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雨過天晴,原本蒸籠一般的悶熱一掃而空,竟能覺到秋意了,說夏雨如赦書真是一點也沒錯,真讓人如蒙大赦。 張原送張岱、張萼至三拱橋邊,但見晚霞映空,天清氣朗,渾不見方才電閃雷鳴、急風驟雨的痕跡,隻有浮浮漲漲、充塞兩岸的投醪河水顯示著方才那場暴雨的威力。
雨後空氣清新,張原深吸一口氣,作揖道:“多謝宗子大兄的指教,祝宗子大兄秋闈早傳捷報。”
張岱笑道:“若秋闈得中,我就得趕赴京城參加明年初的會試了,以後隻怕難得與諸弟們一聚了,本月十八,我請族中同輩兄弟遊V園,另外還要請幾位即將同赴鄉試的本縣同學,可餐班聲伎到時也會在V園搬演新劇《牡丹亭還魂記》,絕對是眼福耳福啊――介子到時可以出門嗎?”
張原道:“魯雲谷先生說我盂蘭盆節後就可隨意了。”《牡丹亭》還是要看一看的,也借機認識一些優秀的山士子,不能整日宅在家裡讀死書。
張岱說道:“好,到時我讓人來邀你。”說罷,點了一下頭,與張萼並肩走上拱橋,王可餐、潘小妃等人一溜跟在後面。
走到橋西,張岱回頭看了一眼,見張原還立在河岸一株高槐下,若有所思的樣子,在張原後,是東張八戶高高矮矮略顯破舊的宅院――
“三弟,東張的介子真是神了,蒙目下棋、過耳誦,以前怎麼沒發現他有這個本事!從小他都是唯你馬首是瞻的小跟班,得了一場眼疾就變了個人一般,真是匪夷所思。”張岱一邊走一邊搖頭。
張萼見大兄也誇讚張原,不知怎麼的心裡竟是有點快活,說道:“也許風水流轉,該轉到他們東張了。”
張萼是口無遮攔的,張岱瞪了他一眼,說道:“風水轉到東張後,你還怎麼整日花天酒地!”
張萼笑道:“也不會一下子就轉過去吧,再有個二十年就夠我用了,待我死後,管他東張西張,誰貧誰富。”
張岱冷笑一聲,不再理睬張萼,心道:“有我張宗子在,西張就不會敗落――介子若能科舉上進同樣也是我山張氏的榮耀,東張、西張,本是同宗。”
年張宗子豁達又自信。
……
石橋這邊的張原獨自在槐樹下站了很久,紹興府子試六、七十取一,這還僅僅是秀才,鄉試舉人又是三十取一,會試進士再十取一,也就是說從儒到進士,等於要從幾萬讀書人殺出一條路來,用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來比喻一點也不誇張,比他後世經歷過的高考要殘酷得多。
怎麼辦,混吃等死似乎也是一種活法,張萼可以這麼活,他不能,三十年後胡馬渡江、剃腦門留大辮子的日子不是那麼好適應的吧,王思任絕食死了、劉宗周絕食死了,張岱想做忠臣但殺頭怕痛絕食怕,躲進深山茍活――
天邊的晚霞漸漸暗淡下去,近喧囂的投醪河水也收斂安靜了一些,暮降臨。
張原將腳下一塊石子輕輕踢向投醪河,水花也沒濺起一朵,突然大一聲:“兔子,走著瞧!”
後也突然冒出一個聲音:“爺是小婢嗎?”
張原轉過,見小丫頭兔亭站在後園門邊,兩隻眼睛瞪得老大看著他,腦袋上梳著的兩個小丫髻還翹著兩截辮梢,很象兩隻兔耳朵。
張原笑了起來,說道:“沒你,我看到對岸跑過一隻野兔。”
“啊,有野兔,在哪裡?”
小丫頭頓時活泛起來,
跑到張原邊,長脖子朝對岸張,卻哪裡有什麼野兔。 張原手彈了彈兔亭那免耳朵一般的辮梢,問:“兔亭,這丫髻誰幫你梳的?”
“是伊亭姐姐。”小丫頭答道。
……
晚飯後,大丫頭伊亭提了一竹籃服到穿堂這邊的水井來洗,這是爺張原換下的服,午後大雨爺與西張的爺們玩耍弄了服換下的。
伊亭隻為太太呂氏還有爺張原洗服,也會順便幫兔亭洗一下,因為兔亭還小,至於武陵,是不管的,武陵換下服都是求廚下的那兩個仆婦幫忙。
穿堂左側有個小門,過了小門就看到一排土牆瓦房,那是張原家的廚下、雜間和仆役的住所,這裡與後園相連,水井就在後園邊上,後園菜畦的澆灌以及全家的用水都靠這口水井。
圓圓的水井圍著一圈石井欄,井欄下的青苔或厚或薄,一隻漆著桐油的水桶擱在井欄邊上。
伊亭放下竹籃,解開水桶橫柄上盤著的繩子,正要去井裡提水,那排瓦房最東頭的一間跳出一個十八、九歲的男仆,頭戴闊邊深網巾,穿青布衫,腳上是口鞋,五短材,一臉的斑痘,笑問:“伊亭姐,今天怎麼到這邊洗了?”
這男仆就是張彩,張大春的兒子,是張原家的奴仆,有奴契的。
伊亭斜了他一眼,說道:“河裡漲水了,不到這裡洗去哪裡洗。”手一松,水桶“撲通”一聲落到井裡。
張彩站在伊亭後,看著伊亭彎腰提水,為了做事爽利,伊亭用淺布條束著腰,這個彎腰力提水的姿勢就顯得絹布狹領長下的圓很翹。
張彩眼睛發亮,咽了一下口水,說道:“伊亭姐,讓我來幫你。”上前故意挨挨,手去伊亭的――
伊亭下一腳踢出,張彩“哎喲”一聲,跳開幾步,俯著小骨,道:“伊亭姐,你好狠心。”
張彩的父母今天不在城裡,去鑒湖田莊了,隻有兩個廚下的仆婦聞聲走出來,笑嘻嘻看熱鬧。
伊亭理也不理張彩,自顧提了三桶水倒在一個大水盆裡,坐在一條小板凳上開始洗服。
那張彩了幾下小,不痛了,又過來蹲在伊亭面前,滿臉堆笑道:“多謝伊亭姐腳下留。”
伊亭洗著服,頭也不抬,冷冷道:“離我遠點,別惹我。”
張彩往後稍微挪了挪,低聲音道:“伊亭姐,我有一件大事要告訴你――”等了一會,見伊亭沒反應只顧洗,便接著說道:“是這樣的,我爹要為我提親了。”
伊亭這才“哦”的一聲,說道:“那是好事啊。”
張彩挪近一步,問道:“你可知我爹要提親的是哪個孩兒?”
“不知道。”伊亭隨口應道,隨即察覺有點不對,抬眼看那張彩,張彩一臉的熱切,斑痘泛彩。
伊亭的兩條柳葉眉慢慢豎起來,張彩一看勢頭不對,趕起退開,卻聽伊亭道:“張彩,你過來,問你話呢。”
張彩慢慢靠近,隨時準備逃開,說道:“你問吧。”
伊亭低聲問:“你爹要向誰提親?”
張彩不吭聲,過了一會才答道:“伊亭姐不是已經猜到了嗎。”
“不行。”
伊亭“啪”地一聲將手裡的棕刷丟在大木盆裡,瞪著張彩道:“我絕不肯。”
張彩撇撇,咕噥道:“隻要太太肯就行――”
“你說什麼!”伊亭怒道。
“沒說什麼沒說什麼。”張彩趕逃開幾步,離得遠些又死皮賴臉道:“伊亭姐,我張彩人也算齊整,家底也殷實,你為什麼不嫁我?”
“家底殷實?”伊亭冷笑一聲:“都是從主家田地裡掏來的吧。”
張彩臉上變,收起嬉皮笑臉,說道:“伊亭姐,話可不要說。”悻悻然回自己屋裡去了。
伊亭心煩意地洗服,心想:“太太過於相信張彩一家了,什麼事都給張大春打理,別的不說,單那夏麥秋糧這兩季田租,張大春與佃戶合謀,就從中克扣一小半,哼,風調雨順,年年歉收,都收到張彩家箱底去了。”
張大春一家欺得了上瞞不了下,隻哄著張母呂氏,大丫頭伊亭頗有心思,早就冷眼瞧出不對勁了,也曾向張母呂氏提起過,張母呂氏半信半疑,流之輩,張原父親又長年在外,也無力追查整治――
洗好了服,伊亭提著竹籃回院,西樓爺的書房裡亮著燈,爺在讀書呢,爺自得了眼疾後似乎明曉事了許多。
“要不要把張大春的事告訴爺,讓爺拿主意?”
站在院大天井邊的伊亭猶猶豫豫地想,抬頭看,半圓的月亮升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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