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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陂春水》 第24章 瑯玡(十二)、長安(一)

 竹已歇, 舞已退。

 整個正德殿都沒有什麼聲響,皇帝含著笑意的輕蔑話語, 因殿堂空曠, 帶著輕微的回音。

 朱恪伏在地上,面龐上出現了短暫的呆滯,仿佛沒有聽清, 也不敢置信,片刻前還和的君王,說出了怎樣足以徹底摧毀他一切的一句話——

 這比訓斥豫章王不懂禮節, 不敬使者要嚴重得多。

 皇帝徹底否定了他獻的舉, 不單單是獻, 而且徹底否定了朱恪這個人的份和價值。

 朱恪一直以來,在外頗有清結世家,門生遍章華,憑借的都不是自家原先的門第,而是憑著先朝長公主齊睠的份。

 皇帝在朝賀大宴、正德堂上、當著文武百、諸王外使、山東世家的面斥責他,將他和一直賴以生存的長公主徹底割裂開——明著說, 就算從前天下傳聞他要納朱晏亭,那也是納長公主的骨, 不是你朱恪的骨

 可謂字字誅心。

 像一記火辣辣的耳, 毫不留的摑在了他面上。

 朱恪如重錘捶擂,腦中嗡嗡直響,耳暈目眩,惶恐不已, 不知何惹怒了天子, 招致如此重責。

 他眼皮耷拉著, 不過一會兒,眼皮上都是汗,蜇到眼里,不由自主的抬起手,以袖慢慢拭面頰、額頭的汗水。

 嚨像堵住棉花,然而天子問話,即便是再不客氣,再譏諷的話,只要是問,他還是要答的。

 朱恪滾了滾,諾諾道:“罪……臣知罪,請陛下看在明貞太主的份上,饒了罪臣的過錯。”深深伏叩。

 明貞,是章華長公主的謚號,長公主雖已歿,然而因其名太耳能詳,眾人大都還在稱呼前封號,唯有非常正式的場合才會提起此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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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他事到如今,還躲在齊睠的名號背后求饒,齊凌心底生厭,不再看他一眼,揮手:“去。”

 朱恪囁喏著,還再辯。

 曹舒朝執金吾使了個眼,登時兩個衛士上來,一人架一邊,將他拖拽了出去。

 衛士架出,就像拖拽罪人,自正德殿中拖了出去,不給他保留任何士人的面。

 殿外眾目睽睽,看著這一幕,面面相覷,竊竊私語。

 紛紛猜測殿究竟發生了什麼,讓片刻前還風無限的朱恪轉眼間就落得如此境地。

 王安因一路與他結伴同來,也被裹挾,遭了不的問詢,如坐針氈,卻不能提前離開,只得著頭皮坐在那里,臉逐漸變得黑沉鐵青。

 朱恪拖走以后,跪在案前的,就剩下豫章王了。

 齊凌緩緩轉過頭,看向他的皇叔,這位先帝最小的兒子,僅比他這個長孫大了八歲,相貌堂堂,擅治兵馬,屬國擁兵三萬,駐豫章。豫章四戰之地,西拱司隸,南控荊楚,東臨青冀,北牽燕趙。

 論國力兵馬,豫章不是最強的,遠遠不如當初的章華,如今的臨淄。

 然而其地要,實屬重鎮,牽一發而

 他乜斜著眼,姿態已不復先前的端正直,那提醒天子應當注重儀態的冕旒,輕輕晃,珠玉相擊。

 豫章王行禮告罪,背脊卻是直的,不比方才的朱恪,稍稍一嚇,就脊癱,骨蝦。

 實則,豫章王的罪過必朱恪重得多——與妻妹在前私相授,不敬太后宮婢,說重一點,就是罔顧禮法,藐視君上。

 然而禮樂之崩,常從微末起。

 齊凌沉思著,眉頭微蹙,與他年輕的皇叔對視,準的捕獲到他看似敬畏、謙卑的目中,一有恃無恐的底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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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機未到,齊凌在心里對自己說。

 他笑了笑,慢慢站起,醉步虛浮,繞到案前,托著齊良弼一只手臂,將他扶起來:“皇叔怎麼跪下了?”回頭冷斥曹舒:“朕醉了,你也醉了不?不知道提醒朕?”

 曹舒無辜責,無可辯駁,忙跪下請罪。

 齊良弼寵若驚,急忙道:“是臣有罪,胡言語,說錯了話。請陛下降罪。”

 齊凌笑著,攜了他的手,將他送至案前。

 曹舒麻利的爬起來,兩尊金爵里倒酒——皇帝的酒樽里依舊是米的桃槳,與縹清濁酒一,端奉至皇帝與豫章王前。

 齊凌舉樽,道:“當年高祖立國,分封諸王,令我齊氏王孫拱衛四方。多年來,諸位厲兵秣馬,外賊寇,,枕不離戈,不離甲,勞苦功高,衛我疆土,這一杯酒,朕敬諸王。”

 說著慷慨飲盡,重重放樽。

 諸王未敢居功,齊聲稱頌,同飲縹清。

 豫章王的一時失言就此揭過,也給他挽回了面,大殿里僵的氣氛消弭與無形,又恢復了君臣同樂的和諧氛圍。

 其后,皇帝又坐了半個時辰,觀看過舞《九韶》,便不勝酒力,囑臨淄王掌宴,先回了羽殿。

 一出正德殿,全程滴酒未沾的皇帝毫無醉態,袖間攜風,先去了西垂殿。

 宮殿安靜,不見朱晏亭的影。

 鸞刀回稟道:“太后晚間召見貴人,還未歸來。”

 齊凌看了兩眼,覺眼生,想起朱晏亭曾經回稟過他:“你就是從前長公主的陪嫁?”

 “正是奴婢”

 “今日替太后前往蘄年殿置的宮娥,是你主?”

 皇帝問得直白。

 鸞刀面泛白,一時犯難,啟口也不是,緘默也不是。

 齊凌見面上猶豫,就知不必再問了,揮手令退下。

 太后夜間傳召,事有異——雖然今日已呈上了先帝旨,然而太后一心想扶持鄭氏,不會真心喜歡朱晏亭來當這個皇后。

 否則也不會將兩難之局扔給名分未定的朱晏亭。

 皇帝朝六英殿的方向走了幾步,忽然站定,折返回來,對曹舒道:“你,去六英殿走一趟。說朕醉酒,明日再去給太后問安。切記,將今日宴上,豫章王、朱恪之事,原原本本向太后說一遍。”

 曹舒一頭霧水,不敢多問,應諾著去了。

 六英殿中,太后喝了晚間的藥,歪在塌上,眉間蘊著淡淡的怒

 朱晏亭跪在帷幄之外,面貌恭順。

 “你今日的置,很不妥當。”太后神不悅,語氣也嚴肅:“那些都是諸王送來的貴,只派一個宮人置,顯得皇帝和哀家傲慢。”

 朱晏亭辯也不辯,安然之:“臣知錯。”

 太后靜默了片刻,又道:“置得也輕率了,朱氏發髻雖然逾制,也不是什麼大過,再怎麼說也是你妹妹,你何必狠心驅逐,此舉實在太刻薄。還有,白真是阿掩的妹,你顧念著豫章王,也該對客氣一些。”

 太后口中的“阿掩”,是豫章王的王后謝掩。豫章王生母喪得早,自小養在太后側,十多歲才放到封國去,十分依太后。謝掩也是鄭太后為豫章王擇定的婚事。

 朱晏亭心知太后心里本有見,只是借機垂訓,無論如何做,都能找出過錯來。

 此時辯解,只會令更加惱火,徒給自己增添麻煩。

 因此道:“臣,不通人,多謝太后提點垂訓,今日之事,臣悔之無及,必引以為戒,日后謹慎行事,不敢狂妄。”

 太后再要說什麼,外頭傳來通報,說是陛下邊伴駕的曹舒請見。

 鄭太后宣了進來,曹舒跪拜復起,躬傳達了齊凌掛念太后,本要過來問安,然而宴上醉酒,唯恐酒氣沖撞,故明日再來的意思。

 太后有皇帝孝心,笑滿于目,便也問詢皇帝喝了多、燕飲如何等,表示關切。

 曹舒逮到了機會,就把豫章王如何接到了信發難,皇帝怎樣斥責了他,后又召了朱恪,說了什麼,原原本本的告訴了太后。

 唯恐說得不夠詳細,還手比劃,模仿朱恪和豫章王的神態,直將殿上景,還原得栩栩如生。

 鄭太后先是含笑聽,聽著聽著,笑意卻僵在了邊,而后,下垂,面也泛起白。

 蘄年殿中,一謝白真,一朱令月。

 正德殿,一豫章王,一朱恪。

 皇帝的置,幾乎與朱晏亭一模一樣。

 皇帝在宴上斥責豫章王的話,仿佛是特意反駁了自己方才訓斥朱晏亭“行為傲慢”——諸王對持節使者都要下拜,為何對持印宮婢拜不得?

 而皇帝對朱恪的誅心之言,直接斷送此人的立之本,也比驅逐朱令月嚴苛得多。

 若說朱晏亭“傲慢”,皇帝斥責豫章王的行為更加傲慢。

 若評價朱晏亭“刻薄”,等于直言皇帝刻薄。

 鄭太后心口一堵,本還要對朱晏亭作出懲罰,卻發現一樣理由也站不住。

 目轉去,朱晏亭還是順跪伏請罪。

 鄭太后心如明鏡,知道皇帝是有意保,雖沒有直接來,意思卻再明顯不過。

 只得按下心頭怒火,了語氣,慢慢對道:“哀家方才一時急,有些話說得過了,其實也并非你的錯,你莫往心里去。”

 朱晏亭面定定,只答:“臣不敢。”

 經此事一打岔,鄭太后心生懨懨,以手抵額,屏退了曹舒,也對揮了揮手:“你去吧。”

 “喏”朱晏亭行禮告退。

 看著影漸漸退,鄭太后笑了笑,對側侍婢道:“剛才哀家訓斥的話,不要傳出去了,皇帝聽到會不開心。”吩咐完,又兀自喃喃了一句:“好大的主意。”

 搖搖頭,不復多言。

 ……

 朱晏亭退出六英殿后,駐足廊下,因跪了良久而輕微發酸的膝蓋。

 隨侍宮娥來扶,被輕輕推開了,聞蘿捧一件鶴羽大氅,點足披在上,也彎下輕輕膝蓋。

 而后一行人逶迤宮燈,穿梭宮臺,往西垂殿去。

 瑯玡濱海,蒼梧臺雖然已經是避風之地,夜間過復道,難免冷風陣陣,朱晏亭披鶴氅,在將近羽殿時,腳步慢了下來。

 燈火明亮,遠遠一,還能看見監擔著堆積如山的奏章送進去,看來齊凌沒有喝醉。

 朱晏亭駐足沉思片刻,往羽殿走去。

 齊凌正在偏殿批閱奏章,案側燃雁足燈,案上置錯金博山爐。

 他已除下宴上冠服,只手提筆,展開卷軸,在燈下沉思。

 “阿姊來了?”沒有回頭,也知是,齊凌提筆蘸墨,慢慢在書簡上寫字:“太后沒有為難你吧?”

 他的模樣非但沒有醉態,反而神奕奕。

 朱晏亭行過禮,不答此問,只接過了曹舒奉來的茶水,奉至他案邊:“陛下請。”

 齊凌擱下筆,從善如流接過茶盞,輕呷一口,道:“對了,今日宴上,朕一時不察,斥責了你生父,恐怕也掃了你的面。”

 話雖如此說,他面上卻沒有毫歉疚的神,反而是眉梢微揚,饒有興致的看著朱晏亭的反應。

 只這一個表,朱晏亭就知道他已經暗中去查過了,自己與朱恪的沖突已盡在他掌握之中。

 沉默了一瞬,與君王深沉的視線相對,雙目里忽然漾出淺淺淡淡的笑意:“那臣該如何謝陛下才好呢?”

 齊凌擱下茶盞,傾過來:“上次在承輿上,阿姊還不是這樣的。”

 那時候,倔強的跪地,滿目通紅,卻強忍著不肯溢出丁點弱,說——陛下以孝治天下,臣不敢非議父親。

 才說完,接著就果決的把一個滿載了父親罪行的罪人毫不手承了上來,并哀求他親審。

 齊凌派親信審完賊人之后,過問了結果,再想起那日楚楚可憐、溫恭順的話,還笑著咬了好一會兒的牙。

 朱晏亭眉目順從,輕輕道:“陛下英明,秋毫不蔽于日月之盛,臣不敢在矯飾瞞。”多余的話就不必再說了,和朱氏一族現在是什麼關系,從毫不留驅逐朱令月的行為就可見一斑,二人都心知肚明。

 齊凌笑了笑,重新執起筆,轉過頭不看,隨口問:“那你準備怎麼謝我?”

 朱晏亭沒有料到他真的會要求謝禮,著實為難,然而話已說了,只得搜腸刮肚,邊想邊說:“我……有一隨侯珠,徑寸大小,前后可照一丈遠。”

 齊凌黑了黑臉:“如若沒有記錯,這顆珠子是西垂殿的吧?你就準備拿朕的東西送回來送朕?”

 朱晏亭真難住了,要放在以前,荊楚之珍,奇異之玩,云夢之寶,無論如何也尋得出幾樣可以送給皇帝的禮品。

 然而焚燒丹鸞臺,孤而來,上所攜真正屬于的,除了皇帝的納采之禮外,便只有一張長公主以前狩獵用的鴟紋雕弓。

 雕弓……

 圍獵,天馬。

 忽然想到了什麼。

 目中浮現出火跳躍一樣的喜悅,笑道:“臣就攜我母留下的鴟紋雕弓,為陛下獵一腋狐裘,獻給陛下如何?”

 的提議讓齊凌也詫異了一下:“你還會弓馬?”

 “只會皮,然我心拳拳,愿竭力一試,以悅陛下。”朱晏亭說得很謙虛。

 齊凌本就極好狩獵,這個提議正中了他的下懷,當即定下,等祭祀五方天帝的祭奠過后,起駕回長安之前,帶朱晏亭去扶桑苑圍獵一次。

 算算日子,就在三日之后。

 ……

 元初三年的五帝祭祀是齊凌登基之后首次祭祀五帝,毗鄰東海,聲勢浩大。

 占卜、出行、祭祀、宣召、垂訓。

 皇帝需要足足忙碌兩日,腳不沾地,不在蒼梧臺。

 借此機會,朱晏亭在早上給太后問安之際,邀請同來問安的臨淄王后到西垂殿小坐。

 西垂殿有庭,木華葳蕤,奇鳥引頸,嘀啾直鳴,庭中高屋建瓴,可從西側瞰整個蒼梧臺,萬千屋脊,紛紜過客,收眼底。

 朱晏亭與臨淄王后去履坐葦席上,迎一蓬清風。

 “之前王后所有求于我,是什麼事?”

 臨淄王后朝側招了招手,道:“若阿,過來。”

 一綠黃裳的子從跟隨臨淄王后的行獵中走來,對朱晏亭行禮。

 如雪,舉止溫文,一雙晶瑩剔的杏目,邊一笑就是一對兒梨渦。

 臨淄王后道:“這是我的侄吳若阿,上次你見過的。”

 朱晏亭夸贊了兩句,然后目含笑意,靜靜盯著臨淄王后瞧。

 臨淄王后也不瞞,附耳過去,在耳邊悄聲說:“我為此子,謀一夫人之位。可現在還不是時候,往后還需要你多照應。”

 朱晏亭頓時了然,下頜輕點——先前到蘄年殿,還奇怪為何諸王都有獻,這次東巡的東道國臨淄王卻毫無靜。

 想來臨淄王已敏銳察覺到這次世家獻,諸王手,惹得皇帝不大開心。

 為了不讓吳若阿還未見皇帝就留下不好的觀,因此延后了送宮的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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