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剩四個人
地蜈蚣雙一,驚愕道:“玉嬸……玉嬸不是住在飄飄閣中嗎?”
眼見那飛鸞劍還架在自己肩上, 雲倚風又不說話, 地蜈蚣僵著一不, 腦海裡飛速轉了一圈, 主告:“我方才做好飯後, 敲了半天門也沒靜,臥房裡沒人, 會不會是暮雪幹的?”否則還有誰會如此膽大, 敢在風雨門門主的眼皮子底下行兇殺人?除了自己, 賞雪閣就只剩下一個神思恍惚的金煥, 那大哥莫說是行兇了, 路都走不穩當。
“去將所有人都來飄飄閣。”季燕然從房中出來,沉聲道, “一個一個把話說清楚, 昨晚都做了些什麼。”
地蜈蚣趕答應一聲,忙不迭跑了出去。玉嬸的首被暫時停放在院中,上頭覆著乾淨被單。暮雪來之後掀開檢查, 就見表扭曲, 脖頸有一圈紫紅的指印,淒慘可怖。
“如何?”金煥問。
暮雪答道:“沒中毒,也沒有刀傷,脖子已經徹底斷了, 只連著薄薄一層皮,是被人活活掐死的。”
又是一個斷首橫死, 可柳纖纖已斃命,剩下的人裡……地蜈蚣蹲在地上,一邊往爐子裡塞炭火,一邊眼打量,氣都不敢大聲,生怕會被無辜牽連。
兇手不止一個。
這個事實,比酷寒天氣更能令人心底冰。眾人分坐在廳中,彼此間形了微妙而又脆弱的平衡,門外狂嘯的風雪與室一片死寂形鮮明對比,房間像掉了空氣的封大甕,抑得讓人不過氣。地蜈蚣放下火鉗,躡手躡腳地想退出去,可手才剛到門簾,耳邊就已經傳來錚鳴拔劍的聲音。
“爺!諸位爺!”他駭得膝蓋一,“噗通”就跪在了地上,扯著嗓子假哭道,“你們放過我吧,我當真什麼都不知道啊!”
頭磕得“砰砰”響,卻半天沒人理他。地蜈蚣小心地收了聲音,抬起頭瞄一眼,就見暮雪手中隕劍已出鞘,正直直指著季燕然,而雲倚風的飛鸞卻抵在他心口,剩下一個金煥,手裡握著佩刀,也是滿臉殺意,看起來誰也不信。
“別……別自相殘殺啊,有話好好說,好好說。”地蜈蚣原不想勸,橫豎與這些人也不,可後頭又怕萬一真殺起來,自己其中也難倖免,便爬起來主打圓場,“沒憑沒據的,況且不是還失蹤了一個人嗎?萬一是那岳之華幹的呢,快些將武收起來。”
季燕然問:“你心虛什麼?”
暮雪冷哼一聲,轉出了前廳。
雲倚風的臉也不好看,目落向窗外時,就更怒火滔天。金煥知道他向來同玉嬸關係好,於是勸了一句:“門主請節哀吧。”
季燕然問:“金兄覺得此事是何人所為?”
金煥苦笑:“且不論那岳之華是否還在山上,這裡的活人除了三位,就只有我同暮雪,難不還能說是自己?”
地蜈蚣在旁幫腔:“我也覺得此事……該與金兄無關?”
“我昨夜未曾踏出過觀月閣半步。”金煥舉起右手,“願對天發誓。”
“我們自然是相信金兄的。”雲倚風道,“看著又要下雪,還是早些回去歇著吧。”
他這話極其敷衍,任誰都能聽出來。金煥原本還想說什麼,雲倚風卻已經離開前廳,打發地蜈蚣去拆了一堆閒置的門板回來,打算親手給玉嬸做一口薄棺。
金煥又對季燕然道:“季兄也不相信我?”
“我誰也不信。”季燕然倒是直率,“所以金兄還是請回吧,這種時候,人人只求自保,誰也顧不上誰。”
金煥頭滾兩下,終是沒有再說話。
玉嬸被葬在了飄飄閣的院子裡,西北一角,鼓起一個小小的雪包。
地蜈蚣心神不寧地添好最後一鏟土,想起大嬸平日裡的慈眉善目,心底竟然生出幾分惶惶悲涼來。
先前還能說是江湖尋仇,不會殃及無辜,可現在連玉嬸都死了。
玉嬸同自己一樣,都是可有可無的小人。
小人的命啊,比起螞蟻都不如,對幕後那人來說,無非就是一刀一劍一瓶毒藥的事。
局勢詭譎,此時他甚至連季燕然與雲倚風也不信了,拖著疲的腳步,回到住呆坐了整整一夜。
雲倚風也坐了整整一夜,從手不見五指的漆黑深夜,一直坐到了東方翻出魚肚白。
廚房裡再度燃起嫋嫋炊煙,卻再也不會是玉嬸。半晌之後,季燕然端著一碗粥飯出來:“先吃點東西吧。”
雲倚風回神,嗓音嘶啞道:“多謝。”
“不會有事的。”季燕然站在後,替他緩緩按太。雲倚風順勢靠過去,半閉著眼睛,還沒等放鬆繃鈍痛的神經,外頭便又傳來腳步聲。
這回來的是地蜈蚣。
他眼圈熬得漆黑,口劇烈起伏著,進門二話不說先跪在地上“咚咚”磕了三個響頭,頂著一腦門子雪扯起嗓子嚎哭道:“雲門主,我在吉白縣蒼巒山的董家老宅西院下,還埋著十壇金元寶,就當是付給風雨門酬勞了!”
話說完,還不等雲倚風開口詢問,就從懷中掏出一個白瓷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仰頭一飲而盡。
季燕然道:“喂!”
地蜈蚣雙眼一閉,雙手一張,四仰八叉歪倒在雪地裡。
斷氣了。
季燕然:“……”
季燕然不可置信道:“他瘋了?”
雲倚風從地蜈蚣手中出書信,掃完一眼後,遞給了旁的人。
上頭是七拐八扭的狗爬字,先訴苦說自己無辜,又說不想被莫名其妙暗殺,久混江湖也是懂規矩的,絕不壞事,知道死人才最老實,所以願意主喝下假死藥,求雲倚風能將他封在冰塊中,隨便尋一個安全的院子放著。數日後藥效退去,人便會醒轉,也有辦法從冰裡出來,希那時這座雪山已經恢復了太平,自己只想安全下山。
季燕然道:“許是怕你不答應,所以先一步將藥喝了。話說回來,江湖人做生意,都是這般強買強賣?”
“風雨門向來重信譽,收了銀子就要辦事。”雲倚風打量了一下地蜈蚣的“”,道,“王爺,有勞。”
季燕然:“……”
原來這事又歸我?
雲倚風還在頭疼,胡許諾:“那董家什麼院裡的金子,分你一半。”
地蜈蚣四肢大張躺在眼前,別的先不說,是看著也鬧心。季燕然無計可施,問:“要將他整個人都封在冰裡?”
雲倚風道:“是。”說完又叮囑,“封嚴實些。”否則只怕假死今晚就會變真死,這老賊得著眼珠子站床頭討債。
季燕然四下看看,倒是有一口現的假山池塘能用。他右手聚起一真氣,凝神按在那厚重冰面上,只微微一錯,蛛網裂紋便自掌下蔓延而出,漾的池水旋即翻湧上來,浮出碧波白沫。雲倚風站在一旁,看得稍稍驚訝——如此深厚的功,哪怕放在高手無數的中原武林,估也能排進前五。
假死的地蜈蚣被層層澆上水,在寒冷天氣中凍了一整坨堅的冰。
“好了。”季燕然剛洗乾淨手,轉就見金煥走了進來。
院裡冰塊半不,裡頭一張被折變形的巨大面龐,哪怕是在大白天,也驚悚如恐怖故事。
金煥心底轟鳴,當下就拔出長刀,警惕地看著院中兩人。
“金兄別誤會。”雲倚風及時出現,手裡拿著薄薄一張紙,“看過此信便知。”
金煥驚疑未定:“這又是什麼?”
“地蜈蚣是自己服了藥。”雲倚風將信遞給他,“只因不想捲江湖紛爭。”
金煥看完書信,一時也是心複雜:“這……”
“我與季兄剛打算將他挪到飄飄閣後院。”雲倚風道,“金兄可要搭把手?”
金煥:“……”
他沉默地挽起袖子,將那冰坨同裡頭的“死人”一起,弄到了荒僻的後院。
賞雪閣裡,只剩下了最後四個人。
暮雪依舊整日坐在屋頂上,用一塊雪紗圍住大半面容,眼底波瀾不驚,似乎這賞雪閣裡發生的所有事,都與他沒有任何關係。
而相對來說,金煥則要張許多,也要失措許多。在“埋葬”完地蜈蚣後,他又弄了一批新的蛛銀鈴,將觀月閣牢牢圍了起來,整日將自己關在臥房中,如驚弓之鳥一般,任何風吹草都能將其嚇個面煞白,神幾乎是以眼可見的速度坍塌下去,連眼窩也變得青黑,走在路上像搖搖墜的魂與鬼。
雲倚風往溫熱的茶里加了幾滴蜂,那是玉嬸留給他的,有秋日裡存下的桂花香氣。
季燕然從外頭進來,肩頭落滿細小冰晶,掀開門簾時,一迴旋冰冷的風也趁機湧,天霧濛濛的,看架勢又要迎來一場暴雪。
“糧食快吃完了。”雲倚風放下銀茶匙,抬頭看著他,“賞雪閣裡的人也已死得七七八八,幕後主謀是不是該出現了?”
“或許吧,否則費盡心機布下這麼大的局,總不能就為了將你我死在山上。”季燕然試了試他的額頭溫度,“在屋子裡也悶了一早上,若是心煩,不如出去氣?”
雲倚風披好大氅,突然問道:“王爺練過蠱嗎?”
季燕然不解:“怎麼突然提起這個?”
“練蠱需在夏日,選毒蟲最力旺盛的時候。”雲倚風一邊走,一邊慢慢解釋給他。將數百隻挑細選的毒蟲一起裝甕中,任由它們自相殘殺,直到最後剩下最後一隻,就是傳說中的蠱王。
季燕然聽出他的話外意:“你是說幕後那人想把我練‘蠱王’?可這賞雪閣的賓客,除了暮雪還能稱得上‘挑細選’,其餘頂多算小螞蟻,再來十個百個,也一樣都是白白送命,又有何意義?”
“就算只是小螞蟻,不也照舊有本事讓縹緲峰流河。”雲倚風輕聲歎氣,走了一陣又問:“王爺與皇上關係如何?”
季燕然不假思索:“好。”
雲倚風看了他一眼,道:“哦。”
“‘哦’是何意?”季燕然笑笑:“民間怎麼傳?”
雲倚風雙手一揣,眉梢一抬,有樣學樣道:“好。”
季燕然揚起角,替他去肩頭一點殘雪。
“那就好。”
此時山中黑雲重重,天地昏暗。的風號自群峰深傳來,鬼泣一般,令人脊背生寒。
兩人一路低聲聊天,漫無目的順著小徑往前走,沿途路過各暖閣,但見白梅閣門上掛著的銅鎖已凍冰坨,半截紅繩在風裡瑟瑟飄著,流星閣的門前臺階也被覆滿厚霜,回想起初來那日的熱鬧沸騰、把酒言歡,也無非才過去了短短十餘日,卻已恍惚到如同隔世。
眼底掠過一道,“噗嗤”一聲,是一隻純白雪貂從屋簷洋洋得意踩雪而過。
雲倚風停下腳步。
季燕然很懂行:“又想要?”
雲倚風理直氣壯,答曰:“王爺欠我的。”
季燕然笑著搖搖頭:“上回好不容易抓了來,你卻要放回雪中,行吧,等我。”
橫豎這裡不是漠北,不是王城,沒有半個人,所以蕭王殿下無論是想抓雪貂還是抓狗熊,都不會給大樑丟人。
他這一路追得極快也極輕,幾乎是踏雪無痕。那小貂兒原本正在悠閒散步,誰知突然就來了個黑影子在後頭窮追不捨,猛一般,眼看就要被提溜起來,它索一頭鑽進了雪堆裡,只出半截屁在外頭,後一抖,專心致志裝起死來。
季燕然被這傻乎乎的小模樣逗樂,蹲下用指背了那如緞白,剛打算將它輕輕抱進臂彎,天邊卻突然響起一聲悶雷,“轟隆隆”自烏黑雲端滾落在地,沒有任何預兆,炸得人心口一滯。
而比雷聲更悚然的,是耳邊同時響起的銀鈴聲。
如同上次地蜈蚣闖時一樣,大腦還沒有反應過來,尖銳急促的鈴音就已連一片,叮鈴,叮鈴,像是下了一場不氣的雷霆暴雨,劈頭蓋來,打得人不過氣。
而沒在重重鈴聲中的,還有一聲幾乎要撕裂嚨的驚恐尖。
“啊!”
那是金煥的聲音。
淒厲如黑泣。
季燕然縱趕了過去,而雲倚風比他更快一些,已先一步進大門。觀月閣裡狼藉一片,院中寒梅樹下,正蜷俯趴著一個人,臉深埋在雪裡,滿是。
“金兄!”雲倚風小心翼翼將他翻轉過來,探手一試鼻息,呼吸細弱蛛。
“先帶回屋吧。”季燕然道,“救活了他,或許就能知道誰是兇手。”
……
房間裡很暖和,火盆燃得正旺,桌上茶也擺放整齊,杯中剩了半盞溫茶,能看出來,事發前金煥正在獨自喝茶看書,兇手應當是埋伏在院中,待他出門時才突然發起伏擊。
季燕然將那一割開,檢查後發現傷口只有一——左被開了個黑的窟窿,明顯是下了奪命死手。按說這金煥也是個運氣好的,旁人遭此重傷,只怕有九條命也難留,他竟然還能存得一線微弱生機,著實不易。
雲倚風從腰間香囊裡取出一枚丸藥,喂進金煥裡。
季燕然不解:“是什麼?”
“風雨門的保命神藥。”雲倚風道,“服下之後能止,亦能吊命。”
“還有這種好東西?”季燕然心思活絡,聽起來打仗時有用啊,於是問,“賣嗎?”
“賣,可也得先下山再賣。”雲倚風找出藥箱,命令,“扶住他。”
沾滿藥的繃帶接到傷口,金煥在昏迷中倒吸了一口冷氣,也跟著抖起來,似是將醒未醒。
季燕然看得眼皮子直抖:“雲門主這狂暴的包紮手法——”
“你懂什麼,這樣才能止。”雲倚風雙手一錯,打好最後一個死結,“行了。”
“何時會醒?”季燕然問。
雲倚風洗乾淨手:“不好說,快則半個時辰,慢的話,一天一夜吧。”
季燕然點頭,又將掌心按在金煥前,緩緩渡了一力過去。原是想替他護住真氣,又約覺得手下的筋脈走勢不太對勁,細細試過一遍之後了然,對雲倚風道:“怪不得利刃穿心還能活,他的心臟天生偏右,這一刀並未傷及本,之所以會昏迷不醒,一來因為流過多,二來怕也是驚過度。”
“哦?”雲倚風聽得稀奇,也試了試對方的心跳,松了口氣,“還真是,總算命大。”
季燕然往門外看了一眼,別有所指道:“暮雪該來了吧?”
雲倚風自然明白他的意思,畢竟這賞雪閣一共就只剩四個人,傻子掰掰指頭也該知道誰是兇手。不過他坐回桌邊,想了片刻反而陷遲疑,道:“若真是暮雪所為,未免也太明目張膽了些,還是說他的功夫當真已經出神化,遠勝你我,所以才敢如此肆無忌憚?”
季燕然提醒:“暮雪功夫是高是低,難道不該是我問你?”
“第一殺手,功夫自然不會低。”雲倚風思索,“若按一年前的江湖排名,我勉強能與他戰平手。”
季燕然聞言失笑:“殺手的命都懸在刀尖上,平日裡哪個不是勤學苦練,像雲門主這樣天天躺在轎子上讓人抬著走的,莫說一年,只怕三個月就會被他遠遠甩在後。”
雲倚風瞥他一眼,未曾答話。
過了一陣,又道:“還有個岳之華呢。”
岳家的地盤,岳家的謀,按照這個局面,那岳家的養子似乎也該有些別的任務才合理,若說正躲在某個妙而未被覺察的機關裡,默默窺視策劃著這一切,也有可能。
只是這麼一想,倒更加覺得骨悚然起來。
過了片刻,床上的金煥出幾聲細長,終於巍巍睜開了眼睛。只是他人雖蘇醒,卻依舊茫然看著床頂,半天也不見轉一下眼珠子,更別提是開口指認兇手。
季燕然只得在他面前揮揮手:“金兄?”
這一句聲音雖不大,效果倒是堪比當頭打鑼,金煥被嚇得渾一哆嗦,撐起胳膊將纏滿繃帶的往後一挪,不管不顧就扯起脖子慘起來——那煞白模樣,跟見鬼沒什麼兩樣。
雲倚風毫無防備,被他這一嗓子嚎得驚不淺,險些打翻桌上茶杯。
“金兄,金兄!”季燕然雙手按住他的肩膀,“你先冷靜下來!”
金煥氣吁吁,雙目紅,一臉木楞楞地盯著他看了半天,渙散的瞳仁才總算重新聚焦,可也沒清醒到哪兒去,只將他自己拼命到牆角,瑟瑟發抖目警惕,死死看著房間裡的兩個人。
雲倚風試探:“金兄,你可還認得我是誰?”
金煥吞咽了一口唾沫,頭滾,半天不見說話。
雲倚風頓時擔憂道:“不會是嚇傻了吧?這還如何能供出兇手。”
“只要命還留著,總有清醒的一天。”季燕然視線落向門外,“不過你我能等,其他人卻未必有這個耐心。”
話音剛落,小院木門便被“吱呀”一聲推開。
像是覺到了危險的近,金煥瞳孔一,不自覺就想躲。
雲倚風拍拍他的肩膀,權做安。
來人是暮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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