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凡界回青丘那日早晨,夜華便被伽昀仙催請回了天宮,說是有件要事同眾臣商議,須耽擱幾日。於是他耽擱的這幾日裡,我便同團子守著一筐枇杷果,過得甚淒涼。團子吃得一張臉橙黃橙皇,拉著我的袖十分委屈:“娘親,父君什麼時候回來,阿離想吃蒸蘑菇,想喝白菜蘿蔔湯。”
迷穀瞧著不忍心,覺得不過一道蒸蘑菇一道白菜蘿蔔湯,卻團子饞得這樣,便十分悲壯地挽了袖子下廚。卻須知夜華做的蒸蘑菇和白菜蘿蔔湯遠不是尋常的蒸蘑菇和白菜蘿蔔湯,調味之足,工序之繁冗,要草木為之含悲風雲為之變。他差點掀了我灶屋做出來的東西,自是得不了團子青睞。於是團子繼續拉著我的袖委屈:“娘親娘親,父君什麼時候回來?”
從前,九喝多了同我講的風月經,悟道,這東西,未曾嘗試時並不覺怎樣,一旦得了它的甜頭卻再放不了手,天下間再沒什麼東西能比它更磨人了。
我以為天下間雖沒東西能比更磨人,卻有東西能與它一般磨人。譬如,夜華的廚藝。
雖不像團子那般天天念叨,但我心裡對夜華的思念倒也一樣的。
我記得初見夜華時,除了他那張臉略讓我詫異些,也並不特別覺得他怎麼。近日來,想到他一個天族的太子,正日裡諸事纏,卻跑到我這裡連做了三個月的夥夫,竟覺得十分不易。
夜華君其人,真是又親切又和順啊。
待夜華從天上回來,我與團子總算吃了頓飽的。迷穀很有運氣,過來送枇杷時正趕上飯點,我便招呼他一起用,且欣地告知他,阿彌陀佛,不用再送枇杷過來了。
因這番緣由,我終於領悟到沒有夜華的日子將會多麼難熬。隔日裡,便興沖沖地了張榜文出去,要在青丘選個小仙,與夜華做灶屋裡的關門弟子。
小仙們很踴躍,狐貍跟前排了甚長兩行隊。
迷穀十分興:“青丘許久不曾如此熱鬧了,既然人這麼多,怕是要擺個擂臺,他們比上一比,才好挑揀個底好的送去隨太子殿下學藝。”
我以為他提得很到點子,遂允了。
迷穀辦事十分快捷,我不過折轉去睡了一覺,醒來時擂臺已擺得很好。
一時間青丘炊煙嫋嫋。團子正站在狐貍前不住吞口水。一旁坐的夜華抬起眼皮來略看了我兩眼,那眼神十分古怪。我左右看了看,見他旁邊還空了張竹椅,便蹭過去坐。
團子立刻撲到我的上來。夜華甚懨懨打了個哈欠道:“聽迷穀說你要選個弟子給我?”
我點頭稱是。
他將臺上忙得熱火朝天的一眾小仙籠統掃了遍,轉頭與我道:“他們撤了吧,沒什麼骨好的。”又從頭到腳打量我一番,笑道:“依我看,你就很不錯。可你實在用不著跟我學,我們兩個有一個會就行了。”
言罷施施然起回書房了。
我呆了呆,沒弄懂他是個什麼意思。
迷穀顛顛地跑過來問:“方才太子殿下指定了是要哪個?”
我茫然地搖了搖頭:“他們都撤了吧,他一個也沒瞧上。”
擂臺事件之後七八天,那日早上,我窩在夜華書房裡,邊翻一個話本邊嗑瓜子,夜華坐在案幾後批閱公文。我疑心九重天上的天君見今已經頤養天年不管事了,才他孫子每日裡忙得這樣。
窗外荷塘中的蓮花開得正好,和風拂過,立在花蕊裡的蜻蜓隨著花枝一同搖曳,送來一陣淡香。迷穀帶著團子坐了只小船在塘裡采荷葉,說將這荷葉曬幹,制出新茶來十分爽口。迷穀雖撐不起灶堂,沏茶還是不錯的,在這上面很有些道行。
夜華放下公文過來將窗扇打得更開,笑道:“你這般疲懶,一塘花都是自自滅,卻也能養出個天然雕飾的形容,毫不比天宮瑤池的差,真是難得。”
我呵呵笑了兩聲,手渡了把瓜子給他。他向來不吃這東西,只接過去,站在窗前剝了一會兒,將果拿來給我:“阿離不在,便宜你了。”
我很恩地接過來,塘上忽然傳來團子一聲驚呼。我探出半顆頭,正看到迷穀提飛了出去。
唔,想是有人闖青丘。
我對著獨坐在船上的團子招了招手:“過來吃瓜子。”
他在荷塘中央甚扭地絞了會兒手道:“阿離,阿離不會劃船……”
迷穀呈上破雲扇時,我正將那話本翻得彩。夜華涼涼道:“將眼珠轉一轉罷,我二叔的妾室都找上門來了。”
我先在腦子裡過了遍他們家那神而龐大的族譜,將他定了位,再上溯回去思量誰是他二叔。待看到那把破雲扇,才猛然省起他二叔便是那退我婚的桑籍來著。他二叔的妾室便自然是辛。
在東海時,念著主僕一場的分,我曾許了辛一個願,想清楚了便拿著扇子來青丘找我。此番,看來是想得很清楚了。
迷穀臉青黑地將辛引進來。我給他使個眼,他知道團子還在荷塘中心坐著,他啊了一聲,直接從窗戶跳了出去。
夜華悄沒生息地繼續看他的公文,我悄沒聲息地繼續讀我的話本。辛在地上默默跪著。
將話本翻完,是個才子佳人共結連理的團圓故事。杯子裡茶水沒了,我便去外間再沏一壺,過夜華書案時順便將他的也拿了,他揀個便宜。茶水沏回來,辛仍是默默跪著。我納罕得很,喝了口茶,也沒端出上神架子來,甚平和與道:“你既來找我,必是想清問我討什麼了,卻總不說話,倒是個什麼道理。”
抬頭看了夜華一眼,咬了咬。
夜華雲淡風輕地邊喝茶邊批他的文書,我將杯子放下來,繼續平和道:“夜華君不是外人,你只管大膽說就是。”
夜華抬頭來似笑非笑瞟了我一眼。
辛躊躇了一會兒,終於怯怯道:“姑姑,姑姑能否救救我的孩兒元貞。”
待辛一把鼻涕一把淚陳完,我才曉得為甚對夜華頗多顧忌。
說這元貞乃是辛同桑籍的大兒子。如今的天君雖不再看重桑籍,對元貞這個孫子卻還是不錯。九重天上天君賜宴,每每也有這個孫子一方席位。
不日前天君壽誕,桑籍領了元貞備了賀禮前去九重天上給天君老人家祝壽。夜裡在天庭留宿,不想元貞卻喝醉了酒,跌跌撞撞闖進了洗梧宮,差點調戲了洗梧宮的素錦側妃。
我自然知道這位素錦側妃是誰的側妃,斜眼覷夜華,他卻放了文書盯著我笑得十分古怪。我心中掂量,夜華君果然不是一般人,戴綠帽子也戴得很歡快麼。
所幸這頂綠帽子並沒有真正坐實,那元貞終於還是在最後關頭剎住了腳,算是個調戲未遂。然這位素錦側妃卻十分剛烈,當即一白綾便懸上了屋梁頂。這事理所當然驚了天君。此前我便聽得些消息,說這素錦原本是天君的一個妃子,後來夜華看上,天君向來寵夜華,便將這新納不久的妃子賜給了他。
天君想來對這曾經的妃子尚很有幾分憐惜,聽說元貞將調戲了,震怒非常。立即著捆仙鎖將元貞捆了,頒下旨意,將他打回六十年,六十年後方能重列仙班。
辛痛哭流涕,直道元貞是個善心的好孩子,走到路上連螞蟻也舍不得踩死一只,斷不會犯下如此錯事。
雖然我以為,一個人善良不善良,與他好不好並沒有什麼太直接的聯系。
然則元貞終究還是被投下凡了。
我了茶杯蓋慨:“就調戲未遂來說,這個懲罰委實重了些,可你這兒子調戲的是夜華君的側妃,好說夜華君也在狐貍照管了我們兩個多月的夥食……”
夜華重新拿起一卷文書,淡然道:“不用做我的人,元貞那回事,我也覺得是重了些。”
我震驚道:“然則他畢竟也覬覦了你的側妃……”
他冷笑了兩聲:“我沒什麼側妃。”便起加茶水,順便轉過來捎帶了我的茶杯。
我更是震驚,外邊傳聞他對這素錦寵幸很隆,敢是傳著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