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集薪帶著婢稚圭來到老槐樹下,發現樹蔭里人滿爲患,將近半百號人,坐在自家搬來的板凳椅子上,陸陸續續還有孩扯著長輩過來湊熱鬧。
宋集薪和並肩站在樹蔭邊緣,看到一個老人站在樹底下,一手託大白碗,一手負後,神激昂,正大聲說道:“方纔說過了大致的龍脈走向,我再來說說這真龍,嘖嘖,這可就真了不得了,約莫三千年前,天底下出了一位了不得的神仙人,先是在某座天福地潛心修行,證了大道,便獨自仗劍遊歷天下,手中三尺氣概,鋒芒畢。不知爲何,此人偏偏與蛟龍不對付,整整三百個春秋,有蛟龍斬蛟龍,殺得世間再無真龍,這才罷休,最後不知所蹤,有人說他是去了極高的道法張本之地,與道祖坐而論道,也有說是去了極遠的西方淨土佛國,與佛陀辯經說法,更有人說他親自坐鎮酆都地府的大門,防止魑魅魍魎爲禍人間……”
老先生說得唾沫四濺,底下所有小鎮百姓都無於衷,人人滿臉茫然。
婢低聲好奇問道:“三尺氣概是什麼?”
宋集薪笑道:“就是劍。”
婢沒好氣道:“公子,這位老人家,也忒喜歡賣弄學問了,話也不好好說。”
宋集薪瞥了眼老人,幸災樂禍道:“咱們小鎮識字的沒幾個,這位說書先生算是眼拋給瞎子看了。”
婢又問道:“天福地又是什麼?世上真有人能夠活三百歲嗎?還有那酆都地府,不是死人才能去的地方嗎?”
宋集薪被問住了,卻不願怯,便隨口道:“盡是胡說八道,估計看過幾本不流的稗野史,拿來糊弄鄉野村夫的。”
這一刻,宋集薪敏銳發現那老人,有意無意看了自己一眼,雖然只是蜻蜓點水的視線,很快就一掠而過,但宋集薪仍是細心捕捉到了,只是年也就沒有上心,只當是巧合而已。
婢擡頭向老槐樹,細細碎碎的線過樹葉隙,灑落下來,下意識瞇起眼眸。
宋集薪轉頭去,突然愣住了。
如今自己這位婢,有著一張剛開始褪去嬰兒的側臉,好像跟記憶裡那個瘦瘦小小、乾乾癟癟的小丫鬟,有了很大的出。
按照小鎮的習俗,子嫁人時,便會有聘請一位父母子皆健在的福氣齊全人,請絞去新娘臉上的絨,剪齊額發和鬢角,謂之開面,或是升眉。
宋集薪還從書上聽說一個小鎮沒有的習俗,所以在稚圭十二歲那年,他便買了小鎮最好的新釀之酒,搬出那隻藏而來的瓷瓶,釉極,猶如青梅,把酒倒其中後,將其小心泥封,最後埋地下。
宋集薪突然開口說道:“稚圭,雖說姓陳的傢伙,按照我們讀書人老祖宗的說法,屬於‘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圬’,但是不管怎麼說,他這輩子總算還是做了一件有意義的事。”
婢並未答話,低斂眼眉,依稀可見睫微微。
宋集薪自顧自說道:“陳平安呢,人倒是不壞,就是子太死板,做什麼事只認死理,所以當了窯匠,意味著他再勤勞苦練,也註定做不出一件有靈氣的好東西來,所以劉羨的師父,那個姚老頭兒,對陳平安死活看不上眼,是有其獨到眼的,這朽木不可雕。至於糞土之牆不可圬嘛,大致意思就是說陳平安這種窮酸鬼,哪怕你給他穿上件龍袍,他照樣是個土裡土氣的泥子……”
宋集薪說到這裡的時候,自嘲道:“我其實比陳平安還慘。”
不知道如何安自家公子。
宋集薪和他的婢,在這座小鎮上,一直是福祿街和桃葉巷的富人們,在茶餘飯後的重要談資,這要歸功於宋集薪的那個“便宜老爹”,宋大人。
小鎮沒有什麼大人,也沒有什麼風浪,故而被朝廷派駐此地的窯務督造,無疑就是戲本上的那種青天大老爺,在歷史上數十位督造中,又以上任督造宋大人,最得民心,宋大人不像之前那些高高在上的老爺,宋大人不但沒有躲在署,修養氣,也沒有閉門謝客,一心在書齋治學,而是對窯瓷的燒造事宜,事必躬親,簡直比匠戶窯工更像是鄉野百姓,十餘年間,這位原本滿書卷氣的宋大人,被曬得黝黑髮亮,平日裡裝束與莊稼漢無異,待人接,從無架子,只可惜小鎮龍窯燒造而出的用瓷,無論是釉品相,還是大小件的形制,始終不盡如人意,準確說來,比起以往水準,甚至還要稍遜一籌,讓老窯頭們百思不得其解。
最後大概朝廷那邊覺得兢兢業業的宋大人,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將其調回京城的吏部敕令文書上,好歹得了個良的考評。宋大人在返京之前,竟然千金散盡,出資建造了一座廊橋,後來發現宋大人離去車隊當中,沒有捎帶某個孩子後,小鎮幾個大姓門庭便恍然大悟。可以說,宋大人與小鎮積攢下過一份不俗的香火,加上現任督造的刻意照拂,年宋集薪這些年在小鎮的生活,食無憂,逍遙自在。如今改名爲稚圭的丫鬟,關於的世來歷,衆說紛紜,住在泥瓶巷的當地人,說是一個鵝大雪的冬天,有個外地孩沿路乞討至此,昏死在宋集薪家的院門口,如果不是有人發現的早,就要去閻王爺那邊轉世投胎了。署那邊做雜事的老人,有另外的說法,信誓旦旦說是宋大人早年讓人從別地買下的孤兒,爲的就是給私生子宋集薪一個知冷暖的己人,彌補一下父子不得相認的虧欠。
不管如何,婢被年取名爲稚圭後,算是徹底坐實了兩人的父子關係,因爲小鎮大族豪紳都曉得,宋大人最鍾於一方硯臺,便刻有“稚圭”二字。
宋集薪回過神,笑臉燦爛起來,“不知爲何,想起那隻死皮賴臉的四腳蛇了,稚圭你想啊,我都把它摔到陳平安的院子了,它依然要往咱們家竄,你說陳平安的狗窩,得是多麼不遭人待見,纔會寒酸到連一條小蛇都不願意進去?”
婢認真想了想,回答道:“有些事,也講緣分的吧?”
宋集薪出大拇指,開懷道:“正是這個道理!他陳平安就是個緣淺福薄之人,能活著就知足吧。”
沒有說話。
宋集薪自言自語道:“咱們離開小鎮後,屋子裡的東西由陳平安照看,這傢伙會不會監守自盜啊?”
婢輕聲道:“公子,不至於吧?”
宋集薪笑道:“呦,稚圭,監守自盜的意思也懂?”
婢眨了眨那雙秋水長眸,“難道不是字面意思?”
宋集薪笑了,向南方,出一抹心神嚮往,“我聽說京城那個地方的藏書,比我們小鎮的花草樹木還要多!”
就在此時,說書先生正說道:“世上雖已無真龍,龍之從屬,如蛟、虯、螭等等,仍是真真正正、實實在在活在人世間,說不定就……”
老人故意賣了一關子,眼見聽衆們無於衷,本不懂得捧場,只得繼續說道:“說不定就匿在我們邊,道教神仙稱之爲潛龍在淵!”
宋集薪打了個哈欠。
頭頂突然飄落一片槐葉,蒼翠滴,剛好落在年額頭上。
宋集薪手抓住樹葉,雙指擰轉葉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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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著還是去城東門討債一次的年,在臨近老槐樹的時候,也看到了眼前有槐葉飄落,只是他加快步子,想要手去接住。
只是一陣清風拂過,樹葉從他手邊過。
草鞋年形矯健,快速橫移一步,想要攔截下這片樹葉。
偏偏樹葉在空中又打了一個旋兒。
年不信邪,幾次輾轉騰挪,最後仍是沒能抓住槐葉。
年陳平安無可奈何。
一個鄉塾逃學的青衫年,與陳平安肩而過。
青衫年自己都不知道,肩頭上不知何時停留一片槐葉。
陳平安繼續去往城東門,哪怕要不到錢,催一催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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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算命攤子那邊,年輕道人閉目養神,自言自語道:“是誰說天運循環無厚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