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第 109 章
稚陵說罷, 即墨潯愕然了好一會兒,似沒想到要這麽說。他立即說:“三人虎,衆口鑠金, 傳言荒謬,不可信。”
反相譏道:“你怎麽證明他們說的都是假的?”
即墨潯沉默一陣, 難得流出這般為難的神。漆黑的長眼睛裏閃了一閃,作勢道:“我來對質。”
稚陵說:“強權之下, 黑的也是白的。”說到這裏,卡了一卡, 也并沒有想到,自己要這麽執著這個問題, 這樣咄咄人。可——這難不還了的錯了!?
于是便咬咬, 撇了頭去, 正說話, 不想,即墨潯沉默半天以後竟說:“你若不信的話……”
他擡起手解開了玄袍領口扣, 結一滾,續道:“你……你試一下就知道了。”
稚陵聞言,複又看他, 問:“試什麽?”這才看到他半敞開的領口,和因為呼吸急促,正起伏的結實膛,不由得呆在原地, 瞪著他道:“你——”
他似笑非笑,嗓音啞了些, 向邁了一步:“當然是,試一下……我。”
他說著似乎很認真, 甚至手搭在了腰帶上,注視,一面寬解帶一面慢條斯理地說:“稚陵,你驗一驗,自然就知道了。”
他的影覆上來,稚陵心慌意,著近在咫尺的俊容,豆大的汗珠子順著他跌宕鋒利的側臉一路滾下來,啪嗒滴在的頸項間,有的,讓心中模糊地浮現出,已經時隔了十幾年的,久違讓人面紅耳熱的.事。
心頭驀然跳了一拍,指尖都跟著微,怔忪之際,即墨潯擡手來的發,卻聽到外頭一陣喧嚷,將這旖旎心跳全打斷了。
原來是負責祭祀的吏在院門外和那白臉小太監說話,小太監不放他進來,那兒急赤白臉的,彼此便嚷嚷了起來。
今日是冬至,原計劃中,就是要去祭奠二十多年前戰死的裴家滿門。
屋及烏,是明眼人都瞧得出的道理。只有宜陵得此殊榮,全是為著先皇後,縱然是陛下當年他自己的封地,這樣多年,他也從來不曾回去看過,更不必提像宜陵一樣,名不見經傳的小地方卻特意留了個專營貿易的渡口,一扶再扶,于是一帶水,水路暢通,商旅往來絡繹不絕。
即墨潯想起此事,捋發的手堪堪頓住。這樁到的.事也告吹了,稚陵只猛地撥開了他的手,踉蹌地閃躲到了一邊,著門框,言又止,半晌,卻覺得自己對他還有反應,委實……委實又可氣又可恥。
又……又沒辦法。
即墨潯思索片刻,看著稚陵,複卻垂眼,修長手指重新緩慢地將腰帶束扣好,淡淡地說:“……一起去罷。”
說著,打開門,鐘宴沒有走,卻第一眼就看到即墨潯半敞開的領,以及那鮮見的縱橫錯的細傷口。他似乎刻意地在自己跟前扣好了領的扣子。
鐘宴心頭一,種種猜測,紛至沓來。
他接著見稚陵也踏出屋門,他悄悄打量了一陣,臉微微泛紅,心裏的揣測愈甚,不黯然地想,他與稚陵相時,始終不曾有什麽起伏,比起人,更像是兄妹。
那樣溫知禮,……對誰似乎都很平和,喜怒哀樂,都那麽的淡。唯獨即墨潯,仿佛他有某種說不清的力量,心緒起伏,……恨織。
他言又止地咽下了想問的話。
今日仍在下雪,雪勢甚急,天沉沉的。
在家廟祭祀完,已經過了午,雪風浩。稚陵獨自去了父母兄長的墳前。這地方幽寂冷清。沒有其他人來,積雪深深,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近,輕墓碑,墳前種了森森松柏,現在已有一人高了。
碑很冷。輕輕嘆息,拿起竹掃帚掃了掃墓前積雪,掃得幹幹淨淨,半晌無言,呆了很久很久。大抵是站久了,手腳僵,剛要轉,卻結結實實地往前一摔。
結結實實被一雙臂膀攬住,——或者做墊住。
因著掃幹淨了積雪,與對方兩個人齊齊地摔在磚地上,耳畔似乎有悶哼聲,稚陵愣愣看著被住了的男人,手忙腳地爬起來,還沒有問他怎麽在此,卻看他捂了捂右臂,眉心微蹙,強行支起,墨鬥篷上的雪天散花一樣潑開,想來,他在暗,不知也站了多久。
稚陵猶豫之下,要手攙他,他卻避了一避,反而問:“有沒有傷著哪裏?”
稚陵自己檢視一番自己,剛剛他手很及時,沒有傷到。只是看他臉泛白,右臂……右臂也許摔得不輕。下意識說:“讓我看看……”
他卻一怔,漆黑長睫一,卻半側過,松開了左手,輕咳一聲說:“沒事。”
只是將手往袖裏了一。
他轉移話題道:“我想你會來這裏。”
稚陵不作聲,但卻沒有甩下他快步離開,緩緩地、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雪地裏。萬籟俱寂,稚陵說:“我以後不會再來這兒了。”
他沒有問為什麽。
一路上,雪愈下愈急,劈頭蓋臉地下,他在後,見烏黑頭發上覆了一層薄雪,仿佛白頭。他不由得想,他這一輩子,也無法看到白頭的樣子了。
——
即墨潯說是沒事,等回到宅子,那冷面侍從奉來一封上京來信,他卻犯難。大夫來看,說是地面堅,傷了手腕,短時間裏沒法提筆寫字。
但這封信是太子殿下千裏迢迢寫的送來,關切一番他爹爹的近況,以及他娘親有無回心轉意的跡象,并說除夕的宮宴預備請的舞龍班子,是定給哪一班好。
即墨潯屢次三番要提筆都失敗了,怎麽也不曾預料到,偏偏孩子今日來信。
稚陵原本沒想要看即墨煌的信,只是即墨潯的手因為而傷了,于于理——不能就這麽薄地不管他。何況,上回他在那小山村裏救了跟鐘宴,他們倆溜之大吉,已經算不上很道德。暗自想,的確做不到即墨潯那麽薄冷。
如今他死乞白賴地賴在家裏,別人沒本事趕他走,也沒本事他滾,看在他了傷的份上,更不好讓他宿街頭。
——以他的份,他不可能宿街頭;但以他不要臉的程度,卻極有可能站在宅門口不走。
稚陵還有一項臨摹字跡的本事,此前臨摹過即墨煌的字跡,幫他哄騙他爹爹;現在卻要臨摹即墨潯的字跡,幫他安兒子。
稚陵胡思想好一陣,蠟燭的焰一晃,回了神,見白面小太監已經準備好了回信的紙筆,即墨潯拉在書案前,他坐在太師椅上,卻拉著也坐在他懷中,稚陵立即要掙紮起,怎知他按下,只佯裝正經說:“稚陵,正事要。”
什麽正事?!稚陵忖度,他這倒像是想歪了,郁郁地提了筆,蘸了墨,說:“你念,我來寫。”
即墨潯語速很慢,等寫完一句,看上一眼,才繼續說下一句。回信麽,自然要回答信上所問,所以他先跟即墨煌說,他很好,沒有事雲雲。稚陵寫字的手一頓,笑出聲,即墨潯說:“在笑什麽?”
稚陵說:“他那時也是這麽寫的。果然是親父子。”
即墨潯輕咳一聲,接著念,便是說,煌兒不必擔心,你娘已經回心轉意了,今年會回京跟我們一起過除夕。
稚陵手一抖,不可置信地回頭看他,恰對上了即墨潯漆黑的長眼睛,他眼中含著淡淡笑意,只是催寫下來,稚陵說:“我何時答應你要回京——”
即墨潯眼裏笑意霎時換了哀愁,幽怨地,神難過地輕聲嘆氣,垂下長睫,嗓音很輕:“只是哄哄他。下個月便過年了,他心裏有個盼頭,不會難過。”
稚陵啞了啞,卻默默地將這句謊話寫了上去。
等寫完這封信,晾幹墨跡,立即便封好拿去送回上京城。
出了書房的門,才驚覺天已很晚,稚陵終于發現回來以後,原先霸占家的繆家母已經不見了。
也沒看到鐘宴。
院子找遍了,連個影子都沒有。
回頭去問即墨潯,即墨潯淡淡挑眉說:“哦,大概是回家了吧。他在這裏,不是也有宅院麽?他不會無家可歸的。”
無家可歸的只有他罷了。
“那,那其他人呢?”稚陵問道,卻看即墨潯擡起眼來,說:“理了。”
稚陵說:“這樣快?”
他不置可否,淡淡嗯了一聲。
昨日沒理,是人去徹查,看看們到底幹了什麽好事,又顧及著,們畢竟跟沾親帶故,或許要問問的意見;但今日他改主意了,稚陵連對他都有幾分心了,倘使給置,說不準要高拿輕放——他便決意,直接理幹淨了。
這樣一來,那些謠言,也可一并消失,還他的清白……。
稚陵心想,的確沒他冷薄,手腕強。轉頭上了樓,明日再去找鐘宴罷。也不知道即墨潯幾時才走——難不真像他所說的,他後悔全他們倆,于是過來橫刀奪?
這一夜心如麻。
那封回信足足寫了三四頁紙,字裏行間,全然都飽含著希好,跟即墨煌描摹著一路南下的風景人,奇聞軼事,大好河山,又說除夕將至,宮宴上準備的舞龍舞獅子,若他喜歡,哪個班都可以安排著在宮宴上演一遍。
想起那一年在召溪城過的最慘淡的那個除夕。
又想起烤野兔子。
他手遞給長命鎖。
記憶之中即墨潯還是個年模樣,一轉眼就過了二十年。
稚陵輾轉反側,外頭風聲急促,睡不著,約聽到響起了蹬蹬蹬上樓聲。
是即墨潯。
但他似乎在門外停了半晌,又下樓去了。
即墨潯沒有進去,卻立在闌幹旁,無垠夜裏,積雪微明,放眼去,只可看到模模糊糊的雪,至于遠的山、水,都看不清楚。
他緩緩從懷裏取出了那只錦囊,錦囊裏是一截頭發,或者說,是他單方面結的發。被燒了大半,他收起殘餘收進錦囊,自此便地揣著。
他下樓時,不舍地一步一回頭地看了又看。
雪停了,烏雲中竟破出一勾月,月朦朧,稚陵終于睡著了。
這一夜沒有做那個噩夢,一覺到了天亮。
今日是個雪霽初晴的天氣。
了個懶腰,走到菱花窗前,原以為要看到即墨潯在院中練劍,卻空空如也。
奇怪著,轉又想到恐怕是因為傷了手,所以他沒有練劍。
怎知下樓時,見鐘宴坐在花廳裏拾掇早飯。
他還告訴,即墨潯已經走了,說是急公務要他理,所以三更半夜把他又給過來。
稚陵一愣——即墨潯到底還是沒有告訴,他為什麽千裏迢迢來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