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的時候梁元安塞給談靜九十塊錢,一疊的舊舊的十元票子,他說:“還有十塊錢買煙了。”
談靜剛想推托,梁元安已經吹著口哨到更室去了。王雨玲看遲遲疑疑站在那里不,忍不住說:“你就拿著吧,能買好幾天小菜呢!”
這是句大實話。談靜默默地將那卷錢放進口袋里。因為有心臟病,所有兒園都不肯收孫平。談靜上班的時候總是將孩子放在店子附近的陳婆婆家,然后每個月給陳婆婆六百塊辛苦費。陳婆婆人厚道,對孩子也非常好,有時候談靜是下午班,總是來不及去接孩子,陳婆婆就照顧孩子過夜。談靜覺得過意不去,所以總給陳婆婆的小孫買點零食水果什麼的。這失而復得的九十塊,能頂好幾天的菜錢。應不應拿這九十塊,讓只猶豫了一會兒,就不再多想。
吃過太多沒錢的苦頭,老話總是講一文錢難死英雄漢,何況九十塊。
這天是上午班,下午三點就下班了,先去了小菜場,奢侈地買了一大條魚,預備回去紅燒,給孩子改善生活。其實孩子吃什麼都瘦,可是只要條件允許,總是盡量想辦法,讓孩子能吃得好點。以前媽媽不好,所以從小就學著做飯,廚藝一直不錯。聶宇晟從前就最吃做的飯,隨便燒兩個小菜,他都能吃下兩碗米飯。他吃飯的樣子特別斯文,吃什麼都細嚼慢咽,唯獨吃魚特別快,簡直像貓一樣,而且可以把刺理得干干凈凈。吃完他就坐在沙發上著肚皮,總是說“老婆你又把我喂胖了”,要不就是“老婆,這樣下去我真的要減了”。
覺得自己不能再想了,接連兩次遇見他,打了原本死水一般的生活。可是又有什麼必要呢?再想起他,只是徒增煩惱罷了。
孩子看到就非常高興,搖頭晃腦地朝跑過來,陳婆婆怕孩子摔著,跟在后面一路嚷慢點慢點。笑了笑抱起孩子,問:“乖不乖?”
“乖著呢。”陳婆婆說,“今天還跟玫玫學了加減法。”
陳婆婆的孫玫玫上小學了,寫作業的時候總會順便教孫平數數什麼的,談靜總是激不盡,連忙把手里的一袋蘋果擱到桌上,說:“這個是給玫玫的。”
陳婆婆推辭著不肯要,說:“隔三岔五地總讓你花錢,你帶回去給平平吃。”
談靜一邊說不要,一邊抱著孩子閃出了防盜門,陳婆婆被攔在了門里面,只好大聲招呼:“那你下次過來吃飯吧!”
談靜“哎”了一聲,遠遠向陳婆婆說再見。
孩子摟著的脖子,很乖巧地揮著手:“婆婆再見!”
“再見!”
在公車上是很快樂的時候,見抱著孩子,總有人會給讓座。再三道謝才坐下來,孩子總會咿咿呀呀地問一些稚氣的問題,跟一起看路邊的風景啊,人啊,商場啊,還做算數題給聽,讓覺得麻木的生活里,總還有一希在。
抱著孩子一口氣爬上四樓,不由得氣吁吁。把孩子放下來,正低頭找鑰匙,鐵門突然從里面被打開了。不由得怔了怔,看著孫志軍那張臉。很難得在白天看到他,也很難得今天他沒有醉醺醺。他沒吭聲,打開了鐵門。
孩子一直有點怕他,突然見到他的時候,總是呆呆的,膽怯地看著他,就像看著一個陌生人。談靜小聲說:“怎麼不人?”
“爸爸。”
孫志軍哼了一聲,算是回答了。沒理睬他們娘兒倆,徑直走回沙發去。
談靜這才發現家里七八糟,箱子柜子屜全打開了,第一反應是進來了小,看著孫志平大咧咧坐在沙發里,一副沒好氣的樣子,才明白過來,問:“你在找什麼?”
“沒找什麼!”
孩子有點膽怯地看著,最不愿意的事就是當著孩子的面吵架,所以總是把孩子接回家的時間,放在陳婆婆那里的時候更多。看著孫志平聲氣不對,于是蹲下來問孩子:“平平困不困,要不要睡午覺?”
孩子不太愿地點了點頭,抱孩子進臥室,發現臥室里也被翻得七八糟,連床底下的鞋盒都被翻出來了。把床上的理了理,把孩子放在床上,替他蓋上毯子,哄著說:“平平睡一會兒起來吃晚飯好嗎?”
孩子怯怯地看了一眼,小聲說:“媽媽我不困。”
“那就玩一會兒。”從零的東西中找到一個半舊的玩汽車,那是孫平不多的玩之一。
“媽媽出去跟爸爸說話,你一個人在這里,好不好?”
孩子的聲音更小聲了:“媽媽你別和爸爸吵架。”
覺得很難,孩子見慣了他們爭吵,即使已經努力想要避免,可是孫志軍那脾氣,經常當著孩子的面就跟吵起來。所以孩子一看到形不對,就敏地知道必然又有一場爭執。
也知道今天免不了爭吵,所以走出去的時候就順手帶上了房門。努力克制著緒,讓語氣盡量顯得溫和,問坐在沙發上煙的孫志軍:“你到底要找什麼,跟我說一聲不就得了,把家里弄這樣,回頭我又得收拾半天。”
孫志軍卻冷笑一聲,將一盒東西“啪”一聲摔在腳下。
玻璃碎了,鏡框里照片上的兩個人,卻還安然微笑著。現世安穩,歲月靜好,那是當時他寫在照片背面的字。后來才知道竟然是出自胡蘭與張玲,果然是一語讖。
低頭看了看照片,那時候的臉竟然是圓潤的、飽滿的,像是有著特殊的彩,連眼睛里都著笑意,而他攬著的腰,俊逸的眉眼都舒展開來,同一樣笑得燦爛。
只不過短短數載,就像是上輩子的事似的,恍惚得令人覺得不曾有過,只是一場夢境一般。
盒子里還有些零碎的東西,都是聶宇晟送給的。并不值錢,最值錢的也就是一枚針,上面鑲了些碎鉆。當初他把戒指要了回去,本來也想過把這枚針還給他,但最后終于沒舍得。他沒向討還,就悄悄地留了下來。因為這是他買給的第一樣東西,送給的時候,驚喜極了,一直以為,自己會長長久久留一輩子,傳給子孫。
后來,后來就跟這張照片一起,被深深地藏了起來,藏得自己都不知道擱在了哪里,沒想到今天卻被翻了出來。
聽見孫志軍在冷笑,也知道自己看得太久,或許目中甚至還有留。不,并不留,因為從前的一切盡皆失去了,那甚至已經不再屬于,包括那段記憶。
“還惦著那姓聶的呢?”孫志軍鄙夷地看著,“也不拿鏡子照照自己,只怕那姓聶的在大街上遇見你,也認不出你來了!”
“我沒惦著誰。”把盒子拿起來,淡淡地說,“這些東西還值幾千塊錢,所以就留下來了。”
“那是,人家隨手送樣小玩意兒,就值幾千塊錢。你怎麼不賣掉這個給兒子治病?你不天發愁弄錢嗎?”
沒有理會孫志軍,知道他雖然沒有喝酒,但也蠻不講理,跟發酒瘋差不多。所以把盒子隨手擱在桌子上,問:“你到底在找什麼?”
“我找什麼關你屁事?”
沉默了片刻,才問:“你又欠人家錢了?”
孫志軍倒沒否認,反倒笑起來:“是又怎麼樣?”
“家里沒錢了。”
“就欠兩萬,你給我我還人家,回頭我再還給你。”
忍住一口氣,說:“我沒有兩萬塊錢。”
“你不是一直在攢錢嗎?怎麼兩萬塊錢都沒有?”
“你都好幾年不拿工資回來,我那點工資,還要給平平看病……”
孫志軍冷笑:“聶宇晟不是回來了嗎?你們不是又搭上了嗎?那天他不是還送你回家嗎?你沒錢,姓聶的有的是錢!”
腦中“嗡”地一響,沒想到那天他竟然全都看見了。
“怎麼,心虛呢?姓聶的拿十萬來,我就跟你離婚!”
孫志軍的一張一合,還在說什麼,耳朵里嗡嗡響著,只是覺得一切都那麼遠。孫志軍對的態度并不奇怪,這麼多年來,只要一提到聶宇晟,他就會想盡辦法挖苦。而從來也不回應什麼。沒什麼好說的,在旁人眼里,自己一直是愚蠢的吧,尤其是在孫志軍眼里,又有什麼立場反駁呢?
哪怕聶宇晟早就不喜歡了,哪怕命運和歲月把當初的變深切的恨意,哪怕其實那天聶宇晟本就不是送回家。
還有什麼好解釋呢,自欺欺人地想。原來的談靜在七年前就死掉了,活著的談靜是另一個人,連自己都不認識的陌生人。
“不要臉!”
最后三個字聲音特別大,孫志軍的唾沫幾乎都要噴到臉上,反倒有點凄惶地笑了笑,像是自嘲。
房門悄悄地開了一條,孩子烏黑的眼睛擔憂地看著,連忙走過去對孫志軍說:“你不?要不我先做飯吧。”
這樣溫的聲氣并沒有令他平靜下來,因為他也已經看到孩子,反倒冷笑起來:“老子不!”
他摔門就出去了,鐵門重重地磕在墻上,整個屋子都似乎一震。孩子也被嚇了一跳似的,怯怯地扶著房門看著,勉強笑了笑,說:“爸爸不在家吃飯,媽媽做魚給平平吃,好嗎?”
孩子點了點頭,悄悄地問:“媽媽,爸爸又生氣了嗎?”
“沒有。”很努力地出一個微笑,“爸爸要加班,所以不在家吃飯了。來,平平看畫片,好不好?”
家里最值錢的電是一臺電視機,是在舊貨市場買的二手貨,因為孫平喜歡看畫片。在有限的經濟條件下,總是努力滿足孩子的需求。因為在漫長而無的時里,其實這個孩子,曾是活下去的唯一力。
吃過飯收拾了好幾個小時,才把孫志軍弄得一塌糊涂的屋子給收拾得像模像樣。然后就燒水給孩子洗澡,然后哄孩子睡覺。
因為太累了,孩子睡著之后,也迷糊睡了一會兒,只是一小會兒,就夢見聶宇晟。
他仍舊穿著白T恤白,踏著落花而來,對微笑。
等出手想要他的臉,他的整個人就突然消失在空氣中,連一影子都沒有留下。只余了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什麼都沒有。
很快醒過來,并沒有哭,只是有些心酸。
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夢見過聶宇晟。他已經吝嗇到連在夢中都不肯出現,自從離開他之后,一共才夢見他三次,今天是第三次。
前兩次夢見他都是七年前,那時候會哭著醒來,淚水浸了枕頭。會睜著眼睛到天亮,一遍遍地想,想著夢里的形,想著他的人,他說話的聲音,他走路的樣子,他看著時的眼神……真是像真的一樣啊……所以不舍得再睡。
而如今,看著天花板,有些麻木地想,只有在夢里,他還是從前的樣子吧。
現在他是什麼樣子呢?
冷漠,安靜,拒人千里,甚至,帶著一種戾氣。
這戾氣只是針對,也知道。
想得有點難了,終于忍不住爬起來,把那個盒子悄悄地拿出來。
借著窗子進來的路燈的,朦朧可以看見照片,他角微翹,笑容像是過如此漫長的時,一直映到的眼底。
都快忘記他長什麼樣子了,一直刻意地去忘記,忘記他這麼個人。把心里焊了個牢籠,把他和有關他的一切都鎖了進去,深深地暗無天日地鎖著,連自己,都不允許自己去想。
可是今天晚上有點失控了,也許是因為孫志軍把這張照片翻出來,也許是因為別的原因,讓牢籠里的那頭猛跑了出來,對著自己張牙舞爪。
七年了,七年都過去了。
那麼想念他一小會兒,也是不打的吧?
看著照片中的自己,雖然看不清楚,也知道那時候的自己笑得有多甜。一生中最幸福和最快樂的時,也就是那麼短短一瞬吧。因為太,所以都快被忘記了。千辛萬苦地活著,或許這一生都再不會有那樣的一瞬,讓覺得,是值得。
有的水印烙在了照片上,都詫異了,才知道是自己哭了。以為自己再不會哭的,即使那天在醫院里遇上聶宇晟,他說了那樣難聽的話,都沒有哭,可是原來還是會哭的啊,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在沒有人看到的時候,在獨自醒來的時候。
先是舉手拭了拭眼淚,然后放任自己,默默地淚流滿面。
窗外的竹子映進屋子里,竹影搖曳,仿佛一幅流的水墨畫。外面的平臺是空中花園,每次聶宇晟回到家里,都會先給花園里的植澆水,然后再洗澡。
可是今天他不想彈,坐在客廳的沙發里,他什麼事都不想做。
確實是困了,下午做了一臺漫長而復雜的急診手,他是主刀,所以就沒有再安排他的夜班。
他倒是愿意值夜班的,因為在心外科,半夜總會有突發的危重病人送來,整個夜晚總是十分忙碌。忙碌的時候他不會胡思想,而獨自在家待著的時候,他總覺得會失控。
比如現在,他就想到了談靜。
會在做什麼呢?
已經下班了嗎?
蛋糕店打烊那麼晚,說不定還在路上的公車上。
在蛋糕店是收銀員,一天也得站好幾個小時,下班的時候,會不會累得就在公車上睡著?
他非常非常鄙夷自己,當他獨自待著的時候,當他想起那個人的時候,竟然仍舊會覺得心疼。
原來是那樣的漂亮,那樣的溫,那樣的令他著迷。
應該是一朵花,放在溫室里,被心地照料著,細心地呵護著。
而不是,變今天這種樣子。
手機響起來,他十分慶幸這時候有電九九藏書網話打來,讓他停止這種胡思想。或許是醫院有急事,他拿起手機,看到來電顯示,怔了一下,還是接了。
“聶宇晟你欠我一個人,這次你要是再不來救我,老娘這次就死定了!”
電話那頭有細細的背景音樂,襯得舒琴的聲音越發咬牙切齒,上次打電話來救命,背景音樂是震耳聾的搖滾,這次竟然有進步了。他把電話拿得離耳朵遠一點,才說:“你不用那麼大聲,我聽得見,還有,好孩說話的時候,不可以帶臟字。我欠你的人早就已經還清了,而且我警告過你,你再這樣,我會掛你電話的。”
三年前,他被下藥,拖了她上床;三年後,他沒認出她來,又拖了她上床;後來,她不敢穿絲襪,他會;她不敢撒嬌,他會;她不敢撩頭發,他會;不管她做什麽,他都覺得是在引他。最後,他不止要她的身,還要她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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