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掌柜也是一頭老姜，即便心里懷疑蘇敏是競爭對手來踩點，當面一點沒破綻，殷勤得人肺腑。

“掌柜的？”林玉嬋提醒，“留我有好吧？”

王全也不知道在哪解決的茅廁問題，煩躁地翻開賬本對賬，冷哼道：“傻瓜！人家看著你稀奇，逗著玩玩，你還當真了？你懂什麼做生意？我德行要是真留個人幫工，氣煞人，氣運全！”

店面幾個伙計都笑了，輕蔑地看著林玉嬋，好像看一條死皮賴臉的流浪狗。

一個膀大腰圓的伙計忽然說：“掌柜的，做生意自然不能有人，但咱們店里倒是還可以養個服的。你瞧我這衫子，都破好幾個口了，家里也沒婆娘，到外頭補還得花錢……”

另一伙計也笑道：“掌柜的，小的們平日在店里站得累了，就想有個婆娘給腳——姑娘，你會捶嗎？”

王全拍板：“老二的徒弟以后不用掃地了，那都不是男人干的活，這幾個月委屈他了——妹仔，以后你每天來掃地，知足了吧！”

他頷首看著林玉嬋，等著恩戴德。

林玉嬋：“我……”

看看周圍人的神態，住一肚子話，惜字如金地說：“可以。”

手里的那點“爺要為青樓姑娘贖，掌柜的湊趣胡鬧”的籌碼，分量實在有限，能讓王全王掌柜對說一個“留”字已是僥幸。真把這大資本家惹了，把弄死輕而易舉，就算鬧到老爺那去最多也就是一頓罵。

能擺癮君子爹，能避免被賣到山里去，已經謝天謝地，讓干啥都行。

王全思忖片刻。他給自己找個這個燙手山芋，貌似也只能暫時怎麼理。以茶行的名義招一個掃地丫頭，既不算“人手生意壞風水”，齊府那邊也不會有什麼異議。

隨后又想，十五兩銀子買個掃地丫頭還是貴了點。等蘇爺的這筆生意做完，再找個買主把打發出去。

眼看林玉嬋已經找到掃帚開始干活，王全又想起什麼，指點：“對了，這地板上油污多，走起來腳，你給我想辦法干凈。柜臺是上家留下來的，幾十年沒了，你給好好。墻面的霉看到沒有？還有貨架，這兩日鬧曱甴，你給清理了吧——你手指頭細，進給我里一個個的掏！”

“太特麼苦了……我要去傳教……”

扛了大半天的箱子，肩膀都磨出了水泡，又在店面了彎著腰搞衛生搞到天黑，只了一半油污的地板。林玉嬋全散架，幾乎是爬回宿舍的。

狹小的耳房里，像死尸一樣趴在通鋪上，覺自己每骨頭上都掛了秤砣，一寸也不能彈。

花錢買來的妹仔，自然要往死里用。也幸虧腳大，否則今日要斷了。

路是自己選的，哭著也要走完。

當然傳教也未必有多好。今日聽人閑談，一個剛皈依的□□跑到鄉下去宣講，被人打死了，兇手被鄉賢聯名保下，連板子都沒挨。

記得上輩子看過一檔綜藝節目，讓那些自以為“只要努力就能逆天改命”的富豪姓埋名，到貧民窟驗窮人的生活。雄心壯志的富翁們很快發現，每天超負荷力工作之后，大腦完全麻木，只想倒頭就睡，哪有心思做什麼職業規劃、儲蓄理財……

現在也會到了這種麻木的狀態。原本還在思考“做茶行包工只是邁出第一步，要想徹底獲得自由和溫飽，還需要……”

神恍惚，什麼念頭都閃不，只能復讀機似的安自己：“又多活一天。”

秋蘭和小攜手收工進房，了鞋，小把林玉嬋的那雙鞋踢得遠遠的。

兩人嘀嘀咕咕。

“不是說了要把配人嗎？怎麼還在這住？”

小原本以為來了個無依無靠的大腳妹，可以讓自己好好的欺負一下。誰知把一切命令都當耳旁風，也不幫忙倒夜壺，也不給洗扎腳布，宛如一個癡呆。小就沒見過如此不知好歹的姑娘，想跟手，無奈小腳伶仃，快走都困難，真打起來也不是對手。

小斜眼看林玉嬋的床鋪，道：“不干呀。我聽七太太說，老爺在佛山的田莊里有個老長工，賣了一輩子命，上個月為了保護莊稼摔斷了。七太太心善，許諾要給他配個妹仔傳宗接代。房里的那幾個舍不得遣走，正好來個新的，配給那長工正好，人家也不嫌棄的腳——誰知死活不愿，不知心里怎麼想的呢。”

的聲音有點大，秋蘭不免尷尬，朝林玉嬋的方向瞥了一眼。

但秋蘭也忍不住附和小，輕聲說：“咱們這些做下人的，哪個不是盼著做夠了年份，能出去嫁人生仔，好歹有個自己的家。不樂意，那是一時糊涂，過陣子就會想通……”

小恍然大悟：“我聽說了。不知怎麼攀上王掌柜，跑到老爺的商鋪里掃地……哦不，不是掃地，什麼都做！”

瞟一眼林玉嬋懸在床板外的腳丫，夸張地表示驚訝：“就那麼大腳板，誰看得上呀！你說，不安安心心留在府里，非要往商鋪那種男人堆的地方湊，是個什麼意思？”

林玉嬋本來裝睡。覺得小們裹個小腳，這輩子已經算是殘疾，自己一個健康人不妨讓著點兒，反正小也就是過過癮，給自己卑微的地位找一點優越。

但這丫頭舌頭太長，擾休息。

打起神，翻起來燒水喝。水滾后，丟一撮茶葉，托腮等著。

被王全吆來喝去的清理衛生。貨架的角落里有不灑出來的茶葉渣，撿些干凈的，不聲不響的據為己有，沒一點心理負擔。

廣東人喜飲茶，從高到泥子都能一天喝幾杯。至于干活的妹仔，每天只能分幾碗刷鍋水一般的劣質茶水，用來提神。

而德茶行出售的茶葉是上品中的上品，雖然只是陳年舊渣，但也是渣渣中的王者，一時間滿屋清香。

秋蘭很快聞到了香氣，訝異道：“好香的茶！”

林玉嬋大大方方：“秋蘭姐，你來喝。”

秋蘭扭了一下，不住那香氣，舀了一碗，喝一大口。

“這是洋人才喝得起的茶吧！”

小使勁嗅了嗅鼻子，擰著眉，喝道：“又在挑撥離間！秋蘭，不許喝！誰知道在里面放了什麼料！——啊，是了，茶葉！老爺家的茶葉！”

林玉嬋吹著茶湯，面不改：“王掌柜賞的。”

反正小出不得府，也沒機會確認。

林玉嬋笑瞇瞇邀請：“小姐，你也來喝點茶？”

小一怔，想說“誰要你的破茶”，沒說出來。

德行的茶葉金貴，妹仔們互相吵架的時候，經常會罵人價賤，“你才值老爺幾兩茶？”

這喝上一口，得值一頓飯吧？大腳妹也真財大氣！

而且說是“王掌柜賞的”。小雖然不信，但萬一是真的呢，等于就有靠山了。

兩相結合，小對這個大腳妹，忽然失去了欺負的興趣。

正猶豫，林玉嬋又笑道：“你箱子里的吃食太油了，放冷了又膩，喝點茶解膩，別客氣。”

小沒聽完半句，雷劈了似的跳起來，心咚咚跳，下意識擋在自己的箱前面。

“你……你說什……你點知……”

林玉嬋觀察了這麼多天，發現小雖然明著嫌棄別人饞，但自己每日都會從廚房搜刮剩飯剩菜，用油紙包著，藏在擺下面帶回來，夜里了時，和秋蘭分著當夜宵。

就藏在床頭的箱里。

這當然算吃。主人家的剩飯，只有賞賜了奴婢才能用。但有時太太們不愿意賞太多——還得喂狗呢。

但小和秋蘭之間顯然有默契，有夜宵大家一塊吃，悶聲誰也不告訴。如此很久了。

所以小在帶食回屋時，也就沒那麼警覺。況且林玉嬋總是裝睡裝聾裝癡，小本沒把放在心上。

小捂住箱蓋，張口結舌了一會兒，輕聲道：“你、你敢告，我就……他們不會信你的……”

林玉嬋斟滿一碗茶：“吃茶？”

小不清意圖，猶猶豫豫地接了茶，抿一抿，真香啊。

想，莫不是大腳妹認慫示好？

遂道：“別以為給口茶水姐姐就能罩著你。一會兒去把夜壺倒了……”

林玉嬋：“小姐，方才忘記告訴你，這茶也是我從茶行的。”

小剛咽下最后一口茶，一口氣艮在口，差點死過去。

“你……你……你怎麼敢……”

林玉嬋收拾鍋碗，自去睡覺。

小跟秋蘭互相看一眼。秋蘭輕聲道：“算了。咱們喝都喝了。鬧起來咱們也得挨罰。”

這下小有兩個把柄攥在林玉嬋手里：吃、喝。林玉嬋也貢獻了一個把柄。不過茶沒證據，也許是隨口瞎說。如果真的了茶，小也喝了，等于同罪。

小用有限的智力權衡一下，還是自己吃虧。

不服氣，跟秋蘭咕咕噥噥：“哪天咱們非得抓住證據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