,綽約影落在的眉眼間,恍惚想起, 此前幽在花影院那些日子時……即墨潯曾單獨過來,跟他說了一些話。
其實這許多年, 他們維系著君臣的分,十多年前, 也曾為天下一統的大業并肩作戰過,留過後背。至, 這些年臉面上都能做到心平氣和——不會太難看。
只是他向來看不慣即墨潯的格,對元三年的事, 始終耿耿于懷。
但那一次, 他覺得, 即墨潯說得對。
鐘宴毫無預兆地擡手了眉心的痣, 垂下眼睛說:“回去後,就能看到了。”
溫涼的停留在眉心。
窗外漸曉。
十月了冬, 天氣一日比一日冷起來。稚陵立在船頭,著水岸一重重的遠山,這裏風大, 吹得黛紫裾翩躚鼓,想,再過幾日,就該到宜陵了。
從上京南下宜陵, 須臾一月餘即可。
今日天風冷,兩岸黃葉紛紛。搭在欄桿上的手忽然被人握住:“手這麽涼。”
稚陵擡眼一看, 鐘宴給拿了一件雪白鬥篷,替裹上, 他眉心輕擰,便笑笑說:“我自己都不覺得呢。是有些涼了,這裏風很大,——你怎麽出來了?大夫都說,你不能見風。”
鐘宴臉上擔憂又化為淡淡的笑意:“大夫也說,你也不能見風。”
稚陵將披風裹得又了,目遙遙投向了前邊,浪花撲打在船,剛要開口說什麽,遽然咳嗽了好幾聲,咳得臉蒼白,心口悉地刺痛了幾下,子一晃,鐘宴慌忙攬住,張問:“怎麽了?是,心口疼麽?……先回去歇息。過幾個時辰會靠岸,就去看大夫。”
稚陵見瞞他不過,任由他背回了屋子,和躺下以後,被他格外抱了錦被添裹起來,饒是這般,仍只覺渾冷得厲害。
鐘宴坐在床沿,神擔憂,微微了,聲音很低,斷續說道:“別擔心,是老病了。”
這輩子爹娘正是為了這件事每日發愁。那個老道長無緣無故地經過家門,無緣無故地斷了斷的命,又無緣無故地留下一段高深莫測的讖語,爹娘從及笄,就整日想著念著的姻緣。
可是姻緣不順,要麽遇人不淑,要麽人阻攔,這“因果”麽,更也始終沒有解開的跡象。以至于事到今日,甚至懷疑那位老道長是誆爹娘的了——但他那時候又沒有收錢。
離了上京城,原以為事都會漸漸好的,可沒有想到,半個月前,便開始頻繁地頭暈,心口疼。
大抵是在宮中呆著的那段日子,子都很不錯,現在重又了以前病懨懨的樣子,反而不習慣了。
稚陵微微凝眉,又咳嗽了幾聲,喝了兩口熱茶後,卻昏昏沉沉地睡過去。
鐘宴那時的傷養了這麽多日,該結痂的結痂,該愈合的愈合,就連中的毒也慢慢消解了,子眼看日複一日漸好。
怎知道這趟船離了上京城後,稚陵的子反而壞起來。
一路上船在各個渡口靠岸補給時,他們都要下船去看大夫,如此看過了十來位大夫,對鐘宴上傷病滔滔不絕,信手拈來,對稚陵卻泰半時間都在沉默,或要說自己醫不,著實看不出病竈在哪裏,或也只能當是氣虧虛天生弱來開方開藥。
這一趟看大夫,依然是這麽個結果。
鐘宴扶著緩緩地起離開醫館,輕聲寬:“阿陵,別擔心,下次再看別的大夫。”
稚陵面龐瘦了一些,下都尖了,臉蒼白,只輕輕笑著搖了搖頭,角一苦笑:“上天也不能讓人太圓滿。”
鐘宴的手一頓。
難得是個豔天,北風雖寒,有太照著,比整日在屋子裏好很多,走出醫館沒幾步,看到路邊熱鬧攤販,稚陵便笑說:“我們去逛逛罷,散散心。”
瞥見路邊一個書攤,停下腳步,隨手拾起一本無名氏撰寫的游記翻了兩頁,忽然看到“桐山”兩字,目一怔。
旋即,想起什麽來——似乎爹娘他們那時遇到的道長,便是桐山觀主。
“看到什麽了,怎麽發呆?”鐘宴微微側頭,順著的視線,也看到了那一篇文字上,輕輕念出聲:“春至桐山,則滿山桐葉綠……”
他問:“阿陵,想去桐山麽?”
稚陵點點頭。兩輩子都不曾去過江水以南,那邊的風景,從來……只能隔江而。黑睫微垂,微微一笑,說:“收複江南這麽久,也沒機會去那邊看過。”
鐘宴說:“那我們多住兩日,去桐山看看。”
稚陵說:“本來打算只回宜陵看一眼,但若要再去桐山,恐怕得多花很多時日。你公務怎麽辦呀?”
鐘宴說:“公務不必擔心,西南那邊我都安排過,本就是培養來接管那邊事務的,他們辦事妥當,我沒什麽不放心。”
稚陵還是凝著眉很擔憂,只是一聽鐘宴說起他收養的孩子,有的力大如牛能單手扛起巨石,有的擅長跟當地百姓打道風評甚好,有的帶兵剿匪攻無不勝,有的理務很有自己的一套……終于徹底放心了。
街市熙熙攘攘,行人各匆匆,剛剛還豔高照的天兒,忽然間烏雲滾滾,眼看便要下雨,兩人急忙回了船上。
憑窗看去,水面上雨點匝匝,白茫茫的,升起水霧。說:“幸虧避得快,不然又得淋了書。”懷裏還揣著從剛剛書攤上買來的書冊,連忙攤開,映著看了看,鐘宴笑說:“你啊,不著自己,著那本書。”
他一邊說,一邊給遞了個手爐過去,暖洋洋的熱意蔓延開,稚陵循聲擡起眼過去,看見他眼裏,滿滿是自己的影子。
合上了書,笑著說:“等子好了,我再培養幾個別的好。”
這場十一月的寒雨下了三四日,他們到了宜陵那日,也下著冷雨。
江東一帶,冬日的雨又又冷,稚陵了上狐裘,待見宜陵城就在眼前時,忽然腳步一滯。
鐘宴跟著一滯,心裏猜到大約是近鄉怯,便主地執起的手,溫熱掌心包裹住冰涼的手,低聲說:“回家了,阿陵。”
遲緩地點點頭,步伐沉滯地隨他一道,步城中。
一別二十年,生死兩茫茫,原來家鄉也變了這樣多:青磚路全翻新過了,許多舊宅院拆了重建,巷陌街道……好像跟記憶裏不同了。
憑著記憶勉強認出自己家所在的一條巷,雨水嘩嘩淌下檐頭,浸青磚,風挾寒氣撲面而來,抱了胳膊,冷得一個哆嗦,忽然止步。
眼前赫然便是家了,這悉的地方,悉的門扉……
為什麽……會有人住?
看到有個人,提著一籃子買來的菜,裊裊娜娜從小巷那邊過來,再轉進了家門,啪塔一聲關門——留給一扇閉的大門。
鐘宴也看得一愣。
稚陵喃喃自語:“大概……已經給別人住著了,是別人的家了。”叩門的手頓了半晌,沒有叩下去,黯然了一下,轉過,背對那扇門,鐘宴沉默著便要去敲門,被一攔,垂下眼:“既然有了新主人,何必去打擾人家。何況我們只是來看一眼,看過了……也就夠了。”
再說了,……裴稚陵已經死了十六年了,難道要跟人家解釋,投胎轉世回來了?
……那太荒謬。沒有能證明就是這裏舊主的東西。
稚陵失神想著,握著竹傘的傘柄,緩緩地不知要向哪裏走去,鐘宴頓住,在背後說:“那去我家吧。”
他尋思,照理說就算是荒廢了,也斷斷不應有人住著才對,難不因為家滿門無一幸存,人去樓空,府劃給了旁人不……?
他蹙著眉,還得找機會打聽打聽。
到了鐘宴自己昔日住的院子,稚陵恍然地擡頭,看到雨幕中臨水那棵老梅子樹。適逢冬日,枝葉凋零,卻依然能看得出,比二十年前更高大拔,枝椏更繁更。若到初夏時節,一定掛滿梅子……。
出乎意料,鐘宴這舊院子卻沒人住,略顯得荒廢破敗。院中草木零落,屋子長久無人,灰塵撲面,鐘宴失笑說:“我們還是去客棧住吧。”
稚陵也覺得這番殘破景象,凄涼歸凄涼,也把逗笑了,本想到一定很破敗,只是沒想到這樣破敗。住人是不可能的了,憑他們倆自己,要是收拾……恐怕得收拾個幾天幾夜。
當年敵軍渡江破城,在城中燒殺搶掠,這院子并未幸免,不過……沒什麽值錢的東西,鐘宴檢視了一番,搖了搖頭。
雨勢太大,到了客棧,稚陵已覺得頭暈眼花,連忙坐下緩了一口氣,上不可避免地被雨打了些,鐘宴還在廊外,似跟堂倌在說什麽話。
稚陵解下狐裘掛上架,客棧的婆子過來提了熱水來,笑說:“姑娘洗把熱水澡,暖暖子吧。稍後飯菜也會送上樓來的。”
稚陵道了謝,旋即想起什麽,住對方,問:“等一下,我想請教婆婆一件事。”
“什麽事?姑娘盡管問。”
稚陵斂著眉,終于忍不住還是問了,住在家那宅子的,是誰。
這婆子搖搖頭說:“不知道呢,聽說是大人,跟府都有關系。郡守都時常去那宅子探看,逢年過節送東送西……哦,有時候,還不許人靠近,不許走那條巷子。”
稚陵心裏一沉,……哪個大人占了家宅子?不過想想也是,這宅子本就是爹爹做將軍的宅邸,人去樓空,宅邸收回府,恐怕是歸了別的員了罷。
思索著,認為大差不差,應就是這樣了。見到的那個人,或許是對方的家眷……
洗完了澡,換了一裳,離開靈水關時太匆忙,輕裝簡行,家裏的漂亮服一件也沒有帶,——這些裳都是沿途買的。不過,現在想穿什麽裳,就穿什麽裳,再不必顧及別人心思,就算是布荊釵也好。
稚陵剛裹了狐裘捧上手爐,便聽到敲門聲,鐘宴在門外溫喚說:“阿陵,吃飯了。”
闊別家鄉多年,就闊別了家鄉菜多年。夾了一筷子魚嘗了嘗,忽然覺得,還是這樣親切。
鐘宴卻略顯沉默。
忽然說:“阿陵,我剛剛問了客棧堂倌,他說……”
話說一半,他又緘口,卻把稚陵胃口吊起來:“說了什麽呀?”
“……沒什麽。”
“關于我家?”笑了笑,似比他豁達些,“是人非麽,左右只是個宅院,……不看也就不看。若沒有人住,恐怕也像你的院子一樣荒廢,反倒讓人看了不快活。”
鐘宴卻僵著別開臉,說:“也是。”他輕聲嘆息,并不想把打聽到的告訴。
“到底怎麽了?”見他言又止,忍不住問。
鐘宴終于擡起眼看:“……他們說,那宅子住的,是一位大人的……”
稚陵笑說:“我知道,家眷麽。”
鐘宴一愣:“你知道?”他思忖著,那這樣神……沒有一異常,難道不生氣麽?既然知道,怎麽會不生氣?便是他——他聽了都覺得生氣。
稚陵給他夾了一筷子魚說:“我都想開了。”
鐘宴只好點點頭,額角卻青筋畢現,疑心他還有什麽沒代的。
他忍不住,終于說:“那是一位大人養在這的……外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