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寧長公主院,年輕婢子們圍在廊下做著針線活,一個個眉眼帶笑,輕聲細語說著話,不敢鬧出太大靜。
屋,一位著錦緞薄的婦人歪倚在榻上,青高挽,眉眼明艷大氣,亮,正是圣人的親妹妹——昭寧長公主。
即便是眼角延出了幾道淡淡細紋,也不曾削減其容貌一分,任誰第一眼見了都猜不到已四十,可見歲月當真不敗人。
昭寧長公主手中展著一卷傳奇話本,慵懶地看著,有一搭沒一搭地與婢子們閑聊。
一婢子道:“阿郎孝順殿下,這不又尋了一名庖廚來,就盼著殿下多用一口呢。”
昭寧長公主面紅潤,哼笑:“他若是當真孝順,合該娶個新婦回來,再給本宮生個俏俏的孫。而非一心撲在國子監的公事上,不近、半點不談風月。”
“說來也氣人,這榆木腦袋不曉得是隨了誰。無論是本宮,還是他阿耶,分明于風月一事很是靈,早早就瞧對了眼,偏章兒是不開竅的朽木。”
長公主與駙馬年相識,青梅竹馬。待到長公主一及笄,兩人便了婚,婚后誼甚篤,不多久便生下謝青章,是長安城中恩夫妻里最有名的一對,惹來多子艷羨。
邊侍都掩笑了,齊齊順著夸長公主與駙馬鶼鰈深,好聽話跟不值錢似的往外拋。
昭寧長公主聽著順心,笑意盎然,沒多久又忽然垮下肩膀,意興闌珊地扔開手中傳奇本子。
煩躁地著額角:“章兒要是能有他阿耶一分的開竅,也不至于如今還形只影單的。”
婢子中,靜琴跟最久,溫聲勸道:“殿下莫急,咱們這不是想出法子了麼?待撐過了今日,明日就讓青龍觀的道士在路上攔住郎君,哄他相看新婦。”
昭寧長公主點頭,復又嘆氣:“幸好龔廚子隨母后去了終南山,長安城里再沒什麼手藝高超的庖廚,否則就依章兒這般請人來做各佳肴,一日日下來,本宮哪兒能撐得住?”
“就說前幾日來的泰樓曲廚子,那道釀魚本宮瞧一眼,便曉得嘗來必定鮮香濃,好喝得。可惜當時章兒在一旁陪著,本宮不好多飲,當真憋得慌。”
靜琴無聲翹起角。
家殿下隨了皇太后娘娘,最喜珍饈饌,也最抵抗不了龔廚的手藝。當年駙馬為追求殿下,還是苦心練了許久庖廚技藝,每每進宮都帶親手做的不同點心,方才贏得殿下歡心。
若是龔廚此次沒有跟去終南山,當真被阿郎從皇城中請來,那殿下哪里忍得住呦!
其他婢子紛紛勸昭寧長公主,只說再挨一日便能大功告,萬不可在要關頭前功盡棄。
此時,外頭傳來婢子的通傳,說是郎君邊的杜侍從又帶著吃食來了。
聞言,屋侍們立即收起手邊什,扶著昭寧長公主半躺下,一個個臉上斂起笑意,很是嚴肅。
見一切準備妥當,靜琴快步繞過屋門口的一架六扇屏風,傳杜昉與其后婢子們進屋。
杜昉不便直面,隔著屏風,恭聲道:“此為庖廚獻上的竹筒飯,共有四味,請殿下品鑒。”
昭寧長公主嗓音聽著“虛弱”極了,氣若游:“章兒一片孝心,且掀開讓本宮瞧瞧吧。不過,本宮眼下沒什麼胃口,著實不想用……”
忽而一濃郁香氣在屋中散開。
是列在首位的婢子遵從吩咐,將竹筒的上半段掀開,出里頭的臘竹筒飯來。
深紅的臘丁、鮮綠豆、金黃玉米粒混在江米飯之中,其上還敷了一層漂亮的油,實實被填在劈開一半的青翠碧綠的竹筒里。
各種鮮亮,仿佛是頂尖畫匠心調配,進而嘔心瀝繪制的絕畫卷,好看到讓人挪不開眼。
散出的香味,也足以勾出肚子里最深的饞蟲。
昭寧長公主未說完的話悉數吞回肚子,直勾勾盯著那臘竹筒飯,不自地支起子,要看個仔細。
面上裝著虛弱,心掙扎不休。
自打龔廚子隨母后離了長安,就再沒聞見過這般香味人的菜食。
嗯——好香!
屏風外,杜昉似有些訝異,又有些習以為常。
前頭來了數不勝數的庖廚,誰沒點真功夫在上,哪個做出的吃食不可口?
即便如此,也沒一道菜食了長公主的眼。就算是鼎鼎有名的曲大師傅出山,最終也是鎩羽而歸。
畢竟殿下品遍珍饈,什麼金貴膳食沒用過?
想來這次,依舊是便宜他們這些侍從仆役了。
杜昉恭聲道:“既不合長公主的胃口,杜昉這就讓婢子們撤下竹筒飯。”
昭寧長公主:“……”
其實,這飯合本宮胃口的。
好在靜琴最是悉昭寧長公主的脾,曉得家殿下見了這竹筒飯,哪怕多日忍耐悉數付之東流,也定然是要嘗上一口,再論其他。
于是靜琴趕在昭寧長公主開口前,當機立斷站了出來。
繞出屏風,湊到杜昉側,低聲道:“殿下近日日漸消瘦,不止阿郎擔憂,我們這些下人也放心不下,總不能一直這樣下去。”
“杜侍從,你不若先將這竹筒飯留下,我好生再勸一勸殿下,興許能勸呢?”
聞言,杜昉雖然可惜不能一嘗竹筒飯的妙滋味,但依稀窺見了希。他連忙謝過靜琴,帶著一眾婢子退了出去,免得誤了要事。
待到屋只留下了心腹,昭寧長公主猛地掀開上薄被,趿拉著鞋奔至桌案邊,狠狠吸了一口香氣。
“好香的吃食!”昭寧長公主贊嘆一句。
靜琴笑著問:“可需將余下三枚都打開?”
昭寧長公主擺手:“不必,一樣一樣來才有樂趣。”
說罷,接過玉勺,迫不及待地舀了一勺臘竹筒飯。
飯口中的那一刻,臘濃香、江米甜香、豚油醇香,再帶上一抹似有若無的竹子清爽之氣,悉數充盈齒之間。
尤其是豚油香味,最是不加掩飾,赤地為一整道吃食附上最直白的點綴。原本清甜的江米與濃厚豚油充分融為一,表面覆著一層油。
明明是看似最不相干的食材,卻在此時此刻撞出無可比擬的極致滋味。
稍加咀嚼,江米甜糯、臘微,豆、玉米粒被咬碎之后,會綻出些微水,與若若現的竹香一起,在舌尖齊齊迸發。
這些日子以來,昭寧長公主日日只用一小碗膳食,眼下腹中空空如也,越吃越。盡用了好幾勺臘飯,方才將目投向另外三只未開蓋的竹筒,眼中滿是期待。
靜琴曉得今日已經破戒,必然攔不住。暗暗嘆了口氣,走到第二只竹筒,幫家殿下掀開蓋子。
這回是純江米餡,潔白如冬日剛落下的雪,上頭還裹著一層竹,清新自然。盤中另配一小碟細糖,應是用來蘸著吃的。
剛巧方才吃了咸口的,嗜甜的昭寧長公主見之心喜,換了一雙干凈玉筷。
單品此飯,僅有江米甜糯與翠竹清香,本真原味雖好,但不免略顯寡淡。
可一旦夾了一小塊從糖碟中仔細裹上一圈,再嘗時,就會到一粒粒糖黏在江米周遭,遇到津則緩緩化開,嚼時發出清脆聲響,口鼻之間盡是甜的滋味。
昭寧長公主好甜口,對蘸糖的竹筒飯更為喜,直等用了一半,方才吩咐靜琴開第三枚竹筒。
這一回,竹筒里盛著棕褐豚飯,一塊塊瘦均勻的豚鑲嵌其中,整閃著油,另被一層竹裹住。撲面而來的豚咸香,即便是偏好甜口之人,也無法抗拒。
夾出一塊連著豚塊的飯,細細品了。
昭寧長公主雙眼一亮,咽下之后,笑道:“倒是很像母后端午時,常讓龔廚子做的咸粽。豚而不膩、口即化,江米浸了醬,用著很香。”
“婢子聞著,確有幾分龔廚做的粽味道,可見做竹筒飯的庖廚手藝著實很好,”靜琴微笑,手停在第四枚竹筒飯上頭,“余下最后一枚,殿下可還想再嘗上一嘗?”
前頭三只竹筒飯一一吃過來,昭寧長公主已覺得腹中有些撐。
不過這四枚竹筒一一打開,頗有些樂趣,勾起昭寧長公主一好奇。
放下手中玉筷,單手支著下,懶懶道:“不嘗了,就瞧瞧是個什麼模樣吧。”
靜琴依言掀開。
蒼翠竹筒之中,黏糯的白凈米粒與紅豆糾纏在一起,靜靜散發著香甜氣息,乖巧可。
“竟是紅豆?”原本興致缺缺的昭寧長公主頓時坐直,重新執起玉筷,往第四只竹筒去。
“靜琴,本宮覺著還不是很撐,可以再用些。”
隨侍一旁的靜琴無奈閉了閉眼。
不得不說,各竹筒飯中,還是紅豆配江米最為甜可人。紅豆后,帶來沙沙口,香氣人,與甜糯江米混在一,配著翠竹清香,吃來無比服帖。
只要是嗜甜之人,都無法抗拒它,遑論昭寧長公主還偏紅豆一。
眨眼間,第四只竹筒里的紅豆竹筒飯消去大半。
而昭寧長公主完全吃撐,坐在原不斷著肚子,頗有些后悔方才的決定。
好端端的,作甚一個個打開?
倘若一口氣全開了,就能發覺里頭藏著紅豆做的吃食,盡吃個舒爽自在了!
旁邊侍奉的靜琴在看見紅豆的一剎那,就準確無誤料想到了家殿下會有什麼反應。
眼下來不及再度嘆氣,連忙吩咐另一沉穩些的婢,悄悄去長公主院中的庖屋,備些有助克化的飲子來。
昭寧長公主饜足地閉上雙眼,喟嘆:“自打龔廚子離開長安,本宮許久沒用上這般好吃的菜食。”
“也不曉得這回章兒從哪兒尋來的好廚子,當真有些本事。”
靜琴扶著去榻上坐下,無奈道:“殿下不若想想,等會兒要編個什麼由頭,方才能讓杜侍從信了這竹筒飯不是您用的。”
昭寧長公主擺擺手,隨口道:“這有何難?且說是你們饞了吃食,央我賞下。”
“左右還剩一些,瞧靜云們也有些饞,不若就此分了吧。”
得了金口玉言,一旁的婢子們嬉嬉鬧鬧搶吃食去了,唯有靜琴陪在榻邊,幫昭寧長公主胃,作仔細又輕,力道適中。
不一會兒,四只竹筒飯便被數位婢子們分了個。
杜昉再度被傳喚進來時,瞧見空空如也的竹筒有些訝異。隨后一聽是長公主只用了一勺紅豆餡的,就擱了碗筷,將余下賞給了婢子們。
他便信了大半。
是了,畢竟如此多的分量擺在這兒,哪里能是殿下一人吃得下的?
只不過,連阿郎親自請來的孟師傅,其所做味吃食,都無法讓殿下嘗一口……這可如何是好啊!
罷了,且先顧著眼前事吧。
杜昉斂去憂慮,叉手恭聲道:“原本郎君是想讓孟師傅為殿下烹制暮食,但既然孟師傅的手藝依舊不合殿下胃口,某這便令其歸家。隨后稟與郎君,另尋佳廚。”
上說著不合胃口,實則心中尚在回味著方才竹筒飯滋味的昭寧長公主,頓時哽住。
這怎麼,有點搬起石頭砸自個兒腳的意思?
昭寧長公主輕咳兩聲,“虛弱”道:“既是章兒特意尋來的,也是一片孝心,不好辜負,便讓這廚子再試一試暮食罷。”
見長公主親口說要再試試,杜昉自無不從,應了聲“喏”,斂聲屏氣退下。
屏風后頭,榻之上。
昭寧長公主一聽人走了,立馬神奕奕地坐起。
靜琴勸道:“便是再味,殿下也不應一次用這麼多,甚是傷啊。”
可惜家殿下全然聽不進去,興致道:“靜琴啊,你說這庖廚,晚間會做些什麼暮食?”
“哎呀,本宮都好幾日沒吃玉龍臛、金玉羹……”
聽著昭寧長公主一口氣報著菜名,靜琴一邊幫胃,一邊搖頭。
看來,殿下這回極有可能要前功盡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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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子監廨房,謝青章妥帖收好文卷,要歸家。
他剛走出國子監大門,就瞧見階下已經候著兩位好友——大理寺卿湯賀、京兆府尹王離。
這二位都是大忙人,平日里能見著一位都是不易,難得湊這般齊。
見謝青章出來,王離立即掛上燦爛笑,熱絡道:“修遠,咱們多日未見,真真思念得,不若今日去你家中用暮食罷?”
謝青章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昨日剛與你去泰樓吃了魚膾。”
王離笑意凝住,尷尬地笑了兩聲。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嘛,哈哈……”
一人敗北,另一人頂上。
湯賀拱手,正道:“許久不曾拜會昭寧長公主,聽聞長公主殿下近來子不適,為晚輩,自當前去探。”
謝青章接過仆役遞來的韁繩,慢條斯理道:“多謝雁秋心意,只是家母近日不見外客,便不招待了。”
一旁豎起耳朵聽的王離急了,破罐破摔道:“好了,不就是聽聞你請來了姜記食肆的廚娘,故而想去你家中蹭頓暮食?”
“謝修遠,你就說讓不讓去吧!”
湯賀也拿謝青章這刀槍不的子沒辦法,無奈道出真正來意。
“前幾日我與夫人話家常,無意中說起在姜記吃過的紅糖糍粑,不曾想被珍娘聽了去,吵著要吃,已經鬧我好幾日了。”
“可讓仆役去食肆時,卻得知廚娘已離了姜記,店家也不知食方。今日明承來大理寺理公務,提起你請了廚娘去府上,可不就恰好解了燃眉之急?”
湯賀覷著謝青章臉,坦然問:“珍娘平日最喜歡謝叔叔,每回你來家中,我這個阿耶都吃上一記冷落。”
“修遠,你不會當真袖手旁觀吧?”
一旁的王離連連點頭,不停幫腔。
謝青章眸底染了一抹笑意,角微微翹起,翻上馬:“走吧,府中暮食應當在做了。”
兩人大喜過,當即隨之打馬,一路往長樂坊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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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了昭寧長公主府外,守門的閽人連忙迎上,門前仆役接過三人的馬繩,牽馬下去好生照料。
謝青章喚來一仆役,吩咐他去庖房傳話,讓今日來府中的廚娘另做一桌一模一樣的席面,送來蒼竹院。
隨后帶兩人回了自己院子,吩咐侍從備茶。他自個兒去了里屋,卸去幞頭與革帶,換了一皦玉士子襕袍,方才出來接待好友。
不曾想,就這麼一會兒工夫,外頭坐榻上已是空空如也,不見二人影,唯有案上茶湯還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