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穹黑如潑墨,滿城暴風驟雨。
碧瓦朱甍、巍峨高峻的皇城靜靜矗立在瓢潑雨夜之中,曲廊前葳蕤盛放的的杏花被風雨摧折,只剩禿禿的枝條,階前一地零落。
椒房殿宮門閉,重重回廊畫簾低垂,門窗也都關得嚴實,但仍然有的水氣不斷從罅隙涌進殿,吹得床前帳幔輕輕晃。
謝蟬在一陣嬰兒啼哭聲中醒來,咳嗽幾聲。
“娘娘!”
宮人跪在榻前,淚流滿面。
謝蟬的目落在宮人懷里抱著的襁褓上,氣若游地問:“哪里來的孩子?”
宮人哭得雙眼紅,面容扭曲,含恨道:“是姚貴妃的孩子!娘娘,奴婢把貴妃的孩子來了!娘娘吃了這麼多苦……奴婢救不了娘娘……奴婢要為娘娘報仇!等奴婢殺了這個孩子,陛下和貴妃一定痛不生!”
許是覺到宮人的殺氣,襁褓里的嬰兒扯著嗓子哇哇啼哭,小手小腳胡蹬著,不停掙扎撲騰。
謝蟬看著嬰兒圓圓胖胖的小臉,沉默半晌。
原來這是李恒和貴妃的兒子。
貴妃生下皇長子,李恒一定欣喜若狂。
這些年,不論是李恒為皇子時,還是后來登基為帝,妃嬪都有生育,因此京中一度謠傳謝蟬驕縱善妒,因為自己不能懷孕,于是也不許后妃有孕。
謝蟬擔了幾年的罵名,直到去年才得知真相:李恒年時便慕姚氏,在迎娶姚氏前,他不允許任何人生下子嗣。
這其中,包括他的結發妻子謝蟬。
為確保謝蟬不能生下嫡子,親第一年,他就在謝蟬的吃食里下了藥。
心口一陣劇痛襲來,謝蟬疼得汗如雨下,鬢發。
*
嫁給李恒的那一年,謝蟬只有十四歲。
是個孤,從小寄人籬下,盡白眼。
十四歲時,宮中來了一道旨意,要從謝家挑一個郎為皇子妃。
八皇子李恒宇軒昂,俊秀拔,各房郎芳心萌,為了這門婚事絞盡腦,八仙過海,各有神通。
后來這門婚事不知怎麼落到了謝蟬上。
謝蟬心里只有忐忑——如果這是門好親事,就算謝家沒有適齡郎,也有旁支和親戚家外甥、外孫,絕對不到這個福。
宮中很快傳出一個消息,印證了的擔憂。
李恒的外祖父怒圣上,全族男丁流放至嶺南,眷教坊為奴,李恒的母妃暴死深宮,而李恒本人被仗打幾十鞭后,圈在一狹小偏僻的宮院,聽說傷勢沉重,活不長了。
到底是自己的骨,先帝聽取史的建議,決定盡快給李恒娶一個皇子妃,一是沖喜,二是找個人照顧他。
李恒徹底失勢,即使能活下來,以后也只能在冷宮中度過一生,謝家怎麼舍得把兒送進宮去吃苦?
所以在房里做繡活的謝蟬忽然被嬸娘拉過去裝扮一番,送到正堂。
宮中見年紀雖小,但花容月貌,姿綽約,而且舉止端莊,滿意頷首。
謝蟬一無所有,沒有反抗的余地。
婚禮辦得匆忙寒酸,在一座苔痕斑駁的院落里見到自己的丈夫李恒,他不能起,被宮人抬著出來朝正殿方向叩頭謝恩。
那幾年,謝蟬過得很苦。
丈夫李恒整天躺在幽暗的室發怔,沉默寡言,晴不定。
看守李恒的太監被人收買,故意克扣食柴炭,每日欺凌作踐。
其他皇子虎視眈眈,多次下手,想神不知鬼不覺害死李恒,以絕后患。
謝蟬父母早亡,家財被各房叔伯瓜分,但是好歹是謝家郎,有一個使,除了繡活之外,沒做過使活計。
被圈的三年,十指不沾春水的學會自己劈柴、舂米、煮飯、煎湯,還在院子里種了菜,養了一群,用得可憐的吃食養活自己和李恒。
寒冬臘月,漿洗裳,一雙手凍得生了瘡,紅腫潰爛。
三更半夜,就著燭火穿針走線,攢下繡活和宮人換米糧、。
宮中波云詭譎,風霜刀劍,殺機。
謝蟬不夠聰明,不夠機警,只能小心再小心,提心吊膽,謹小慎微,生怕連累李恒。
從前,溫婉,嫁給李恒后,不得不讓自己潑辣蠻橫起來,罵欺負李恒的太監,罵說李恒壞話的宮婢,罵在宴席上嘲諷李恒的皇子皇……
罵了三年,李恒突然重獲圣寵,不久后先帝駕崩,李恒即位。
謝蟬了皇后。
還來不及歡喜,李恒已經迫不及待,寫好了冊封姚氏為貴妃的詔書。
原來,李恒時和姚氏互相傾慕,早已海誓山盟。
當年李恒落難,姚氏被父母拘在家,托人帶口信給李恒,說愿意和他同甘共苦。
李恒不忍心上人陪自己吃苦,接先帝的賜婚,娶了謝蟬。
*
嬰兒的啼哭聲打斷謝蟬的回憶。
垂眸,著嚎啕的嬰兒。
宮人涕淚齊下,“娘娘,陛下對不起您啊……”
謝蟬角微微一扯。
雖然是被迫嫁給李恒的,但覺得他也是可憐人,從沒有嫌棄過他。
好好待他,為他打算,為他籌謀,和他共患難。
卻不知,李恒早已對姚氏深種,所做的一切,他從未看進眼里,更別提放在心上。
姚氏宮后,父兄族人平步青云,短短半年,姚父就高居宰相之位,姚家幾位公子也都手握實權。
李恒寵姚氏,宮宴上讓姚氏和謝蟬平起平坐,姚氏的吃穿用度、出儀仗,甚至蓋過謝蟬。
謝蟬的境一天不如一天。
據李恒的親近宦說,只要姚氏先生下皇子,李恒就會廢了謝蟬。
謝蟬怕了。
大晉被廢的皇后,下場無一不是橫死,即使李恒一時心留命,姚貴妃豈會放過?
這一生,從小備欺凌,無人依靠,只能小心翼翼討好叔伯嬸娘,努力活下去。好不容易長大,以為可以尋一門親事擺親族,又被給李恒沖喜,鎮日戰戰兢兢,惶恐度日。
終于守得云開見月明,才發現自己是個多余的人,丈夫和寵妃嫌礙眼,想要除掉。
謝蟬大哭一場。
坎坷波折的一生,只有絕路,沒有生路。
不了啊!
謝蟬想活下去。
開始利用妃嬪和姚氏爭寵,試圖喚起李恒的舊,甚至把手到前朝,請求大臣反對李恒廢后。
和姚氏斗了兩年,謝蟬也曾占上風。
直到一年前。
得知自己剛宮那幾年太過勞,落下的病難以治愈,加之憂思過度,心力瘁,心疾日重,為一國之母后又日憂懼,油盡燈枯,很可能命不久矣。
謝蟬累了。
既然時日無多,那便不用爭了。
想好好對自己,吃點好吃的,盛暑天喝點涼爽的甜漿水,冬日里躺在花廊前曬曬太。
沒想到,剩下的時日如此短暫。
努力掙扎了這麼久,才二十一歲,就要撒手人寰了。
而姚貴妃誕下皇長子。
等死后,李恒可以順理章冊封姚貴妃為后,立他們的兒子為太子。
謝蟬強撐著爬起,蒼白無力的手落在宮人懷里的襁褓上,掐住嬰兒白的脖子。
嬰兒大聲啼哭。
謝蟬冷冷地看著他。
只要再用些力氣,這個嬰兒會死在手里……李恒和姚貴妃一定很傷心……沒有做過對不起他們的事,他們卻要將置于死地……
殺了這個孩子!
無數道聲音在謝蟬腦海里回響,每一道聲音都在催促快點手。
宮人捂住嬰兒的,語氣森冰涼:“娘娘,奴婢掐死他!陛下害了您,奴婢為您報仇!”
謝蟬纖瘦的手指微微曲起,了嬰兒的臉。
“送回去吧。”
輕聲道。
宮人一臉難以置信。
謝蟬松開手,微微一笑。
“他只是個孩子,辜負我的人是李恒,與他何干?”
“我不會對一個孩子下毒手。”
“送回去罷,不要為了我弄臟自己的手。”
“我要死了,以后不能護著你們了,我的后事還得麻煩你們,讓你們累了……你們要好好活下去……活著多好啊……替我多活幾年……”
被病痛折磨,謝蟬面容憔悴,目混濁,已看不出時的明艷。
宮人心痛如絞,含淚應是。
謝蟬目送宮人抱著襁褓出去。
覺得心里很輕松,很自在。
“請圣上過來。”
*
李恒冒雨來到椒房殿。
謝蟬已經很久沒有主找他了。
上一次他來看,他們大吵一架。謝蟬神冷漠,斥責他刻薄寡恩,心腸歹毒,虛有其表……他無言以對,拂袖而去。
皇城疾風暴雨籠罩,宮室里只點了一盞燈,帳幔低垂,燈影瀲滟。
帳幔后傳出皇后的聲音:“臣妾無力起,請恕臣妾無禮,不能叩見圣上。”
李恒沉默,走近幾步。
皇后道:“臣妾纏綿病榻,未曾梳洗,形容不堪,不敢污了圣目,請圣上止步。”
李恒停下腳步。
皇后咳嗽了兩聲,“圣上,當年臣妾嫁與你時,你心中必定不歡喜。”
李恒不悅道:“過去的事,何必再提?”
帳幔后響起一聲低笑,“圣上,先前臣妾小兒家心思,不敢吐心里所想……當年,臣妾既害怕,也歡喜。”
李恒抬起眼簾。
“臣妾時孤苦,嫁與圣上時,圣上遭難,臣妾知道陪圣上一起被圈,一定要吃很多苦頭……臣妾不怕吃苦,圣上是我的夫君,只要夫妻二人相濡以沫,那些苦不算什麼。”
他們也有過意的日子,年夫妻,相依為命,彼此見過對方最脆弱最狼狽的時候,謝蟬曾目睹人前堅韌的李恒躲在房中落淚,李恒曾在謝蟬染病時整夜抱著,為取暖。
后來,夫妻里多了姚貴妃,多了前朝風波,多了世家紛爭和太子人選,他們爭吵,斥責,冷戰,越來越疏遠。
李恒這回沉默得更久。
簾后窸窸窣窣幾聲輕響,皇后接著道:“圣上,臣妾嫁與你這些年,未能讓你順心遂意,心中甚是不安……如今臣妾病骨髓,恐時日無多,有兩件事請求圣上,求圣上看在夫妻一場的份上,讓臣妾可以瞑目九泉。”
李恒皺眉,看向跪在帳幔下的宮人,宮人們匍匐在地,宛如泥胎,一不。
帳幔后,皇后道:“阿郎,妾可以立下誓言,請求你的事,只是妾的私事,絕不會妨害姚貴妃,不會有損阿郎面,更無害于江山社稷。”
剛婚的日子里,謝蟬總李恒阿郎。
李恒淡淡地道:“朕答應你。”
帳幔后的謝蟬長長地舒出一口氣。
不想見李恒,但需要李恒的允諾,為了得到這個允諾,該怎麼稱呼李恒,怎麼勾起他的回憶,激起他的愧疚,每一句都反復琢磨過。
李恒或許會以為這是向他妥協示好,殊不知用悵惘的語氣回憶過往時,雙眸冷漠如冰雪。
“我累了,圣上請回。”
緩緩閉上眼睛。
奉上謝蟬寫好的陳表章,李恒命侍接過,出了殿,喚來太監總管,剛要張口,后突然響起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
“娘娘歿了!”
椒房殿,一片此起彼伏的嗚咽飲泣之聲,聽來令人惻然。
皇帝立在殿門外,猝不及防,回首遙殿方向,銳利的眼眸空空,唯有荒蕪。
在他后,大雨滂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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