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老爺,姓曾名雲,字如瑄,宦之後。
宦,便代表有權;有權,便有錢;祖上有錢,所以他生下來也有錢。
那時節,有錢人才能讀得起書,於是曾老爺非但有錢,也有了功名。
當然了,他那點兒功名,也僅限於讓他能請下人(沒有功名,家裏便不能用下人,有錢也不行),兒他是沒當過的;他也沒有必要當,因為僅靠祖上留下的產業,哪怕他什麼都不幹,也能一生都過錦玉食的日子了。
不過,正所謂……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曾老爺也不傻,他明白,你再有錢,如果沒有權力的庇佑,長久而言,那也是不安穩的。
因此,多年前,他就非常機智地把自己唯一的兒嫁給了朝中一名年輕有為的員,並花了不錢為這位婿上下打點;如今,他的婿已是工部尚書,外孫也有倆了;婿對他很是恩,再加上兩家的利益也的捆綁在一起,所以這曾老爺莫說是在地方上,縱是放眼整個大朙,也算是個頗有勢力的人。
然而,在這永泰十八年的夏末,一向太平無事的曾府,卻突然出了一連串的異事。
現在回想起來,那事的起因,應該是在半個月前……
曾府的后廚,有兩個幫工,是一對兄弟,一個何大,一個何二。有天,他倆推著泔水車出去倒泔水時,何二偶然間看到在河邊的草地上有什麼東西在太底下閃閃發,他好奇湊近看了看,發現那竟是一條由琉璃製的鯉魚。
在我們今人看來,這玩意兒,大致就是「八星八箭998水晶鑽」的劣化版,本低到超乎想像,但以大朙的化學水平和工業能力來說,這東西就算是比較稀罕的了,即使拿去當鋪也能換到不錢。
何氏兄弟都只是生活在底層的平凡人,他們可沒有那種「撿到值錢東西趕找失主」的思想覺悟,在撿到東西后,他們在第一時間的想法就是:「這回老天可算開眼了,讓我哥兒倆撿了這麼個大便宜」。
在他們的認知里,這東西他們撿到了,就已經歸他們了,哪怕事後有失主找上門來,他們都未必肯給……至得收點好才行。
於是乎,在回府的路上,這兩人便已在迫不及待地商議著事後怎麼把這東西賣掉、賣掉的錢怎麼分、分完了之後要如何花等等。
當晚,兩人都興得睡不著,但因為旁邊還有別人,他們也不好公開討論這事兒,只能憋著。
到了子時,他倆實在是乏了,這才先後睡去。
大戶人家,有專門給下人睡的屋子,跟現在的集宿舍類似,何氏兄弟和另外四個人睡一間,大通鋪,哥兒倆的鋪挨著。
白天撿到的那條「魚」,因為他們怕被別人瞧見,所以一直就沒拿出來,始終在何二的懷裏揣著,他也不嫌這麼睡覺膈應。
就這樣,一直到了寅時初刻。
用現在的話說,凌晨三點多,也就是人睡得最的時候。
忽然……
下人房的窗外,嘶啦——嘶啦——響起了一陣陣怪異的響。
起初那聲音很輕,像是樹枝被風吹掃在窗戶紙上的聲音,但後來越來越響、越來越急。
何氏兄弟因為太累,睡得很沉,沒聽見,但和他們住在同一間房的一個趙大強的家丁睡覺時比較驚醒,不多時,他便被那聲音吵醒了。
趙大強這年剛二十齣頭,大小夥子,氣方剛,他也沒多想,坐那兒稍微緩了緩,就起出門,想看看那聲音究竟是怎麼回事,順帶去上個茅廁。
他以為自己聽到的可能是野貓或者貓頭鷹之類的東西在樹上發出的靜,不料,他這一推門,一轉頭……
便見得,月下,一團黑的、散發著咸腥味的不明就在離他半米不到的地方立著,其高度比他還高半個頭。
這玩意兒一進視野,趙大強瞬間睡意全無,其全上下彷彿是掉進了冰窟窿似的那麼冷;那一息之間,他只覺得一子熱從自己腳底板直竄上腦門,讓他頭暈目眩、瞳孔收,渾不住地發抖。
而他那逐漸適應了昏暗線的雙眼,也終於在數秒后看清了……眼前那團黑的東西,是一頭也不知在水裏泡了多久的、已經形如水草一般黏的黑長發,而從那長發的隙中,還有一張慘白的人臉,正用一雙翻著眼白的眼睛瞪著他。
得虧他是個小夥子,這要是換個子或是老人來,就算沒當場嚇死也得嚇暈過去。
趙大強到還好,只是一,一屁坐到了地上,有聲喊被他噎在了嗓子眼兒里,就是出不來……
數秒后,他的子了,那溫熱的讓他稍稍回過神來,他的嗓子也不堵了,當即大喊:「救命啊!有鬼啊!」
這三更半夜的,他這一嗓子下去可熱鬧了……不止是家丁院奴,就連老爺夫人們也都被這聲嘶力竭的喊聲驚醒。
最快趕到現場的,自是他旁邊屋裏躺著的那五位,可他們出來一看,除了坐在地上尿了子的趙大強,周圍本連半個人影都沒有。
不多時,管家和其他家丁也趕來了,他們給趙大強灌了兩口熱水,又了兩掌,這才讓其冷靜下來,複述了方才的那些事。
但問及他那「鬼」去哪兒了的時候,他卻說不上來,只說自己眼神稍一錯開,那鬼就沒影兒了。
接下來,直到天亮前的那一個多時辰,都變得很難熬……曾府上下,包括聽了管家彙報的曾老爺,都沒再敢合眼。
那個年頭的人,怕這個。即便是從來沒見過,他們對鬼神也或多或都有些敬畏之心。所以曾老爺立刻下令,把所有下人都起來,舉著燈籠在他們的後院……也就是逍遙津的範圍來回巡邏,有什麼異常立刻再來稟報。
就這樣一直到了天亮,這太一出來,大夥兒也就鬆口氣了,畢竟妖魔邪祟見不得太。
這事兒到這兒,算是暫時平息。
而這個時候,何大何二可還沒覺得這事兒跟自己有什麼關係……
當天下午,他倆又趁著出來倒泔水的時候,溜到了附近的當鋪,想把那條琉璃魚給賣了。
當鋪的夥計一看這東西,就把掌柜的給出來了,掌柜的接過稍微看了眼,立面就撒了手,讓何大何二把這東西拿走,說他們不收。
何氏兄弟這就不懂了,還有當鋪不收東西的道理?但他們再要追問,掌柜的就什麼都不說,只讓他們趕把東西拿走,要不然他就給扔出去了。
何氏兄弟無奈,只能又把東西拿了回來,想著明天出來的時候,再走遠點兒,去別的當鋪問問。
於是這天,他們又把這琉璃魚帶回了曾府,還是藏在何二的懷裏。
這天晚上,倒是沒什麼靜,一夜無話。
不料,到了第二天一早,何大睜眼一瞧,何二不見了;何大當時就心想:該不會是我那弟弟自己拿著東西跑了吧?
他趕起,滿院兒問滿院兒找,但沒人看見過何二。
何大那一個氣,心說何二肯定是丟下他跑了,沒準何二這會兒已經獨吞了賣東西的錢,離開廬州,跑到別的地方做小買賣去了。
但真要說去找,這天大地大的,何二的長相也沒什麼特點,他又能去哪兒找呢?
想到這裏,何大悔得腸子都青了,自己那麼相信弟弟,一直就把魚放在弟弟那兒,結果換個人財兩空。
又過了一天,管家找到何大,問他弟弟去哪兒了,怎麼沒來上工,何大也只能回答自己也不知道;何氏兄弟只是幫工,並不是賣進曾府的,只要結了工錢,隨時可以走,所以何二在這工錢還沒結的時候自己失蹤,管家也不會再多追問什麼,畢竟大宅門裏也不差這一兩個人。
就這樣,到了第三天……發生了兩件事。
第一件——趙大強死了,病死的。
自從「撞鬼」那晚開始,趙大強就一病不起,吃不下東西,也睡不著覺;找大夫給他看,也看不出什麼病來,只能當他是驚嚇過度,隨便給抓了點有助安神睡的方子。
但那葯,他一喝就吐……本就沒喝幾口。
他一個小家丁,府里也不可能給他安排什麼特別周到的照顧,能給他單獨弄個小屋子躺著養病就不錯了。
就這樣,他連續幾天不吃不喝不睡,到了那天的傍晚,有人進屋看他時,他已經躺那兒斷氣了。
也幾乎是在同一時刻,同樣是在這曾府後院中,又出了第二件事——何二的,從逍遙池裏浮上來了。
短短半個時辰里,連續發現兩個死人,這可不是小事。
趙大強的死倒還好理,他從小就是被賣到曾府里的,別說病死,打死都沒人管;但何二的死……就不好辦了。
何二不明不白就死在了你曾府里,而且他還有個兄弟活著呢,他們又不是你們曾府的人,只是幫工,你們得給苦主一個代吧?
起初,曾老爺也不想報,就當何二是自己失足淹死的,給他兄弟點銀子打發走也就算了。
而這何大呢,想法也簡單,他雖然不知道弟弟怎麼會淹死的,但既然人都死了,那他就想著:我弟弟上的那條「魚」,這下可就是我一個人的了;我也老大不小了,靠給人當幫工一輩子都翻不了,但我要把那魚賣了,再拿上曾府賠給我的錢,用這些錢去幹個小買賣,娶個媳婦,也不錯啊。
想到了這裏,他就覺得弟弟的死也沒什麼好悲傷的了,甚至可以說是件令人高興的事;他連弟弟是怎麼死的,都懶得去追查了……
沒曾想,事後他去問管家弟弟上有沒有什麼時,管家告訴他什麼也沒有;而曾府賠給他的錢,也不如他心的預期。
何大這就狗急跳牆了,他覺得是有人把「他的魚」給了,但又不好明說,因為人家要是問起這東西的來歷,他沒法兒回答,所以他就獅子大開口,要曾家賠他二十兩銀子。
二十兩銀子,在大朙是個什麼概念呢?這麼說吧,一兩銀子,等於一貫錢,即一千文錢,購買力嘛……放到今天,大概能買500斤土豆吧。
曾老爺是有錢,但也不可能答應這種要求,今天他要是答應了你何大,明天就可能有十個比你何大無賴百倍的地找上門來用類似的法子訛你。
可是人命關天,曾老爺這人在地方的口碑也不錯,不到萬不得已他也不想仗勢欺人,於是,他也只能報了。
府一來人,那看熱鬧的、傳小道消息的老百姓們自然也就都來了,不止是何二離奇淹死的事,那趙大強被「水鬼」嚇死的事,也很快就了廬州百姓們茶餘飯後津津樂道的話題。
那何大呢,活兒是不幹了,但他也沒別的地方可去,就算有,在要到錢之前他也不想去,所以他就在曾府賴著。
管家怕他干擾其他下人,就給他單獨安排了一間房,也管他飯,說他可以住到府查出結果來為止。
幾天後的一個晚上,何大正獨自在房裏睡覺呢,黑暗中,耳邊竟忽然響起了兄弟何二的聲音:「哥,我死的好慘啊……」
何大聽到這句后,當時就嚇醒了,他也分不清剛才是做夢還是真的,而就在這時,他的手……到了一樣東西——一條表面還是的的琉璃魚。
「啊!」那一刻,何大嚇得是魂不附。
還沒等他弄明白是什麼況,他忽又聽得……
嘶啦——嘶啦——
窗外,開始響起了一陣陣的怪響。
關於這怪響的事兒,何大可是親耳聽趙大強講過的,他現在再回憶起來,腦中便閃過一個念頭:「難道……趙大強撞見的鬼,從一開始是奔著這條魚來的?」
嘶啦嘶啦嘶啦……
外面的聲音越來越急促了,何大嚇得抱頭趴到床板下,大聲喊救命。
也不知過了多久,聲音停了,然後,便傳來了好幾個人的門聲。
想來,是有人聽到呼救過來了。
何大鼓起勇氣從床板下爬出來,去打開了門,看到是管家和幾名家丁挑著燈籠在門口,這才鬆了口氣。
事到如今,他也實在是瞞不下去了,當夜,他就把整件事的前因後果跟管家講了,並把那條「琉璃魚」拿了出來,管家又把東西呈給了曾老爺看,轉述了何大的故事。
曾老爺是讀書人,哪懂這些,就當這琉璃魚是件邪吧,趕找個荒山野地埋了也就得了;至於那何大,給他十兩,他要不要,讓他趕走人。
第二天一早,何大就拿了銀子離開了曾府,苦主都跑路了,他那兄弟何二的案子府也就不查下去了。
而那條「琉璃魚」,管家吩咐幾個家丁,專門挑了個日正當空,氣最盛的時候,跑到城外一荒地,挖了個相當深的坑,當場給埋了。
本以為事就此就告一段落,然而……
又過了幾日,曾老爺的二夫人忽然被發現暴斃房中,而且那的雙手,合在前,手中地攥著一條琉璃魚……
………………
黃東來在路邊的一個酒肆,給那位陌生的老大爺點了壺酒,聽他繪聲繪地講完了這個故事。
聽罷之後,黃東來的第一個問題就是:「那個……這位老丈,且不說這事兒是不是真這麼邪門兒啊……為什麼你說得這麼詳細,好像自己親眼瞧見了似的?」
「嘿!小子,你還別不信。」老大爺相當自信地回道,「我是聽我隔壁老李家的李說的啊。」
「那隔壁老李家的李親眼看見了?」黃東來又問。
「沒看見,但是聽孫子的朋友的表舅說的啊。」老大爺又道。
「那孫子的朋友的表舅……」黃東來說到這兒,自己都有點聽不下去了,他轉而道,「嗨~您就說,這消息的源頭是哪兒吧。」
「就是曾府的管家,曾粟啊。」老大爺回道,「這些事兒,前前後後,他最清楚了,是他親口跟衙門口兒的周捕頭說的,周捕頭知道了,他那些衙役兄弟們自然也就知道了,再然後……」
「行行……『再然後』就不必提了。」黃東來制止了對方繼續貧下去,並又問道,「對了,那曾家二什麼時候死的啊?」
「就昨天。」老大爺道,「首在房裏放了一天一夜了,沒人敢去,到了今天,曾老爺和縣太爺商量下來,乾脆,讓差人們把二夫人的首連同那琉璃魚一塊兒,直接送廟裏去,請和尚們念經超度幾天,看看能不能把這事兒給平了。」
「嗯……昨天……」黃東來著下念道,「昨天死的人,今天這事兒已經滿城皆知了,你們這兒的老百姓還真串閑話啊……」
「小砸。」老大爺笑了,「呵……你不也聽閑話嗎?要不你咋給我買酒呢?」
黃東來心想,也是;這裏又不是他以前那個世界,人們可以一整天都盯著手機和電腦,在網上找尋近乎無限的信息和樂趣……在這裏,連張報紙都沒有,老百姓可不就添油加醋地互相串閑話麼。
又過了片刻,黃東來想起自己還有事兒要辦呢,便放下了酒錢,跟那大爺道了別,奔高鐵幫的分舵去了。
本來今天這事兒,也就一聽一樂,並沒有在意,也沒打算去管。
但黃東來不知道的是……他此生偏就與這些神神鬼鬼、玄而又奇的事有緣;最終,他沒找事兒,事兒反倒來找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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