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第 113 章
說罷, 呼吸劇烈起伏著,便要把他手裏的琥珀杯搶回來,怎知他死死握著那只琥珀杯, 遽然打翻,鮮紅的流了滿艙, 良久無言靜默。
原來這樣想……。
鮮紅的像殷殷鮮,覆滿手背, 愣了愣,看著他滿手鮮紅, 睜大了烏濃的雙眼,又怒又難過地低吼:“為什麽不讓我喝?”
剛剛的一番話仿佛耗盡力氣一樣, 吼過以後, 萬籟俱寂, 即墨潯握著那一只紅玉的酒壺, 驀地扔進長江水裏。
咕咚一聲,酒壺不見了蹤影。
稚陵下意識探看去, 江水滾滾,那一星紅早被淹沒在了黑漆漆的水中。
“你……”半晌,又不知說什麽好。
即墨潯想, 并不知道這就是忘川水,滴了誰的,喝下去,就能忘記誰。
來此之前, 他去桐山觀上,求問到底如何才能解開的因果。
後來, 他第二次進了曹地府,取得一瓢忘川之水。觀主說, 因果因果,有其因,方才有其果,——只需要洗去關于他的記憶。
倘使對來說,他只意味著痛苦,忘記他,未必不是什麽壞事。
即墨潯的目一瞬不瞬注視。
“你這麽想忘了我?”他輕聲說,呼吸出的熱息,像一片極輕的羽,刮在臉龐上。
稚陵不語,頹然地靠在了船壁上,目微微上仰,看到了船艙外滿天繁星,三月春夜裏,江風微冷,吹在臉上,依稀有幾分寒意。
分不清是不是想忘了他。大千世界,十丈紅,始終覺得一草一木都有其存在的意義,過往亦是,回憶亦是。
既然全都記起來了,——刻意忘,只不過是掩耳盜鈴的做法。
模模糊糊地想著這些七八糟的思緒,卻聽到即墨潯嗓音低啞微:“可我終究舍不得讓你忘了我。”
稚陵愣愣地擡起眼看著影裏即墨潯的臉,燭覆在他的側臉上,橙黃的暈,像是一場驟燃滾燙的大火。
將醉未醉之際,只恍覺頭重腳輕,稚陵撐了一把額頭,腦海裏清明不再,混沌一片,思緒錯,卻猛地被即墨潯修長雙手捧住了臉龐。
近在咫尺,他湛黑的狹長眼睛一瞬不瞬地凝,嗓音啞得厲害,低回得像一段風:“當年在奈何橋上……為什麽不要我替你續命,為什麽……不願意回頭?為什麽?”
修長的手指上,嵌黑玉的銀戒指硌在臉上,真實,避無可避。
稚陵恍惚間覺得淚眼朦朧,緩緩說:“你是天下之主,如何呢?我也是我爹娘和哥哥捧在手心裏的寶貝,我從來不要討好任何人,從來不要看別人的臉活著,我後來淪落那樣卑微,失去自尊,本不再是我自己了。……我寧可選一個未知的將來,我也不想再過從前那種日子,不想連生和死,都被人掌控在手心裏。倘若我回頭了,倘若我因為你後悔了我就回頭——我如何對得起我自己?”
捧著臉頰的手抖了一下,他張了張,聽到輕嘲般一笑,嗓音極輕地響起:“在那之前——我也等了你兩天。可沒有等到,就死了。”
聲若游飛絮,飄飄忽忽的,卻恍然化一柄無形劍,刺進他心頭。
說著,擡手要掰開他的雙手,可他固得太,視線灼灼,含著數不清的種種緒,猝不及防中,他猛地低頭,不顧一切地吻下來。
以吻封緘。
轟的一下,腦海裏像炸開了一朵煙花,旋即一片空白。
灼熱混著酒氣,撲在臉上,骨節分明的一只手扶在的後頸,稍微用力,能清楚知得到脖頸上脈的激烈搏。
溫熱的到角,甘冽酒濡畔,他一點一點咬著瓣,咬滿了他的齒印,含吮親吻,仿佛一只了整整十七年的狼,恨不得把拆吃腹。
他吻得很用力,蠻橫兇狠地撬開的齒關,長驅直,彼此糾纏。滾燙的氣息織在了一起,呼吸急促,不過氣,被他肆意攻占攫取。
想要擺,可他的手臂死死錮著。
他吻得這樣重,仿佛過了今日,再無來日一樣。
漸漸被他吻得頭暈目眩,子本就因為喝了酒,沒有多殘餘的力氣,費力一掙,結果卻是兩人抱著齊齊倒在小船上,驚得近岸棲息的水鳥一陣子嘩啦啦地飛起。
江上清風徐來,小船整個兒一晃,水波猛地搖,朦朧的線裏天旋地轉,稚陵被他在下,他的長發胡和的發糾纏在了一起,懸瀑般潑出船,垂到了江水裏,宛若濃釅的墨,在水中淩地流。
燭照在這漆黑織的長發上,泛著金的淺,烏發遮掩裏,他吻吻得忘乎所以,耳鬢廝磨。
被他親得幾乎不上氣來,可他單手固著的下頷,吻了又吻,舍不得停。
只覺腦海裏迷迷糊糊一片,翻江倒海似的,一團麻,難以厘清,索放任,兩條手臂環了即墨潯勁瘦的腰後背,任他予取予求。
閉著眼睛,其他的,便格外清晰一樣,聽得到他吻時,結滾著的聲音,吻到時的息。
落在舌間溫熱的愈加強烈,冷不丁的,有滾燙的,啪嗒落在的臉上,順著臉頰下去,被驚得迷糊著睜眼,恰好看到即墨潯纖的黑睫著,逆裏,他漆黑的長眼睛似要顯得更深邃,更看不清,更猜不了。
接著,啪嗒一聲,才後知後覺,是他落下來的滾燙的淚水。
他惶惶地閉上眼,埋在的頸側,輕聲地說:“對不起。”
模模糊糊地著天上繁星搖,仿佛晃了連片的影,忽明忽滅。船也在搖,行于江水中,不知已飄到了哪裏,除了頭頂這一盞走馬燈還在孜孜不倦地轉著,照亮小小一隅,遠黛的重巒高峰,在濃郁夜裏辨識不清,只覺得江岸邊筆立著高聳雲的黑山崖,山影以傾覆之勢,困住了的視線。
季春三月的夜裏,江上寒風吹過,似乎還聽得到桐葉嘩啦啦作響。
就在這些模模糊糊的風聲、星子、山形和影裏模模糊糊地睡著了。
陡然間,聽到有無數呼喊聲,驚得睜開眼睛。有誰激烈拍打著院門,高聲喊著:“不好了,不好了!趙軍渡江襲了——”
稚陵左右一看,才發現不知幾時回到了宜陵的家中,正是二十年前,嚴冬大雪之夜。
原來……原來是做夢。
有些頹喪地支起幹坐在床上,接下來要發生的事,無數次在夢中經歷過,他們宜陵城誓死衛國,不肯投降,可終究還是不敵。
爹爹他戰死了,哥哥率人突圍出去求援——最後也戰死疆場。
剩下和娘親兩個。
援兵到來之前,趙軍破城而,燒殺搶掠——與娘親躲在草垛後面躲了很久……城中火不熄,死傷無數。
愣愣坐在原,已經過了二十年的舊事,每每記起,痛苦如在昨日。
沒想到,分明不是冬天,不在大雪夜,也會夢到。
眼前畫面和往日夢見的別無二致,包括那一日紛飛大雪中,爹爹他披上甲胄,執著長槍,行將率兵出城迎敵,分別之際,著的頭發,叮囑的話,都一模一樣。
夢中幻影就算想要強留也留不住,徒勞地站在門邊,大雪紛紛揚揚的,格外寒冷,抱著胳膊,怔怔立了很久。
照著的記憶,傍晚時分,爹爹他戰死的消息便會傳到這裏來。抱著膝蓋坐在院子裏,天上落下薄薄細雪,只覺得無助又脆弱——可今日還未到天暮,竟就有人趕來報信,喜氣洋洋的:“夫人大喜,小姐大喜——”
先是愣了愣:“喜……?”
報信的人說:“援兵!援兵到了!”
娘親比還要先激起來:“把話說清楚些——”
報信的人笑得合不攏:“夫人,是,是齊王殿下他率兵來援!”
稚陵一聽,心裏咯噔了一下:“誰!?”
報信的人喜滋滋重複了三遍:“小姐,你沒聽錯,是齊王殿下——陛下的第六子,封在懷澤的齊王殿下!是齊王殿下他來了——”
一驚,烏濃的眼睛亮盈盈地看向門外,恍惚間,像是看到了火裏著黑馬飛馳而來的玄袍年。那畫面一閃中又消逝了。
按照記憶裏,不是應該等哥哥他突圍出去求援以後,即墨潯才會率兵趕來的麽?大雪封路,即便收到消息後星夜兼程,也未必這樣及時就能到罷?
暗自計較的片刻,畫面竟飛快變幻,轉眼已是雪後天晴,宜陵城中敲鑼打鼓慶賀援兵與宜陵守軍一舉擊敗了趙國大軍,他們死傷慘重,卻沒有渡江回南的退路,死的死,投降的投降。
還聽到街頭巷尾都在傳言,年的齊王殿下他如何英勇,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如探囊取,輕易取了趙國大將的腦袋,士氣大振,大夏一舉得勝。
慶功宴上,觥籌錯,影紛,不知自己怎麽到了這裏,席上歌舞竹,各人臉上莫不都洋溢著喜氣,愣愣坐在娘親旁,遠遠的,過飄飛的淡金簾帷看到依稀年的形。
他筆直端坐,側臉鋒利有致,仿佛可以想象,他一雙狹長的黑眼睛正淡漠地注視虛空。
心覺古怪,還要再看一眼,冷不丁的,那年郎隔著簾帷向看來,視線仿佛穿了人山人海與重重的金簾,不偏不倚地落在上,又極快地撇開了。
這個時候,即墨潯還是年最恣意的模樣,張揚驕傲,野心。暗自想,他應該不認識才對,為什麽那一眼,卻像久別重逢一樣。
誰知道下一刻,遠遠看到哥哥過去跟即墨潯說了什麽話,即墨潯似乎裝模作樣地推辭了一番,推辭不過,解下了上銀白披風,就見哥哥抱著那件披風,向走過來。
哥哥他含笑說:“阿陵,幫哥哥一個小忙好麽?”
稚陵有所預,連忙後退一步,警惕道:“幫哥哥可以,幫別的男人不行。”
哥哥顯然一愣,像不解的話一樣,微微蹙眉念叨:“……別的男人?”他複又笑道,“哪有別的男人?……是我見殿下的披風在戰場上破損了,阿陵,就當幫哥哥一個忙,替他補一補吧。過兩日哥哥請你吃梅子糕,好嗎?”
稚陵心頭火大:“我不——我再不會給他一針一線了!”
哥哥又*愣了愣,抱著那件破損了銀白披風站在原地,想到什麽,卻追上去,稚陵一路跑回家裏,上了樓,獨自生悶氣,氣了半晌,聽到哥哥在門外敲門:“阿陵,你不願意就罷了,怎麽生氣了呀?……殿下他好歹救了爹爹的命,……”
稚陵打開門,找出針線笸籮一腦塞給哥哥:“哥哥你自己去吧。”
哪知道哥哥他當真接了針線,搬來一只竹椅子,坐在門邊兒,笨拙地開始補起來,他當然不會做針線,兩下便要問問,稚陵見他了半天,手指了兩三個點兒,還得七八糟,忍不住接過來,說:“……唔,我不僅要吃梅子糕,還要桂花糕,松子糕,栗子糕……”
三兩下補好,已經完好如初,看不出什麽補的痕跡,抖了抖披風,便丟回他懷裏去。
哥哥笑著接住,問:“殿下怎麽招惹了你?照理說,你也沒見過他。莫不是他樣子兇,嚇到你了?”
訥訥不言,半晌說:“沒有。”
這披風被哥哥他送回到了即墨潯跟前,回頭哥哥卻老在耳邊念叨說,齊王殿下他多麽多麽贊嘆欣賞的本事,如獲至寶,珍而重之,沒什麽好東西作為答謝,便送了一柄他的佩劍。
雖然哥哥他百般推,卻沒推得了,只好把佩劍連劍帶匣地拿回家裏,稚陵說:“我又不會,拿來也沒有用。”
但還是啓開劍匣子,把這柄寶劍看了又看,上不說,心裏卻很喜歡。
正當仔仔細細地賞玩這柄劍時,哥哥他低聲在旁說:“阿陵若是滿意了,今年的除夕,殿下來咱們家裏一起過,阿陵應該不介意吧?”
稚陵聽了,作微微一頓,哥哥續道:“從懷澤過來時,還沒有下雪;現在雪這麽大,大雪封路,路途難行,短時間裏,沒有辦法回懷澤了。殿下孤一個,怪可憐的。哥哥知道,阿陵心最了,一定不忍心吧。”
稚陵想,他到底給哥哥下了什麽藥,他每每給他說好話。……退一萬步說,這場夢中,他的確還不曾做什麽對不起的壞事,甚至,若非他率兵援救,宜陵城早已像記憶裏一樣死傷慘重。
這個時間,這場夢裏,確實找不出什麽拒絕的理由來,只好含糊著答應了。到除夕那日,中庭覆雪,宜陵城的天空中,因著大敗趙軍,煙花接連綻放,滿天赤橙黃紫,五彩繽紛,聲音浩大,點夾雜在雪花裏,紛紛揚揚落下。
家裏多了一個人,稚陵就覺得,多了一雙眼睛,時時刻刻仿佛都在著,可等一看,對方卻又極快收回視線,若無其事一樣,跟爹爹、哥哥還有娘親相談甚歡。
守歲守到下半夜,他們竟還那麽神,只有稚陵自己覺得昏昏睡,因著即墨潯不知從哪裏獵了好幾只野兔子,他們圍在院中烤兔子,末了,側的玄袍年忽然搗了搗胳膊,笑了笑說:“稚……裴姑娘,兔烤好了,給你。”
煙花聲噼裏啪啦的,沒聽清,但看到他兒遞過來的烤得噴香流油的兔,——他怎麽知道最喜歡啃兔子的前呢?茫茫然接過來啃了一口,好香。
啃完以後,言又止地了他,年俊朗容映著火,宛若鍍上了金面的神像,沒有一瑕疵。他黑湛湛的眼裏滿含著溫笑意,并不曾如記憶之中,那樣冷峻淡漠。
他像是誤解了的意思,很快又遞來一只烤好的兔,說:“還有。”
稚陵啞然:“我……我是想問……”
他作微頓,神似乎有所微變,但不聲地說:“什麽?”
躊躇著問出來:“殿下怎麽知道趙國會襲呢?”
他似乎沒想到問的是這件事,頓了頓,爹爹在旁邊輕咳一聲,對道:“阿陵——”意是這屬于軍機,問出來,其實不妥。
即墨潯卻只微微一笑,應道:“沒什麽,只是前些時日做了個夢,夢見了。”
夢裏的事,能有什麽邏輯可言呢?稚陵忖度著,想到一句話,做“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若是那樣的話,是說明連夢裏都盼著當年即墨潯能早一點趕到宜陵,那樣,爹爹和哥哥就不會死了……。
忽然不能直視自己的心了。縱然騙得了其他任何人,也騙不過自己。
除夕徹夜煙花絢爛,天明之際,爹爹娘親和哥哥似乎都睡過去了。也有些神思恍惚,撐不下去,幾度陷沉睡裏,耳邊煙花噼啪地響,不絕于耳,仿佛有誰解下了氅,披在上,溫熱的,帶著鋪天蓋地的龍涎香氣,包裹住。
還有一句很輕很輕的話,落在耳邊:“稚陵。我……走了。”
朦朦朧朧地費力睜開眼睛,只看到天將明未明時分,漫天飛雪裏,已經遠去了的,年一道單薄的影。
畫面飛轉,已是春三月,鶯飛草長,有消息傳來,——齊王殿下他因謀逆,計劃洩,死在京中,千刀萬剮,挫骨揚灰。
稚陵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烏濃的眼睛。哥哥在邊嘆息,有些惋惜道:“阿陵,之前殿下到宜陵來時,我就覺得,他好像有點兒喜歡你。”
他了的頭:“人各有命,別太難過了。”
分明正是三月裏春大好的時節,剛散學的小孩子們三三兩兩去放風箏,山野間野花芬芳,春草無垠,和煦春風溫拂面,上巳佳節,水濱許多年輕男,手裏著蘭草,準備互贈。
著的那支蘭草掉在水裏,隨著江水流去了。
視野中仿佛燃起了漫天的火,亮得驚人。天一下子沉了下來,烏沉沉的,不見月,不見星子,只有三春水岸瘋長的野草,鋪天蓋地的綠,還有風刮過山野時,桐樹初長的葉子嘩啦啦的聲響。
稚陵驟然驚醒,有悉的聲線驚喜地響起:“阿陵,你醒了——”是鐘宴。
模模糊糊地掙紮起,不知幾時下了船,在江岸上——極目看去,頭頂是險峻聳立的絕壁高崖,天上烏雲滾滾,沒有一顆星星。
卻這樣亮……
平江千裏,江面遼闊,江盡頭仿佛燃起了滔天的火,燒得天邊火紅,江水映著火,滿江的粼粼金搖著,大火肆在江心裏,仔細看,還能看出火裏勾勒出小船的形狀。
那一葉小船便這麽漂泊著,載著滿船的火,不知要漂到何。
稚陵啞著聲音問:“我怎麽在這?”
鐘宴說:“我知道你下山來,就跟在你後。你上了船,我沿著江岸一路跟著,天太黑,本來跟丟了,卻看到有鳥驚起。循著聲音找過來,就見你躺在這裏。他……應該是故意把你留在這兒。”
愣了愣,尚未完全從剛剛那場夢裏離出來,著江上的火,問:“那他……他還在船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