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弈將這一晚的形大致告訴了朱晏亭，此時日漸升，天泛赤紅。

　原來李弈接到郡守吳儷的錯誤軍，輕騎十數人來芒碭山剿散落的流寇，沒想到對方設伏以待，引他們澤陷了馬，若非他們攜足弓箭，并有一臺勁弩，占據山丘高地抵抗，早已死賊首。

　他說話之間，安排眾人將朱晏亭護在后，不斷號令步卒拉弓，并令人撿拾賊匪尸首上的箭，安排調度，井井有條，縱危難也毫不，恍然是當初章華國威風凜凜的年將軍。

　若非他臉上微微瘦削，下也長了青茬，眉間多了鎖的憂，幾與當年一模一樣了。

　朱晏亭上一次見到李弈還是母親過世的四年前，彼時他方及弱冠，英姿，是議婚年紀，端的是風頭無兩，走馬道畔都有子擲香囊鮮花于他，含帶怯喚“李郎”。

　母親生前病重之際，有意牽線搭橋，為他許婚章華士族王氏之。

　現在想來，母親是已經知道與章華當地本土士族的關系劍拔弩張，有意化李弈與王氏的關系，免他落四面楚歌的境地。

　然而卻是徒勞無功，李弈與王氏的婚事剛談到占吉一環，便因母親的驟然過世而不了了之。

　母親只看出章華本地士族是藏的禍，卻沒有看出最大的禍患是父親。

　那個面白微髯，彬彬有禮，文雅守禮得甚至有些懦弱，誰也不敢得罪的老好人的父親。

　“我這輩子，若說對不起誰，大抵是你阿翁了。”病重時，母親曾對發出喟嘆：“我與你大父斗氣，賭氣下嫁，那時你阿翁正好騎馬而過，是個俊俏面的良家子，看見我的馬鞭指著他，他嚇得頭頂的章甫冠都掉了，半條道上的人都在笑他。圣上賜婚，由不得他反抗。我自小驕縱任，他又是那麼一副弱的樣子，對誰都唯唯諾諾的，我實在不喜歡。有了你后，曾提過帶著你改嫁，他覺得辱，要拔劍自刎，我豈能忍心。若要與他夫妻恩，卻又意不平……這麼不夫不妻的，一拖就是十幾年，我愧對你阿翁，耽誤了他，也耽誤了我自己。當初一時意氣，我……悔之無及。”

　母親抱著對父親的無限愧疚離世，彌留之際，拉著的手給朱恪，叮囑要好生孝順父親，還說來年旨下來，要朱恪隨就搬回長安住，和他父母族兄得以再團聚。

　父親聽到這話，哭的涕泗橫流，不住以頭叩床沿，喚小名“阿睠”，濃意摯得令人之淚下。

　倘若母親泉下有知，愧對的一輩子的夫婿，在過世之后立即納娶了早年私通的仆妾、玷辱的名聲、幽親、勾結章華士族、凌害的臣屬，知道他唯諾恭順的表象下，埋藏著對多大的恨意，不知當作何想。

　朱晏亭神思游走，直至李弈出言問：“你為何篤定王安會出兵，而不是袖手旁觀？”

　朱晏亭道：“我雖與他不，但從前他結母親，未得重用，后又結吳郡守了都尉，想來有幾分賈人逐利之。”畔浮現自嘲之笑：“我不過提醒他圣上還未立后……他此時護我，損小，獲利大，此時坐視我喪匪手，獲利小，禍大。說到底，賭他肯不肯冒險而已。”

　話音剛落，“嗖”的一聲，一簇雪白的羽箭來，奪的釘在木上。

　斥候興大：“將軍！援軍，援軍到了！”

　李弈猛地站立起，仔細聽聞，山下果有突陣之聲，鼓行之響，眺見賊匪陣型自，蹙的眉頭終于舒展開來。

　幾人都以為必死無疑，不料還有這等轉機，李弈回了朱晏亭一眼，忽而倒退幾步，單膝跪地，垂首道：“公子救命之恩，恩同再造，弈銘記于心，結草銜環，誓死以報！”

　他麾下數人以隨之拜倒。

　朱晏亭忙出手，扶著他手甲將他攙起來，注視他沾滿污的眉眼：“我知道將軍清白，是我家委屈你了。”

　頓了一頓：“我母雖亡，我尤未死，豈能坐視黑白顛倒，乾坤倒置。晏亭今日起誓，我還有一息尚存，定要替我母舊部爭回一憩之地，使河漢濁而復清，日月幽而復明，若不能，有如此節！”

　說罷，執起攜來之刀，猛斫而下，刀如雪劈落，一刀折斷了石旁五指來的巨木。

　李弈這三載飽責難，污言蓋頂，念及尊敬舊主，從未有只言片語的辯解，一直默默忍。直至聽見朱晏亭這句“我家委屈你了”，竟不由得心緒翻涌，眼眶泛紅。

　不愿被看見，匆忙轉了，擎弓策刀，大喝道：“諸位聽令，護衛公子，我們沖下山去！”

　……

　芒碭山的賊匪，說到底是寒迫落草為寇的布，縱人多勢眾，也沒什麼像樣的兵，對上王安所領的訓練有素章華正卒，很快就落敗散行，潰不陣了。

　李弈有意要緝拿匪首，以警背后主使之人。

　他們與部分章華軍會合之后，李弈趁王安未到，借了一匹戰馬，單騎追拿匪首。

　朱晏亭因不愿早早與王安會面，也借一弓，背箭囊，策雪驄，助他一臂之力。

　李弈觀察一夜，早已清匪首形容模樣，一路追擊。

　那賊首嚇破了膽，攜著數人一路往東逃竄。

　朱晏亭走了一陣，忽覺道路有些眼，提醒道：“這是通往玄祀的路。”

　芒碭山因是高祖龍興地，高祖未發跡前，方士曾見玄龍蟠踞其，后果以水德大出天下。高祖克帝業之后，回鄉封祖，于芒碭設玄祀，奉祭饗。

　長公主治章華國的時候，時常來玄祀祭拜，朱晏亭也曾隨一起。

　這賊首一路竄，竟直直的往玄祀去了。

　李弈一凜：“玄祀重地，要速速緝拿，不容他。”

　兩人出山林，上道，接近玄祀時，前方忽見旌旗獵獵，有一列車馬。

　數十騎馬行開道，車有十二駕，一玄蓋朱屏幕，者冠白羽，騎吏齊刷刷著玄甲、掛刀佩劍，威勢赫然，令人不敢視。

　當中一車，乃六騎通雪白無一雜的白馬駕車，白馬象鑣鏤錫，馬首戴雕琢辟邪的金冠，冠頂蓬松翟羽。

　玄車寬大，下滾耀眼奪目的朱班重牙雙轂，車以金線繪就“倚龍伏虎”垂睛怒目的、紋理幽深的云彩，威風凜凜的金虎爪牙畢現，延伏軾上，兩側又探出金龍雙首，叼銜車軛。

　朱晏亭驚詫得眼眸張大，視線緩緩上抬，看見車蓋弓二十八枚，羽蓋立旗，旗旄上繪著日月升龍之圖。

　中砰砰而跳——

　這樣的車，朱晏亭曾在長安見過一次，天下只有一個人可以乘坐。

　那時坐在上頭的，是的舅舅，已故去的孝簡皇帝。孝簡皇帝待長公主親厚，曾在東巡之前，準已嫁的長公主帶著在軾前拜見。

　恍然大悟，為何章華等五郡的城旦兵俱都被調空：天子東巡，當為修葺道，灑掃，清人，戒備。

　天子大駕，公卿奉迎，大將軍為參乘，屬車八十一乘。

　然而倘若無意張揚，東巡途中，一時興起，來拜祭先祖龍興之地，減騎吏屬車，輕車簡從，十二駕也算合制。

　揚手收韁，微啟，未及說什麼，見賊首已不知天高地厚的竄了上去。

　李弈不識此駕，只數十二乘，以為是公卿，索賊心切，又恐驚擾，一蹬馬背，騰躍起，以直撲賊首。

　*

　作者有話要說：

　蟲改了，多謝大家捉蟲，作者在親戚稱呼方面一向不大聰明的亞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