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暮,殘如。
無數尸倒在廣陵城外蒼茫的平原上,烏低低地盤旋著,不時發出“嘎嘎”的怪聲。長風掠過曠野,折斷的旌旗依舊在風中獵獵作響。
那個原本宛如戰神一般的男人躺在那里,在他的下干涸,他已經到了彌留之際,但他著蘇意卿的眼睛卻還是那麼明亮而炙熱,仿佛有火焰在燃燒一般。
“為什麼?你為什麼會來救我?”蘇意卿用抖的聲音問著,幾乎不敢看他。
那個男人,他的眉目應該是極英俊的,卻浸了濃郁的肅殺與冷酷之意,哪怕到了此刻,他也依舊如同一柄利劍,鋒芒人。
他是謝楚河,名震天下的大將軍,剽悍驍勇,一時無雙,在江東坐擁百萬雄兵,鐵騎所到之,能令小兒夜間止啼。
他與,素無瓜葛,在這生死關頭,他卻拼死奔赴千里,只為救而來。
謝楚河的聲音那麼低,在曠野的長風中幾乎微不可及:“我聽憑本意驅使,無悔無怨,秦夫人,你不必介懷。”
他竭力地想要出手去,這一生,最后一刻,想要蘇意卿,“可惜,以后我不能再保護你了,你一定……要好好的。”
他的手指到了蘇意卿的襟,而后,無力地垂了下去。
戰馬發出悲滄的嘶鳴。
“大將軍!”
眾部將悲憤難忍,不失聲痛哭。士兵們黑地跪倒了一大片。
謝楚河一去,江東再無這般英豪能夠逐鹿天下,大燕的朝廷又可以過幾年安心日子了,如此,應當就是秦子瞻所愿吧,故而,他不惜親手將自己的妻子送死地之中,他賭的就是謝楚河一定會來救。秦子瞻贏了。
蘇意卿本就是冰雪聰明之人,想及此節,全如墜寒窟,幾乎發抖。
軍中有人吹起了號角,號聲凄厲而悠長。
蘇意卿茫然四顧。
天邊的微云映著模糊的,蒼穹遼闊,曠野蕭索。
緩緩地跪在謝楚河的前,微微一笑。
秦子瞻的夫人蘇意卿,是名京都的人,這一笑,當真明艷不可方。饒是有將領痛恨不已,想要責罵,此時見了,也不由一怔。
蘇意卿的聲音輕而溫,宛如春水流淌:“承君高義,不敢相負,愿隨君于泉下,以報恩德。”
下一刻,忽然從袖中出了一柄匕首,決然了自己的口。
心痛得裂開了,也不知道究竟是為了什麼緣故。
恍惚中,蘇意卿覺自己飄飄搖搖地飛上了半空,俯視這原野山川。
天地空闊,往事重重如云煙,盡皆消散去了。
十里長坡之外,秦子瞻負手而立。有人策馬飛奔而來,向他稟告諸般形。
秦子瞻暢意地大笑了起來:“謝楚河,你終于死了,我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太久了!”
半晌之后,他臉上的笑容淡去,慢慢地閉上了眼睛:“卿卿,你是不是在恨我?我不負這天下蒼生,我終究是負了你。”
蘇意卿著這一切,心如止水。其實此刻,本已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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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意卿倏然從夢中驚醒。
天微明,朦朧的影過綺羅紗帳落在枕邊,外面莫不是下起了雨,看過去漉漉的一片。
眨了眨眼睛,才發現是自己的眼淚了眉睫。
初春曉寒,都是冰涼的。
侍白茶注意到了靜,輕輕攏起了紗帳:“六姑娘,醒了嗎?”
“嗯。”蘇意卿應了一聲,帶著的鼻音。
白茶看清了蘇意卿的模樣,不由大驚,慌張地問:“好端端的,姑娘怎麼哭了?”
蘇意卿不想說話,嘟著,把頭埋到被窩里面去。
“哎呦,我的好姑娘,你到底是怎麼了?”白茶又心疼又焦急,“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白茶一邊問著蘇意卿,這一頭,已經趕讓房里的季嬤嬤去稟告蘇夫人了。
頃,蘇夫人溫氏急急忙忙趕了過來:“卿卿,我的兒,你怎麼了?可別嚇唬為娘。”
蘇意卿聽見了母親的聲音,了半張臉出來,眼睛哭得紅紅的,水迷離。
小姑娘年方豆蔻,正是俏可人的年紀,何況又生得如此貌,這幅哭泣的模樣在溫氏這個母親眼中看起來,真真是可憐又可。
溫氏的心都快化一灘水了,一把摟住蘇意卿:“寶貝兒,快告訴娘,出了什麼事了?明明昨兒晚上還好好的。”
蘇意卿搭搭地道:“我做了個噩夢,好害怕。”
“你這孩子!”溫氏松了一口氣,忍不住用手指在兒的臉頰上了一下,“多大的人了,這也值得哭,害不害啊?”
“可是,真是好害怕。”蘇意卿把臉在母親的手上蹭來蹭去,著那種而真實的溫度。
心還在痛,鮮明刻骨的覺。那不是夢,前塵歷歷在目,昨日不能忘卻。或許是在黃泉路上迷失了方向,兜兜轉轉,竟重返十五年前的舊世。
彼時,歲月靜好,人間無憂。
白茶點燃了燭燈。和的火驅散了拂曉之前的氤氳。
蘇意卿的孺慕之態令溫氏失笑。
輕輕拍著兒的后背:“別哭了,眼睛都腫了,可丑了,你五姐姐看到了要笑話你的。做了什麼夢呢,會嚇這樣?”
蘇意卿前世時是一品誥命夫人,后來縱然時局戰,也始終于秦子瞻的庇護之下,養尊優,平日里端的是雍容高雅。如今回到十四歲的年紀,不知怎的,竟連心也隨著變了回去,言行舉止間不由自主地帶著小兒憨的意味。
“娘。”蘇意卿仰起臉,用淚水盈盈的眼睛地著溫氏,“我不要嫁給子瞻,我們去和秦家退親,好不好?”
“不好!”溫氏變了臉,“你胡說什麼呢?這種話可是孩子家能輕易說出口的?”
秦家九郎名子瞻,乃是京都出了名的年輕才俊,以未及弱冠之年而至太府卿,在本朝算是絕無僅有,這憑借的不僅是膠東秦氏的顯赫家世,更是因著他驚人的才華和能干。
更何況,他還是一個神俊朗的男子,所謂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京中的閨閣子提起秦九郎,十個有九個是會紅了臉的。
這樣一個被老天爺厚的男子,偏偏對蘇意卿有獨鐘,當初甫中了狀元,秦家就急急地上門定下了親事。
這件得意的事,讓溫氏風至今,這京中有兒待字閨中的貴婦人,誰不羨慕。
此刻聽得蘇意卿這麼說,饒是平日疼兒,也不由板起了臉:“卿卿,你老實告訴娘,好端端的,怎麼忽然起了這種念頭?”
蘇意卿卻是不怕母親的,一骨碌爬起來,鉆到溫氏的懷中:“我夢到子瞻負了我,他是個壞人,我不喜歡他了。”
的聲音的,還帶著一委屈的意味。
溫氏好氣又好笑,趕喚白茶過來:“快服侍姑娘更,這天氣怪冷的,著涼了可不是鬧著玩的。”
白茶并蘇意卿房里的海棠、芍藥上前來,連哄帶拉地侍奉著蘇意卿起了床,梳洗妝扮。
天漸漸大亮起來。
元日剛過,昨夜外頭還落了一層薄薄的雪,正是一年最冷的時節。
紫銅爐子里點著銀炭,熏得屋子里暖烘烘的,爐子上頭擱著杜若香屑,草木的香氣隨著溫度慢慢散開,不很濃,若有若無地裊繞在帷幔間。
蘇意卿嗅著這悉的氣息,覺整個人慢慢地鮮活了起來。
侍給蘇意卿穿上了一套丁香的夾棉襦,那料子是出自松吳的云羅錦,裾上繡滿了藤蘿花蔓,長長地垂到了腳邊,另佩了一幅同的披帛,卻是如煙霧般輕明,隨著蘇意卿的步子微微搖曳,更襯得如同花一般。
溫氏看了,極是滿意,只有兒這樣的容貌,才能配得上秦子瞻那樣的人才。
“娘……”蘇意卿又蹭了過來,拖著長長的聲音溫氏。
溫氏正道:“這門親事當初是你自己點頭的,爹和娘替你相看過,秦家九郎家世樣貌皆是上等,何況他對你是真心喜。雖說世事難料,保不齊他的心意一輩子不變,但如今你僅憑一夜癔夢,就對他妄下斷言,不但愚昧,而且寡,卿卿,你平日里素來乖巧,這種傻話,以后斷不要再提。”
是啊,世事難料,秦子瞻對蘇意卿好了一輩子,卻在最后為了權勢,斷然舍棄了。蘇意卿如今想來,已經沒有太多悲憤之意,唯余惆悵而已。
溫氏看著兒發呆的樣子,忍不住又道:“再說了,子瞻能看上你這樣的草包人,那是我們蘇家祖上積德,便宜了你,只有他嫌棄你的份,還不到你來嫌棄他。”
蘇意卿聞言為之氣結,憤憤地對母親抗議:“我才不是草包,老師說我天資聰穎,稟賦出眾,是百年難得一遇的奇才。”
白茶在后面撐不住“噗嗤”笑了出來。海棠和芍藥膽子沒那麼大,忍笑忍得臉都憋紅了。
“天資聰穎?稟賦出眾?”溫氏故做訝然狀,轉過頭去問季嬤嬤,“周先生說的是誰家的子弟,好生厲害,嬤嬤你認識嗎?”
京都久負盛名的白川書院山長周鴻生,號不愚山人,是大燕朝琴道第一國手,蘇意卿正是他的關門弟子,也是他所收的唯一的弟子。蘇意卿所說的老師,指的自然是這位周先生。
季嬤嬤向來把蘇意卿當眼珠子來疼,比溫氏這個母親還縱容,當下站出來為蘇意卿撐腰:“六姑娘彈琴的時候,連那雀兒都落在邊上聽著,那還不是極好的?秦九公子上回還說過,假以時日,將來六姑娘的就未必不能越過周先生,可見天資聰穎和稟賦出眾都是真真的。”
這下子連溫氏都忍不住大笑,笑聲中帶著無奈的寵溺之:“可打住吧,你們一個兩個都這樣捧著,難怪輕狂起來了,這房里說說好了,可別傳到外頭去,我都要被死了。”
廣陵蘇氏乃是世代書香之家,無論男,大都才驚艷,遠的不論,單說這一輩的年輕子弟,長房的大公子蘇涵章、二公子蘇涵節、二房的四公子蘇涵君皆是科舉進士出,長房的五姑娘蘇意嫻也被時人奉為京都三才之一。
反觀蘇意卿,于文墨之上真是乏善可陳,“琴棋書畫”四藝之中,只有琴藝開了竅,這在蘇家也算是異類了。但好在所開竅的這門技藝,出到了能令周鴻生破例將收門下。
雖然周鴻生曾笑言:“卿卿吾徒,為師執掌白川書院三十余年,門下弟子不知凡幾,唯有你一人,連一首七律都做得不倫不類,真真氣煞吾也。”
但這并不妨礙周老頭子對喜備至,無它爾,蓋因蘇意卿在琴道上確實天賦驚人。
溫氏口中雖然奚落兒,心下其實是驕傲的,但做母親的,考慮的總是更多些。
耐著子對蘇意卿道:“卿卿寶貝,自從你和子瞻定下了親事,這京中多小娘羨慕你,你也是知道的,很多人都覺得你配不上子瞻,你的小尾可給我夾點,別惹事了。”
朝著偏南邊長房所居住的方向努了努:“你五姐姐如今正在議親,似乎不太順當,你別去刺的心,懂了嗎?”
蘇意卿還待言語,見母親眼中已經帶上了嚴厲的神,只好泱泱地應諾了一聲,沮喪地垂下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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