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天忽然便暗了下來, 層云厚厚地堆疊著,天空灰蒙蒙的,好似炭爐里燒的灰白的余燼, 醞釀著濃重的雪意。
連空氣都變得潤了,泛著微微的意,的附著在皮上, 人渾不舒服。
太極殿里極靜, 皇帝今晚并未安排政事,他久久地站在窗邊, 黑沉沉地看著天幕, 仿佛在等著什麼人來。
張德勝眼觀鼻、鼻觀心, 換了兩個口風嚴實,行事穩妥的宮進來當值, 以免有什麼膽小的或者是好事的傳出什麼風言風語來。
只是還沒等天黑下來, 倒是永嘉公主不知在哪兒了委屈, 哭哭啼啼地鬧著要進來。
“皇兄, 我要見皇兄, 你攔著我做什麼!”雙目紅腫, 格外委屈地站在門口。
張德勝悄悄回頭, 瞧著里面的人對著哭聲毫無反應,俯著勸了一句:“公主,陛下正忙著呢, 您要不改日再來?”
“不行, 我就要今晚見皇兄, 皇兄如果不見我,我就一直在這兒等著!”賭著氣,像一尊門神一樣倔強地站在門口, 大有站到地老天荒的意思。
皇帝微微皺了眉,但看著尚未黑盡的天還是了進來。
“你又在鬧什麼。”他沉著臉,轉過訓斥道。
永嘉被他這聲音嚇了一跳,再一抬頭,看見他的和窗外的天一樣的臉,忽然有些害怕。
可也是滿心的委屈,一想起來昨日高彥昌那番決絕的樣子,眼淚唰的一下便掉了下來:“皇兄……我實在不了,高彥昌那個莽夫,竟然把他傳家的玉鐲都送給了那個人。他現在還放出話來寧愿不做,也要娶回去,他本就沒把我放在眼里!”
“哪個人?”皇帝聽著這麼,蹙著眉,有些不悅。
“就是猗蘭殿那個煞星啊,明明都要去和親了,臨走前還不肯讓我安分,連高彥昌都被勾住了,什麼都不要也要帶著走,一定是給他下蠱了,日里靠著那副容貌去禍害人!”永嘉咬牙切齒地數落道,恨不得把活剝了、嚼碎了。
皇帝微微一頓:“那接了那個鐲子嗎?”
永嘉被問的一愣,只是聽說高彥昌把鐲子拿了去便氣得不得了找他對峙,但高彥昌顯然也是一副怏怏的神,并不比好到哪里去。
難不,那個人沒收?
不對呀,大好的機會擺在眼前,以和母親那種見針的格怎麼會輕易放手?
皇帝看著答不上來,心頭微微一松,隨即又板著臉道:“既是沒收,那和有什麼關系?永嘉,你不要把什麼事都推到別人上,你若是真想要這樁婚事,還是從高彥昌上找找因果。”
“我,我……”永嘉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囁嚅著說不出話。
何嘗不知曉這個道理,但是要承認高彥昌不,比承認高彥昌是被別人迷了要難得多。
忍不住捂著臉哭出來:“高彥昌他為什麼不喜歡我,我是大縉的公主,份高貴,地位尊崇,容貌和才學也算不上差,他怎麼就那麼倔,放著好好的金枝玉葉不要,非要去找那假凰,皇兄你幫幫我,幫幫我好不好?”
邊說邊哭,哭哭啼啼地扯著他的袖子,全然沒有平時的趾高氣昂。
皇帝看著為了一個男人變了這個樣子,臉頓時便冷了下來:“你看看你,哭哭啼啼的像什麼樣子,哪一點還有大縉公主的風范,哪一點還有皇家的尊嚴?你要朕怎麼幫你,直接下一道旨意賜婚,把你們兩個人綁在一起嗎?”
永嘉被他一斥,嚇得憋住了眼淚,低著頭不敢回話。
“說話!朕問你要不要賜婚。”他眼一低,臉若冰霜。
永嘉從沒有見過皇兄這副模樣,跪在那里,腦海中閃過許多畫面,如果皇兄下了旨,以高彥昌的格肯定是不敢抗旨的。
但是他就算被迫娶了,往后一定也會記在心里,不會再上了吧?永嘉搖了搖頭,不想那樣。
只是如果不賜婚,高彥昌又怎麼肯主放棄那個人來娶呢?
永嘉又心,又擔心,猶豫了片刻遲遲做不出決定。
皇帝看見滿臉糾結的樣子,忽然揚聲了一句:“張德勝,伺候筆墨。”
永嘉一聽,慌忙開了口:“不要,皇兄不要!”
不能讓皇兄下旨,否則和高彥昌就真的完了。
皇帝腳步一頓,轉過看:“想通了?”
永嘉沉思了半晌,還是點了點頭,雖是生慣養長大的,但也知道有些東西是強求不得的。
“如果我著高彥昌娶了我,他是不會開心的。他不開心,我也不會開心,到時候相看兩厭又有什麼意思呢……我喜歡的是那個意氣風發,縱馬奔騰的高彥昌,他如果變得不像從前了,我可能也不喜歡了他吧。”
永嘉喃喃地說道,好像一夜之間忽然長大了。
皇帝頓了片刻,卻仍是冷著臉的模樣,對這番小兒間稚的好不置一詞。
他俯著垂下視線看:“永嘉,你要記住,你是大縉的公主,是朕的皇妹,任何時候都不要失了自己的統,低三下四地去求別人,要學會利用一切,把主權掌握在自己手里。高彥昌可以不喜歡你,但你如果真的想要他,那就讓他變得離不開你,這才是最穩固的關系,而不是靠著眼淚那種沒用的東西,去哀求一個人的施舍和憐憫!”
“可是皇兄……我要怎麼才能高彥昌離不開我呢,我當時氣得恨不得殺了他,拿劍指著他的時候,他也不松口,難道我真的要打斷他的,廢了他的一切嗎,把他關在我的府里嗎?”永嘉有些不明白。
“是個人都有肋,他骨頭再,總有放不下的東西。親人,友人,人,.,,恨意,只要他活在這世上,那就一定有可以掌控的東西。”
皇帝不知想到了什麼,眼神像那落了幕的夜一樣,濃黑的深不見底,看的人心驚。
永嘉聽著他的話,有些害怕,只不過是因為看過馬球賽,對高彥昌有些好而已,有幾分好也說不清,自然也不想費那麼多周張去折服他。
可皇兄,皇兄的眼神為什麼那麼可怕,看起來就好像一個蟄伏已經的獵人一樣,在慢慢收網,等著那頭獵撞上來。
是誰被他盯上了?
永嘉心里有些發慌。
是知曉皇兄的手段的,當年父皇正在鼎盛之年時,為了那妖妃的孩子曾經想要廢太子,但幾近輾轉,都沒能廢的了他。后來父皇突然駕崩后,前朝后宮更是一夕驟變,局勢牢牢地掌控在他手里。
坊間有流言說皇兄是弒父才登上的大位的。
一邊是父親,一邊是兄長,永嘉一直裝著糊涂從來不愿去深想。
但看著皇兄如今的神,才發覺,眼前的人好像真的不再是從前那個溫潤如玉,帶著踏青游園的皇兄了。
奪嫡之路和帝王心已經讓他變得深不可測,連這個至親的皇妹,也毫看不出他心到底在想什麼。
永嘉知道若不是因為是他的同胞妹妹,以一貫驕縱的脾氣還不知道要被丟到哪里去。
怪不得這宮里人人都怕他,那個人也是,每次見到皇兄總是像耗子見了貓一樣,低著頭不敢大聲說話。
永嘉看著眼前這個威儀日盛的帝王忽然有些陌生,低下頭,難得沉穩地說道:“臣妹知道了,臣妹會好好想想的。皇兄……皇兄不要太勞,早點休息。”
皇帝淡淡地“嗯”了一聲,永嘉便逃也似的離開了這座冷冰冰的宮殿。
一出門,寒風凜冽,四已經點起了燈,八角宮燈高高的掛在檐下,投下一片昏黃的燈,并不明亮,反倒顯得有些郁。
永嘉心里裝著事,走的步子也急,一拐彎不小心撞上一個人,手腕被撞的發麻,那人也被撞的跌倒在雪地里。
正滿腔的煩悶找不到發泄的余地,當下便擰著眉斥道:“是誰那麼不長眼,沒看見本公主的燈籠嗎?”
那人卻并不答話,只是默默撣了撣上的雪,撐著被破的手掌慢慢站起來。
永嘉了發紅的手腕,一抬頭,才看清那張白狐裘披風下的人。
纖細裊娜的站在那里,兜帽很大,白狐遮住了的大半張臉,只出一點尖尖的下,看著有些人生憐。
“永嘉公主。”微微頷首,側著似有歉意,“是我有些走神了。”
換做平日,永嘉一定不會就這麼輕易放過,但今日也不知是怎麼了,或許是被皇兄那令人不著頭腦的話嚇住了,或許是看著張雪白的臉生了一同,沒平時那麼討厭。
放下了袖,只是諷刺了兩句:“算了算了,真是倒了霉了,今天大約跟我命里犯沖,我回去得好好燒幾炷香,去去晦氣。”
嘉靜靜地站著,并不出言反駁。
可永嘉一見著這副故作大度的樣子便忍不住來氣,明明差不了幾個月,卻總是這麼一副沉靜如水,淡然自若的樣子,連父皇都夸過年紀雖小,但子平和,有大家之風范。
而呢,不過就是活潑了些,好了些,子急躁了,便總是被父皇斥責,被皇兄教訓,從來沒有得過任何一句夸獎。
有這麼個人做對比,永嘉覺得自己這十幾年簡直都像白活了一樣,真是對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姐姐”煩了。
“讓開!”永嘉揚著頭,毫不客氣地又撞了一下,撞的形趔趄,一個不穩撒了手一腳踩到了自己的宮燈上,那平靜如水的臉上才終于起了一波瀾。
這是和桓哥兒一起親手做的燈籠,嘉俯著,將那被踩壞的燈籠撿起來,一點一點試圖捋平。
永嘉看著這副可憐的樣子,心里終于有了些快意,才邁著輕快的步子轉離去。
燈籠已經壞了,撿起來也沒用了。
嘉放了手,看著那一抹火紅的背影忽然有些落寞。
那才是真正被寵長大的小公主,所有人都慣著,寵著,不需要刻意去學會什麼,也不需要刻意去討好誰,便是惹出了一堆麻煩,也總有人在替收拾爛攤子。
不像,先皇看在母親的分上迫不得已接了宮,給了公主的名分,但是對著和那些親生的皇子皇們到底還是不一樣的,那種好是加了一層隔的,是天子的恩威,疏離地人不敢親近。
皇兄,皇兄更是不必提,在他眼里,大約只是一個復仇的對象,一個捕的獵,一個可以隨意.玩,發泄..的玩吧……
嘉收回了眼神,控制自己不要再去想,不要讓自己更悲哀。
只是明明已經下定了決心,但真正走到了這冷冰冰,沉沉的太極殿前,嘉還是控制不住地害怕。
張德勝站在殿門外,已經不知站了多久了,看見了乘著夜而來的也毫不驚訝,不等開口,他便躬著說道:“請公主在殿外等一等,奴才先去稟報陛下一聲。”
和聰明人相倒也省心,用不著自己開口去說那些難以啟齒的話。
但被那種悉一切的明了的眼看著,嘉還是有些難堪,微微低著頭道:“有勞公公了。”
皇帝剛剛沐浴完,正坐在案前批奏折,聽著張德勝的稟報,他頭也沒抬,仍是一道一道批著奏折。
殿有些過分地安靜,只剩火燭靜靜的燃燒聲,偶爾有晚風吹過,火苗騰的一下竄上去,明亮了那麼一瞬,轉眼間又平靜下來,幾乎靜止地燃著。
張德勝躬著,一時間弄不清楚皇帝的意思。
明明使了那麼多手段的人走投無路,求上門來了,怎麼這會兒到了門口,偏偏又不進來。
他悄悄抬頭,只見皇帝正捧著一個奏折看的出神。
“陛下……”張德勝站的有些腳發麻,低聲提醒了一句。
被打斷了思緒,皇帝才終于抬起了頭來,一把丟開了那折子,有些頭疼地按了按眉心。
“周存正又告病了,你待會兒去太醫院張院判再過去看一看,他的總不見好,朕不放心。”
一提到周存正,張德勝總算是明白陛下為什麼沉默了。
如果說當今之世陛下還有什麼虧欠的話,那一定只有周存正周將軍了。
皇帝看著那抖到歪歪斜斜的字跡,仿佛還能隔著時間看見他托著那副衰敗的在燈下執筆時的艱辛,神慢慢變的有些凝重。
當年岐山一戰,當時還是太子的他奉命出征敵,局勢危急,他不得不兵行險棋,領著三千兵在峽谷敵深,敵軍是引到了,但是計劃好的援軍卻遲遲不至。
苦等不至,敵軍發覺不妥,開始反撲,三千親兵為了掩護他突圍全部喪命于山澗。他自己亦一箭,從海尸山里爬出來,被周存正背了一天一夜,才從雪山上下來。
后來他的命是保住了,但他不知道的是周存正當時亦是上有傷。只是周存正忍著傷痛,什麼也沒說,一步一步背著他下來,最后因為長時間浸在冰窟和雪地里,凍的雙經絡壞死,再不能行。
一個意氣風發,正值壯年的將軍,自此再騎不了馬,也提不了劍,只能日日靠著藥罐子續命,靠著椅艱難地行,這簡直比殺了他還殘忍!
養好了傷后,他一舉踏平了西境,但三千人的命和周存正的,卻是再也回不來了。
背負著這麼多人的命,他再也無法像從前一樣風霽月,溫潤如玉,他不得不爭,不得不去當這個皇帝,他要讓那些人付出代價,他要將權力永遠掌控在自己手里,即便這個皇帝當的是孤家寡人,前朝后宮滿是算計。
而造這一切的罪魁禍首,當時卻在這富麗的皇宮之中歌舞升平,慶祝著子的誕辰。
他如何能不恨?
他怎麼能輕易放過他們?
皇帝攥了拳,神一凜,一拂袖,滿案的奏折全被他推了下去。
奏折嘩啦啦倒了一地,張德勝立馬跪了下去。
殿外的嘉聽到了靜,也不由得驚恐地抬起頭,朝著那厚重的殿門看過去。
可那殿門始終閉著,仿佛從沒發生過任何事,平靜地人害怕。
片刻,張德勝走了出來,斂著神道:“公主,陛下今日有些頭疼,您還是先回去吧。”
他這話說的輕描淡寫,卻無疑是判了死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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