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第 110 章
雪停了, 但天氣依舊沉,只怕要下到臘月裏。
稚陵回頭向門外看去,冷風灌進來, 咳嗽了好幾聲,咳得臉微紅, 鐘宴連忙關了廳門,稚陵靜了一會兒, 問他:“那他,沒說什麽別的麽?”
鐘宴遲疑了一下, 斂去目,微微搖頭, 手攬, 輕聲道:“不要多費心神了。”
稚陵說:“我只是覺得奇怪。”
鐘宴沉默了一會兒, 開解說:“沒什麽奇怪的, 朝中事務繁多,太子殿下畢竟還年輕, 有些事,把握不住分寸。”
稚陵沒再說話。
想,沒有了他, 一切都很好。
日子平靜得像一條涓涓細流,日複一日地流淌著。也不必擔憂他再來死纏爛打——至現在看來,他也許已經放棄這個念頭了。
這些年,他的子, 的確變了很多。
若是從前,他不會放棄, 也不會低頭的。
許是因宜陵今冬這場大雪,冬至過後, 稚陵的子每況愈下,好不容易有的一點起,現在卻恢複了原狀。病得不至于會死,可半死不活地活著,人看不到什麽希,像宜陵的天氣一樣沉。
每日多數時候都在樓上徘徊,眺遠,并期盼著雪早一些停,期盼出太。
但太只偶爾面,翳天氣讓人愈發煩悶,稚陵十分痛恨自己有一顆向往偌大天地之心,卻配了一副病懨懨的一步三的皮囊。
時近除夕,宜陵城日進一日熱鬧起來,大街小巷全掛上了紅燈籠。稚陵在宅子裏左右無事,自己也紮了幾只紅燈籠,掛在門口,添了幾分生氣。
鐘宴回來時,又帶來幾位眼生的大夫。稚陵放下了剪紙,輕聲嘆息,出手由他們來診脈。大夫要問什麽,幾乎都倒背如流,于是和緩開口,把他們要問的答案提前說畢,留下大夫們卡了一卡,末了,說的都是一樣的話,醫不,別無辦法。
鐘宴送了大夫們出門離開,回來時,稚陵又已拾起致小巧的銀剪子在剪窗花。垂著眼,角彎著溫的笑意,笑說:“看來看去都是一樣的結果,與其每日奔波……你不如陪我剪幾張窗花來得實在。”
鐘宴緩緩地走近,在榻另一側坐下,嚨卻一哽。半晌,他垂下眼說:“好。”
說著,拿起筆,在紅紙上勾畫起花樣子。他畫畫得好看,描花樣子也類旁通的好看,稚陵間或擡頭看了一眼,他畫這年年有餘畫到一半,卻不知在發什麽呆,手推了推他:“這抱魚的胖娃娃……也能把你的魂勾走麽?”
鐘宴才猛然回了神,跟稚陵四目相對,見明眸顧盼,正含笑他,不由得歉然笑了笑,解釋說:“今日我聽說宜陵城來了一班南邊兒來的舞獅子的,過幾日,會在城北表演……”
他見稚陵向他眨了眨烏濃漆黑的眼睛,沒有等他說完,便迫不及待說:“那我們一起去看罷!”
鐘宴應聲,複又問:“過幾日就是除夕了,要不要寫封家書回京,給丞相和夫人?”
這幾個月,每月一封報平安的家書倒是沒斷過,稚陵說:“是呢,這個月還沒有寫。……上次爹爹他回信寫了那樣多,說要辭帶我娘也到這邊來,只是要周轉周轉。不知道他老人家周轉好了沒有。”
稚陵一邊說,一邊剪著紅紙,鐘宴頓了頓,隨意笑說:“年底事多,若要辭……恐怕不容易。”
稚陵點點頭,說:“是呀,我不在京裏,我爹爹他一定就專心致志地從早忙到晚,換我,我也舍不得放他致仕辭。”
除夕那一日十分幸運地沒有下大雪,出了太,暖洋洋的太照下來,整個人仿佛都要暖得融化了,屋檐附近有滴滴答答的化雪聲,稚陵說:“幸好沒有下雪,不然也出不了門了。”
他們倆一起做了一頓家鄉風味的團圓飯。想,今年看似沒有團圓,實則也算團圓。
太尚未落山,但各家各戶門前已經響起炮仗聲,炸得連片響。稚陵裹著厚重的狐鬥篷,踩上羊皮小靴,捂著耳朵跟鐘宴兩個一并出門,去城北看舞獅子。
笑盈盈地側過臉來,在漫天的炮仗聲音裏說:“等會兒我也想放!”
四周太嘈雜了,說話得很大聲才能聽到。
他也大聲地應了個好。
到了城北的時候,夜初臨,暮紫的晚霞像一條異常豔麗的帶彌散在天邊,江邊有煙花一朵接著一朵升起,在天幕上綻放。
鏘鏘鏘好幾聲鑼鼓響,舞獅子的藝人敲鑼打鼓地開場,這裏四下掛滿了燈籠,一片喜氣洋洋,海生花。
人頭攢,得踮著腳才看得到,稚陵踮了兩三下,最後被鐘宴背起來,終于可以看得很清楚了。這班舞獅子的據說從南邊沿海來,做“醒獅”,和北邊的有些不一樣。
只見這獅子將醒未醒,半睡半昏,搖搖晃晃走了半圈,卻忽然間“醒”了過來,眨著眼睛,一撲一紮一躍,靜分明,簡直人獅合一,活靈活現。稚陵看得新鮮,正看到興頭上,也從懷裏掏出些銅板擲到臺面上去,冷不丁的,眼前驀然浮現出了那一年在召溪城的街頭,看到的舞龍舞獅子。
怔了一怔,片刻間,那舞獅子的又一連做了好幾個逗笑的作,人群裏喝彩聲此起彼伏。稚陵愣怔著,忽然有些莫名其妙的失落。
煙花不堪留,漆黑的天幕上,只開一瞬,就謝了。
哪怕今夜,煙花聲響了一整晚,也留不住一分一毫。
翻了年,稚陵沒多久收到了爹娘的回信,信上的確如所料——爹爹說他暫時還辭不了。
鐘宴笑著說:“瑞雪兆年,但願今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丞相他也可勞些——早日辭。”
日子進了正月,天氣一日比一日要好,宜陵城在江東一帶,春暖花開的日子總歸比上京城早很多,稚陵覺得漫長寒冷的冬季總算要結束了,那日看到院子裏的梨花樹開始發芽,便滿心期待著梨樹開花。
饒是樹木都開始枝發芽,的子卻好像還留在去年那個寒冷的冬季,沒有一點好轉。暗自嘆氣,想著,可見人和植有時并不相通,并非有好天氣和甘霖就能生機,——但沒有這些,又一樣會死氣沉沉。
還惦記著要渡江去桐山。鐘宴說得等子好一點才能出門,便想——昨日比今日要好一點,但昨日已經過去了,說不準明日比今日還要差,不如今日就去。
但這個說法被鐘宴否定了。
稚陵擡手剪著梨花枝嘆氣,故意在鐘宴跟前兒自言自語:“這個時節,桐山上,滿山桐樹一定都長了新葉子了罷……碧油油的,肯定好看。”
“草長鶯飛二月天,我的紙鳶,我的紙鳶……”
“也不知道江南那邊,這個時節,吃什麽點心呢……?”
鐘宴終于有一回沒有忍住被逗笑,萬般無奈說:“今日看起來要下大雨,等雨過天晴了就去,好不好?”
稚陵歡欣雀躍地答應下來,攏了攏狐裘的領,著沉沉的天,又滿心期盼開始下雨。
每下一場春雨,似乎院落裏的草木就又綠了一些,高了一些。春雨淅淅瀝瀝的,在菱花窗裏眺,宜陵城的黛瓦白牆都在濛濛煙雨中,看了半晌,剛要回頭時,鐘宴的聲音連忙阻止:“阿陵,別——”
說著,稚陵立即僵住,沒有敢回頭:“啊,怎麽了?”
鐘宴低笑著說:“……沒事,別張。快好了。”稚陵這才聽到後有落筆極輕的聲音,剛剛走神,沒有發現,他在作畫。
沒有等很久,鐘宴才說:“好了。阿陵。”
稚陵擡手了頸子,回頭看,燭燈明滅,鋪展在長案上的畫卷上,墨跡未幹,赫然畫的是。
惟妙惟肖,稚陵拎起了畫卷,點評說:“鐘大畫家,你畫技愈發進了。”
“唔,”他笑了一笑,擱下了筆,趁在欣賞畫卷的時候,冷不防地從背後圈住了的腰,將下擱在的肩窩,低聲笑說,“那是我們阿陵好看,好看的人,怎樣畫,都好看。”
雨聲不絕,天徹底放晴時,已是春三月。
三月初,草木欣欣向榮,稚陵終于可以渡江去桐山看看,心裏期盼得不得了,早早就在雨天裏收拾好了行囊。想,此去也不知能否見到書上所寫的那個得道的高人、那位曾經指點過爹娘的桐山觀主——
不管怎樣,去桐山看看滿山的桐樹也不錯。那本在書攤上買的游記上說,“春至桐山,則滿山桐葉綠”。在春日裏,綠葉幽幽,想來格外好看。
他們一早渡江,朝霞滿天,日出于東山,浩浩江水滾滾東流,沒有起什麽太大的風浪,那渡船的船家還寒暄說,這樣早就渡江,兩位客人是要去哪裏?
稚陵說,要去桐山。
那位老船家笑道:“桐山?桐山好啊,那位桐山觀主真是慈悲心腸。只是……”
稚陵問道:“只是什麽?”
船家說:“只是他近日好像閉門不見人,兩位若上山,恐怕也見不到他。”
稚陵微微失落:“為什麽閉門不見?”想了想,揣測道:“莫非是打坐修行?”
船家說:“那老漢也不知道了。說不定這會兒去,觀主已經願意見客了呢?”
甫一到了江南,回頭向江北,江上白霧繚繞,將那邊遮得看不清了。
元二十年的三月初三,天朗氣清,春風和煦。
稚陵再次見到即墨潯,正在三月初三,滿山桐葉綠的桐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