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是個自律的人，定下的規矩雷打不。小時候那陣兒在布庫場上練拳腳，不留神弄傷過眼睛，因此看書也好，批折子也好，都有一定時辰。

嚶鳴向上回稟，他聽見了，把書扣下，閉上眼睛，背靠鎖子錦靠墊養神。春，為他的五蒙上了一層溫暖的，很奇怪，他連閉著眼睛的樣子都不可一世，微微揚著下頜，那種倨傲的神，是所有王公親貴們不能有，也不敢有的。

和這樣的人共一室，對于嚶鳴來說是個苦差事。打心眼兒里討厭他，人就是這樣，一旦你不待見誰，就連他氣都覺得礙眼。如今茶上過了，香也燒完了，似乎再沒有理由繼續留下了。

悄悄往外退，不顧米嬤嬤的眼指點，一口氣退出了暖閣。米嬤嬤顯得無可奈何，“姑娘怎麼不多陪陪萬歲爺呢，防著他有示下，你好盡快承辦。”

嚶鳴很尷尬，“嬤嬤，前伺候自有前的人。我頭一天進宮來，宮里的規矩還不明白，又手笨腳的，萬一在圣駕跟前失了儀，怕是連家里的臉都要被我丟盡了。”

米嬤嬤直嘆氣，“誰也不是天生就會當差的，多歷練兩回，自然就明白了。萬歲爺不是苛刻的主子，知道你剛進宮來，絕不會有意為難你。太皇太后頭前不是也同你過底嗎，愿意你上前去。這會兒萬歲爺來了，多好的機會，您就不想出人頭地，將來好耀門楣？”

這點當真是從未想過，不過不好直接說出來，便只有赧然報以微笑。

阿瑪為這麼些年，從懂事時起就觀察他的世態度，最后總結出一條道理來——當猶如和面，面多了加水，水多了加面。耀門楣固然好，過程中若需要擔風險，那這份好不要也罷。以前并不太贊同阿瑪的主張，現在自己到了這個境，竟發現別有一番道理。升發的好讓別人去得吧，守住了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就覺得不錯了。

的這張臉，細看還是一團孩子氣，米嬤嬤瞧了半天，發現生不了氣，反而被帶笑了。

“別直樂啊，”米嬤嬤說，“要不還進去吧。”

嚶鳴不大愿意，“您讓我和萬歲爺多說話，可他不理我，我也沒轍。”

米嬤嬤往里頭覷一眼，皇帝還養神呢，瞧這模樣對沒什麼意思。這就難了，長此以往別又像和先皇后似的，先是互不理睬，時候越長彼此越涼，到最后相看兩相厭，連瞅見人影兒都腦瓜子疼。

米嬤嬤打算再勸努力一把，“你得引著皇上說話，皇上子淡，就得底下人活泛。將來你要是真進乾清宮伺候，主子不理我，我也不理他，那可不。”

嚶鳴的對策很簡單，“那我還是陪著老佛爺吧。回頭我拜師父學抹牌去，等學會了，讓老佛爺多多贏錢，您看這樣好不好？”

好什麼呀，當然不好，連次間里的太皇太后都聽不下去了，走出來有意問：“皇帝來了沒有？”

大伙兒忙去相迎，米嬤嬤說：“早來了，只是不擾了老佛爺清夢，自個兒在暖閣里看書呢。”

暖閣雖是獨立的一間屋子，但和正殿及次間連通，這頭高聲說話，他那頭立刻就聽見了。米嬤嬤才回稟完，皇帝便從暖閣里出來，呵腰行了一禮道：“孫兒來早了，恰遇上皇祖母歇覺的時候。是孫兒不讓嬤嬤通傳的，想著等晚膳預備妥了，再請皇祖母起來用膳。”

太皇太后笑道：“難為你，一個人坐在那小暖閣里讀書。既然來得早，先傳酒膳吧，這會子竟有些了。”

嚶鳴溜號的計劃看來徹底落空了，太皇太后既然起了，也不好自己躲清閑。

仍舊往暖閣里去，暖閣里線好，太皇太后也沒忘囑咐把小戲兒傳來，“等太后和貴太妃來了，咱們再挪窩兒。”

酒膳是兩餐之間的小餐點，算是加餐，并不正式。人在哪兒，哪兒就上個小圓桌，膳房送些瓜果點心，再加上一小盞藥純酒，以墊胃為主。皇帝是極孝順的，當初先帝駕崩，太后又遇事就慌神，皇帝全靠老祖母周全才走到今天。如同尋常人家的子孫一樣，皇帝攙扶太皇太后在南炕上坐下，自己立在一旁，侍膳太監躬將托盤一一呈敬上來，他就親自接手，一件件擺在太皇太后面前。

萬乘之尊，侍奉祖母膝下尤其盡心，那謹慎的作和神，簡直要讓人誤以為天家也有親。當然親應當是有的，但只限于沒有利害沖突的親罷了。嚶鳴站在萬壽無疆落地罩旁，看著各式餞、餑餑、燕窩盞擺滿那面小圓桌，太皇太后讓皇帝坐，又轉頭來瞧，招了招手道：“嚶鳴，你也坐下吧。”

皇帝的目泠泠，朝過來，嚶鳴心頭打了個突，欠道：“謝老佛爺，奴才不敢在老佛爺和皇上跟前塌腰子坐著。奴才就站在這兒，伺候老佛爺和皇上用膳。”

一個將來要做繼后的人，讓兒站著伺候，實不合理。媳婦過了門子調理立規矩，那是民間才有的事兒，宮里皇后嬪妃，哪怕再不寵，面都要全，這不是為們個人，也是為著整個皇家。

太皇太后只一笑，“你是我請進宮的客，不是秀秀里選上來侍奉主子的丫頭，沒有客站著的道理。”

嚶鳴很猶豫，太皇太后的話不能違抗，可和皇帝同桌，沒這個膽兒也不愿，最后還是皇帝發了話：“既然太皇太后讓你坐，那你就坐下吧。”

還能怎麼的呢，趕謝恩吧。蹲安道是，鵲印搬了杌子來，小心翼翼在一旁坐了下來。

太皇太后吃酒打酪，把新鮮的杏仁杵子，加上羊和米酒調勻，上鍋隔水蒸煮，蒸出來的酪凝脂似的，再灑上桂花和干果，那是們老家獨有的吃法。

“嘗嘗吧，”太皇太后笑著對嚶鳴說，“咱們察哈爾部逢著喜宴才能吃上這個酪，也是我好這口，壽膳房里常年都預備著。鄂奇里氏是烏梁海老姓兒，吃口和我們不一樣，你試試，看看能不能吃得慣。”

嚶鳴捧著碗謝恩，“雖是打烏梁海來的，可從龍關多年，家里的吃口也和外頭一樣了。”說著拿銀匙舀了一勺，一手掩，品了品笑道，“這味兒妙得很，加了酒卻一點不沖，爽口得很。往后我在老佛爺這兒可長見識了，怪道我額涅說我口福好，上哪兒都落不下吃的。”

是討太皇太后的好，說得老太太高興了，皇帝卻未必待見。太皇太后說：“你是沒嘗過膳房的東西，那兒的掛爐局做出來的八寶鴨子才好，不信你問問皇帝。”

讓問皇帝，自然不敢去問，皇帝卻不好不接太皇太后的話，便應了個是，“皇祖母喜歡，這會兒就命人送過來。”

太皇太后搖頭，“我吃得多了，倒也不稀奇，就是說給嚶鳴聽聽罷了。現烤的鴨子要現吃才好，回頭等嚶鳴過去了，賞一只嘗嘗也就是了。”

皇帝道是，輕飄飄看了對面的人一眼，仿佛在看一只行走的食盒。

話題何以圍繞吃展開了呢，嚶鳴也不太明白，大概是因為氣氛過于沉悶，太皇太后想盡法子周全，無奈皇帝和都三心二意，到最后便只好聽戲了。

國喪期間不奏樂，小生真意切地清唱著：“沉思年浪跡，笛里關山，柳下坊陌，墜紅無信息。而如今，飄零久，醉臥酒壚何意。”嚶鳴其實不聽戲，因為聽不懂，也不明白，這咿咿呀呀的一個字能撇出去十萬八千里，究竟有什麼意思。可太皇太后聽，就得裝得也很欣賞，端端正正坐著，一本正經斟酌唱腔。太皇太后好的時候笑著表示贊同，順勢再往外一瞥——太怎麼還沒下山，這一天過起來真是漫長。

的裝模作樣，皇帝看在眼里，對的印象實在談不上好。雖然這南曲確實熬人，但既然是太皇太后的心意，就該恩戴德。他挑剔，因為領領得不夠徹底，裝樣也裝得不夠投。還有不知老往他這里看什麼，之前分明一臉敷衍，現在又是唱的哪出？

這時前殿通傳，說太后和貴太妃到了，嚶鳴忙起相迎。太后不善言辭，見嚶鳴給行禮，含笑抬手說“伊立”。貴太妃顯得更熱絡些，虛扶了一把道：“昨兒老佛爺還念著你，后來聽說你愿意進宮伺候，可真了老佛爺的心了。只是你這一來，家里定然舍不得吧？”

嚶鳴笑著說不能夠，“能伺候老佛爺是奴才一門幾輩子修來的造化，臨走家里再三叮囑，千萬仔細再仔細。奴才是蠢之人，做事也不夠熨帖，幸蒙老佛爺不棄，讓我留下來學本事，長見識。”

說話不卑不，也很有章法，敏貴太妃其實對宮頗有微詞，原還想多呲打兩句，奈何太后已經坐下了。貴太妃沒法兒，只得中途截斷了話頭子，隨太后一道座。

這下人多了，終于不必像剛才那樣拘謹困頓了。嚶鳴早前在父母手底下，連去海家做客都有嫡母護佑著，可算是躲在羽翼之下，沒有自己經歷過風浪。現在呢，一夕間仿佛一切遮擋都撤走了，讓一個人孤零零站在曠野里。所面對的人和事，幾乎沒有一樣是真正向著的，難免到孤立和落寞。

好在有太后和貴太妃陪太皇太后說話，們聊戲聊角兒，暫時能忘了。對面的皇帝似乎也有點走神，擰著眉，不知在思量什麼。

太皇太后覺得難有這樣的機會，皇帝得閑陪著一道用膳，于是酒膳連著晚膳，一塊兒上了。們閑聊，小戲兒唱，這一唱就唱到了亥時牌。

夜深了，皇帝該起告退了，太皇太后似乎還沉浸在敏貴太妃聽來的宮外趣聞里，吩咐皇帝仔細圣躬，又對嚶鳴道：“我懶，你替我送送你們主子。夜里有些涼，別忘了添再走。”

嚶鳴道是，著頭皮接過米嬤嬤捧來的緞地團龍斗篷，暗道老太太為了撮合，真是煞費苦心。可從未伺候過男人穿戴，這斗篷到手里，實在太難為了。左右瞧瞧，盼著有前的人來搭把手，可惜沒有。檐下燈籠灑落一地水，所有人都垂手而立，如泥塑木雕一般。又向上覷了覷，希皇帝嫌蠢，能接過斗篷自己披上。

誰知這一瞥，和皇帝的視線撞了個正著。這位天下之主睥睨著，濃睫下一線天里，出了無限的不屑和冷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