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蘇越府上帶回來的西洲洲志很多。
仙書都是無窮書,初看起來不覺得,只是非常薄的一本,然而一旦開始從后往前查閱這五年來的洲志,記載靈氣增長衰微變化,仙洲居民種族,仙往來遷徙況,法變況,貿易往來、仙民賦稅等……種種項目加起來有三四千種,每一年的都有一大堆東西要看。
聽書問:“公子看這個,是全部都要看完嗎?”
寧時亭說:“我不好,剛過來,也沒有太多時間出門走。花點時間把仙洲洲志看了,也多能了解一點民。”
聽書咂舌說:“那這要看到什麼時候去呀。就算是王爺的命令,公子也還是要小心為上。您還記得您上回在雪山邊關暈倒的事麼?那次也是王爺說,要公子您幫忙排查敵軍的糧草暗道,您熬了幾天幾夜不睡覺找出來了,可是后面王爺也才說沒要您這樣糟蹋自己……”
“聽書,沒大沒小。”聲音還是淡靜好聽。
小孩抬頭去看,寧時亭正好也垂眸看過來,眼里是溫和的笑意,卻沒有往日細微的惱。
書房中溫潤,窗戶敞開了,里外氣。晴王府僻靜安穩,呼吸放輕的時候,除了書頁翻的聲音,只有窗外偶爾飛過來的鳥雀振翅的聲音,還有池水漣漪。
寧時亭伏案提筆,的筆尖蘸了墨水,輕輕合紙面。沙沙作響。
這樣一個姿勢一不了半天之后,他才掩卷起,了個懶腰。
晨間的鬧騰已經過去了,晴王府上的人都辦事麻利,短短幾個時辰之已經撤去了主宅和世子府的所有門檻,現在正轉移到別院,為不打擾寧時亭看書。
而樓梯、樓閣的道路改造,也不僅僅是單單“平階梯”這麼簡單,涉及到晴王府主陳設,一旦改起來,要觀不突兀,就是一次大功夫。
晴王府請來的雕造師就此畫了十幾種方案,還要請寧時亭定奪。
寧時亭在書房里活活了筋骨,而后帶著雕畫方案,并一包沉甸甸的仙藥送過去。
今天他和聽書出門,早上的藥材還沒來得及送。
這種事給其他人做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換了其他人過去,顧聽霜估計會直接把東西扔了。
這個十四歲的年乖戾,憎分明,不會任人欺凌。
卻也正因為這一點,反而單純、容易揣度。
他對寧時亭懷有敵意,卻正因為如此,他送來的東西,他會留下來,也算是明里暗里地告訴他:他會跟他斗到底。
寧時亭剛剛閑下來,又剛吃過了飯,也就沒上聽書和仙鶴。
日頭慢慢移到西邊,卻還很亮。風倒是大了起來,吹得人襟發微。
世子府早上來忙活的人也走了,現在很安靜。
一踏園中,第一眼見到的,就是個園子眼可見的大了許多。
荒草被拔除,廢棄的、堆積的雜全部都清空了,惡臭沉積的水池也恢復了清澈。視野上開闊、空曠了許多。冗雜的樹木枝葉剪除,連天都得更多了一些,敞亮清爽。
寧時亭一踏園門,角落里就傳來了呼哧呼哧小的氣聲,跟著就竄來了他腳下——一團銀白的團迅速拱在了他腳邊,往他擺上撲。
絨厚實的墊上他的雙膝,蒼的狼眼閃閃發亮。
這小狼聰明,自從他上次告誡過它之后,就非常伶俐地知道不他的手,也不他的臉。
寧時亭一路沒什麼表,這時候邊也揚起一抹笑意。
他從袖中出手籠子戴上,又將自己額前的遮擋放下來,放低了去問它:“你還是想要這個嗎?”
上次顧聽霜把這個東西還給了他。
寧時亭自己還有好多個,全是他自己閑下來沒事的時候自己做的。鮫人天□□珠玉、寶石,他雖然平常看著清雅溫潤,但是在穿和用的上面,還是偶爾不能免俗。
銀狼看他戴上了手套,于是也原地蹦跶了幾下,晃著尾表示自己想要這個東西。
寧時亭就再次取下了給它。
順勢又俯下,使勁兒了一把銀狼圓滾滾的。
“你很喜歡狼嗎?還是,和大街上那些人一樣,只是它們的皮?”
年人的聲音從另一邊傳過來。
椅從室慢慢出,年人垂眼看著他,眼里藏著一些蓄勢待發的冰冷和嘲諷。
寧時亭小狼得很克制。隔著一層手籠子,也無法像平常人一樣,將小摟進懷里蹭一蹭。
顧聽霜盯著他。
鮫人渾都是毒,既然這樣,是否從來都沒有被人抱在懷里過、親昵過呢?
這個想法轉瞬即逝。
寧時亭松開小狼,垂眼把帶來的東西抱進懷里,向他走過來。
因為被小輩撞見這樣的場景,他有一點赧然。
他曾在軍中的時候,邊的兄弟們都知道他平時喜歡這些茸茸的小東西。那群氣方剛的大男人去捉兔子,一窩兔子烤烤吃掉,總還要給他留一只活的,帶回來給他養。
寧時亭常年茹素,他們也不會當著他的面吃兔子,表面上是嫌棄他,笑他,說“阿寧像個氣包”,之后還是會給他帶各種各樣的東西,把他當一個小弟弟寵著。
他不擅表達,被人打趣了,也只是微微垂下眼。
“喜歡小狼,也喜歡它的皮。”
他回答得很坦然,惹來顧聽霜一聲意味不明的冷笑。
“虛假意,裝腔作勢。你平常也這樣,哪邊都想討好嗎?”
寧時亭卻沒有回答他。
他看著顧聽霜。
年人從沉昏暗的房間走了出來,驅椅停在日下。從房門前的茶盞可以看見,顧聽霜一個下午都在門口曬太。
“我來給世子送藥。”
寧時亭對他搖了搖手里的藥包,說:“世子今天中午和黃昏的藥還沒煎吧,可否容我進去幫世子把藥煎了?”
顧聽霜沒有說話,只是地盯著他。
有著一頭泛藍銀發的鮫人從他跟前走過,似乎是將他的沉默當了默許,順手又在他手邊輕輕放下一本薄薄的小冊子。
“這是府上修繕整改的幾個式樣圖,世子看看,挑自己喜歡的。若是都不喜歡,就……”
“都不喜歡。”
他話還沒說完,顧聽霜就直接開口,打斷了他的話。
那雙沉黑的眼坦然而惡劣地看著他。
顧聽霜隨手一揮,手里的紙張紛紛揚揚散落,飄散在風中。還有幾張飄進了池塘里。
小銀狼歡快地追著風去咬那些紙張,又被顧聽霜手召了回來。
他本還沒有看這些圖樣。
寧時亭愣了一下,然后想了想:“那世子想好喜歡的,同我說,我來畫吧。不過這個也不急,到時候要大興土木,還會吵上一段時間。若是有了想法,派遣……小狼去書房知會我一聲,我過來,或者世子愿意過去也可以。”
顧聽霜又沒說話了。
寧時亭俯去看小爐子上的藥。
熬了兩天,藥渣已經變了烏黑的。
寧時亭隔著幾層布,手腳麻利地拎出去,倒在了池水中。這些靈藥不會對池水造污染,反而會鞏固池水里的靈氣。
寧時亭自個兒別說修為了,他的質天生不適合修煉,半點法都沒有,連凈化也不會。
他去井邊打了水上來,把藥罐洗了,藥碗也洗了,拭干凈后再放回去。盛水后化開藥材,放去爐子上熬煮,又是滿室清香。
屋里其實很雜,所有的東西都擺著。
顧聽霜因為養了一只狼崽子的緣故,也經常默許它在房中到竄,搞一片飛狗跳之景。
這次府上人來打點院落,因為沒有得到他的允許,沒有一個人敢踏他房中。只有過來料理兩個侍衛的尸時,順帶著用凈化把屋里清掃了一下,好歹那樣濃重的腥氣是散去了。
寧時亭俯撿起一個歪倒在椅子上的、臟污的茶盞,看了一眼顧聽霜:“我幫世子整理一下房間,可以嗎?”
那一剎那,年臉頰上迅速地浮現出紅暈,配合他戾的眉眼,卻顯得有些稽。
他低聲吼道:“滾出來!誰準你進去的?”
寧時亭卻不為所,他的聲音還是那樣,很溫和,沒有過分的謹慎,也不拿著他為如今晴王府主人的驕矜。
“很快就好。”
“……”
他的作也當真很快。雖然看著弱不風,又是個氣的鮫人模樣,但他的作利落,是跟在顧聽霜邊養的習慣。
別人都會小法,從凈化到幾個小紙人來幫自己整理,但是他只有自己手做。
稍微慢一點,都會跟不上別人的腳步。
寧時亭有些清瘦,腰背筆,發垂落下來擾視線,就順手往后一挽,找了把狹長的銀剪束起來。
東西歸位,放在手可及的地方,即使是坐在椅上的人手也可以拿到。
窗戶打開,讓日進來,讓風也在室快活地游一遍。
短短的時間里,寧時亭收拾好了房間,沒有進室,只是將顧聽霜平時活的外室打掃了一遍。
他做完這一切的時候,爐子里的藥也剛剛好。
煉藥的爐子是王妃留下來的,是能夠自焚燒凰火和三位真火的,煮起東西來也比平常快一點。
寧時亭揭開藥罐子看了看,看見熬煮得差不多了,于是倒了一碗出來。
又另外用大一點的水缸盛了一層淺淺的清水,慢慢放涼。
顧聽霜沉默地坐在院外,銳利的眼睛地盯著他。
時間到后,寧時亭用手背試探了一下藥的溫度。
拿勺子沾一點藥,滴在手背上。褐澄澈的藥從白皙的手背上滾落,溫度剛剛好。
是鮫人覺得微微發燙的水平,也是平常人喝起來剛剛好的程度。
鮫人端了藥過來,漂亮的眼睛溫和又安定:“世子先喝了吧。”
顧聽霜出手,寧時亭半蹲下去,比他微微矮一點,想他接得順利。
那只手接過了藥碗,另一只手卻直接扣住了他還沒來得及收回的手,帶著他自己的手,直接將藥從他里灌了下去!
隔著一層極薄的手籠子相。
那藥碗是滿的,作太大,直接潑了一半在鮫人上,剩下一半,或許有一兩口可以進寧時亭口中。
顧聽霜眼底一片沉,靜靜地看著他。
寧時亭這個樣子很狼狽,幾乎是半跪在他面前,被他扣著手腕事實地制住。藥順著角、下頜緩緩低落,潤紅、燙熱了那一片因為缺,而看起來涼薄的。
鮫人溫低,從指尖就能到,這個溫度對他來說,應該是燙的吧?
藥,燙得寧時亭渾一抖,眼底也不由自主泛上一點淚來。
顧聽霜第一次這麼近地看見他的臉。
第一次是在婚房,寧時亭有紅蓋頭還有紗罩擋著,當時紅燭暗淡,又是夜里,他也沒看清他到底長什麼樣。
只記得這雙眼睛很亮,很清。
第二次他把小狼叼來的東西還給了他,寧時亭背站在門口。
其實時至今日他還不知道他的名字,他的份,只知道下人總他“公子”。
他和他分明從來都沒有見過,但是這個人,除去因為剛進府,想要立下一個“寬厚后娘”的印象之外,卻總還像是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寧時亭每次看他的眼神,跟他說話的方式,就仿佛……他已經認識了他很久一樣。
他甚至還知道他的喜好,府上人這幾天送過來的飯菜,都是他喜歡吃的,而不是和以前一樣,總有幾種他本不吃。
還是和那天晚上一樣,現在這雙眼睛里倒影著他的影子,雖說浮現出淡淡的水,但是那一剎那的驚詫過后,很快又轉為溫和。
他嗆到了,咳嗽了幾聲,不知道是被燙的,還是咳嗽得狠了,臉也紅了。原本蒼白的臉頰,還帶著一點剛忙完后生出的薄汗,香流。
……哭了?
還真是氣。
顧聽霜看了他一會兒,見他沒事,隨后才慢悠悠地拿走他手中的碗,將殘藥一飲而盡。
“這一口就敬你了。敬茶是舊禮,你要免了我的禮,我偏偏不想免。”
寧時亭怔怔地看著他。
他的眼睛很漂亮,說不出是哪種漂亮,很普通的黑眼眸,可是看久了總覺得里頭還有一層淡淡的青,像是天青石那樣,能在下散發出詭譎嫵的來。
顧聽霜語氣微微加重:“看我做什麼?怎麼,想像那天一樣,或者像昨天死的那個人一樣,再我一遍麼?藥里到底有什麼把戲?你不說,我就讓小狼立刻咬斷你的脖子!鮫人的把戲我不懂,你再用眼神我一次,下回我便剮了你的眼睛。”
那本神農書他翻來覆去看了很久,每種藥材都找到了對應的解釋。但是每種藥草混合,會否產生什麼副作用,他也不得而知。
毒鮫天生試過無數種藥,在這方面心思比他深沉得多。
他讓寧時亭先喝一口,無非是看他真正會有什麼反應沒有。
手里的人還在咳嗽,每一聲咳嗽都震心肺。
那一剎那,好像眼前的人一下子變了蒼白輕薄的紙人,輕輕松松就可以拿、折斷一樣。
寧時亭輕輕說:“鮫人眼人……是個傳說,不是真的。”
“什……”
寧時亭聲音沙啞,好像說話對他來說還有些困難似的,但是聲音仍然輕溫和:“我不會……用眼神人,那天你……在婚房中,我讓你睡過去,是用的我自己配的速眠香。”
那一剎那,顧聽霜眼中風云變化,表復雜了一瞬,隨機都轉化為沉、抑的暴怒:“滾!”
寧時亭似乎也不明白他這突然的暴怒是因何而起,但是現在他外衫,也的確在這里停留得夠久了。
聽書應該在找他。
他輕輕起,有些無奈似的:“世子下回好好喝藥吧,藥里的確沒什麼別的東西。他日如果有什麼事,我一般在書房,世子找我也方便。”
跟小孩子沒什麼好計較的。
上輩子他剛進晴王府的時候,顧聽霜的難哄比現在還厲害,但是他忘記了,只記得這孩子后面是如何一點一滴地、笨拙地表達著他的接納與喜。
現在來看顧聽霜這樣的脾氣做派,反而還讓他有一點懷念,還有一點哭笑不得。
寧時亭走了。
顧聽霜卻僵在原地,久久沒有回過神來。
小狼在他膝蓋下打轉,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怔住了,力想往他上跳。
他心底好像有什麼東西,被寧時亭輕飄飄的一句話敲碎了。
一道冰墻,堅不可摧的壁壘,對外豎起尖銳的防,可是自以為的敵人卻遲遲沒有到達。過早的防,卻反而暴了什麼東西。
那是潛藏在深,沉寂了四年從未復蘇過的某種悸。
——“我不會……用眼神人。”
顧聽霜低頭看自己的手。
年人修長細瘦的指尖,還殘留著一點藥。
被寧時亭嗆出來的,從他齒間、微微翕張的、深紅的角滾落,帶著綿綿熱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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