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泥砌的矮墻坑坑洼洼, 涂滿了兒用水彩筆畫的痕跡。
長小區里道路崎嶇泥濘,上周下過初雪后,前兩天中都市又下了一場綿連的小雨, 行人走的腳印就分外明顯。
三人在民警小吳的帶領下,來到最里棟的414室。
居委會通知過今天會有專家上門, 屋子的主人請了假沒上班,給幾人開了門。這個年輕的繼母靦腆局促,坐在餐桌后。八歲的繼則坐在客廳沙發上,眨大眼,直直盯著幾個陌生的大人。
民警小吳:“你也知道況的,今天就是再上門看看。”
繼母言又止,最后嘆了口氣。“專家有什麼要問的, 我都回答。”
很明顯, 這種上門盤問不是第一次了, 繼母早已習慣被當待兒的嫌疑人。甚至在屋里裝了攝像頭, 拍出來的東西沒有任何問題。然而,小可欣依舊一有機會,就去“報警”。
蕭矜予觀察著眼前這個只比自己大兩三歲的年輕人。
明明正是意氣風發的年齡, 鬢發凌,幾縷頭發蜷曲著攏在耳后, 面發黃,裂得起了皮。
很疲憊。
“爸爸明天就回來, 提前結束出差。專家有什麼要問的,就問吧。”
三人今天來這里的份是兒犯罪科專家, 當然得表現出一些專業。齊思敏早有準備, 從隨包里出一份文件,問了幾個從網上下載的問題。
人一一回答。
李小同用胳膊肘捅了捅蕭矜予, 低聲音:“可以干活了。”
沒得到蕭矜予的回應,李小同奇怪地看向他,正要再開口。
“噓。”蕭矜予抬起食指,抵在前。
李小同愣住。
蕭矜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李小同頓時明白:新用戶早就開始干活了。
早在坐下餐桌的那一刻,蕭矜予就開啟第四視角,從第一頭發開始,審視面前的人。
第四視角是有使用間隔的,每用五分鐘,就必須休息。
過去一周哪怕在家中,蕭矜予也會時不時地使用第四視角,增加自己對邏輯鏈的掌控度。漸漸的他發現,第四視角仍舊是每次只能使用五分鐘,但休息時間卻越來越短。
而且,第四視角分為兩種模式。
第一種,是普通版。開啟第四視角,能看見邏輯因子。
第二種,是增強版。開啟后,整個世界立刻變黑白,于是空氣中懸浮的彩邏輯因子便像到了顯微鏡下,每一度的旋轉,每毫米的舞,清晰剔。
這兩種模式在使用時長上沒變化,但間隔的休息時間,卻差別很大。
前者用完只需要休息十分鐘,就可以再次使用。后者則需要休息足足一小時,才能再次開啟邏輯鏈。
今天蕭矜予用的就是普通版第四視角。
他站起了。
正在回答齊思敏問題的年輕繼母愣了愣,看著這位一進門就十分沉默的俊秀青年:“怎麼了嗎?”
蕭矜予神不變:“我到看看。”
繼母沒阻止:“好。”
專家或許是想看看這個家里有沒有待孩子的痕跡,很正常,以前居委會的人也經常到看。
蕭矜予起,一邊使用第四視角,一邊仔細搜索邏輯因子的痕跡。
一個小時后。
民警小吳領著三位專家下樓。
對于小可欣的家庭狀況,這個剛從警校畢業的小警|察非常上心。他關切地詢問專家們意見。齊思敏卻隨便應付兩句,只說“還要回去討論研究”,便糊弄了過去。
小吳不由出失的神。
齊思敏笑道:“這次謝謝你了,你先回去值班吧,我們在小區里逛逛。”
吳愿:“小區里也要看麼?”
齊思敏眨眨眼:“或許小區鄰居有什麼問題,才讓小孩覺得自己的后媽很奇怪呢?比如,有人在背后說媽媽的壞話。”
吳愿一驚。
還能這樣?
不愧是專家!
“那我陪三位專家一起走訪。”
齊思敏:“……”
花了一番功夫勸小民警回去工作,終于送走依依不舍的吳愿,李小同無奈道:“這人也太自來了,一直不肯走。幸好敏姐厲害,給他騙走了。”
“他是工作認真。”
從早晨到現在,蕭矜予極開口,李小同已經默認這位新用戶是個話的人。
哦,話還很會演戲騙人。
李小同沒忘記自己在長街地鐵站被蕭矜予蒙騙的經歷。
不過沒想到,蕭矜予居然會為這個小民警說話。李小同好奇道:“你還關注這個小警|察的。”
蕭矜予看了他一眼,沒有回答。他抬步向前:“繼續完任務吧。”
“走嘍。”
一個在寒風中凍得雙手通紅,也要每天維護治安,不進值班亭吹暖氣的警|察……
小孩說“阿姨奇怪”是認真的。
吳愿想幫孩解決難題,也是認真的。
蕭矜予加快步伐,打開第四視角,開始檢查整個小區。
長小區太大,蕭矜予每次又只能使用五分鐘邏輯鏈。三人從早忙到晚,直到晚上七點多,月上中天,蕭矜予才確定這個小區里沒有任何用戶的存在。
“也沒有污染和污染者。”他補充道。
齊思敏點頭說:“污染者不用看,沒有污染者能停止殺人,他們不可能乖乖躲在某個地方,必然到橫沖直撞,殺人害命。”
蕭矜予聞言,不做聲地垂了眸子。
齊思敏:“至于污染……可能也很低。污染是能污染人的,這孩的媽媽非常正常,今天早上那一個小時,我敢肯定沒問題。至于那小孩,也是正常人。這個小區沒用戶,都是普通人。普通人接污染,哪怕是最低級的污染,也會很快被污染。但是這個小區沒污染者,所以它也不會有污染。”
蕭矜予:“他們家,包括隔壁兩戶,都沒有邏輯因子的痕跡。”
齊思敏哈哈一笑:“任務完,五千塊到手!”
李小同:“好耶,吃頓火鍋慶祝吧。蕭矜予你去麼?”
“不了,剛搬家,我回家收拾東西。錢什麼時候打給我?”蕭矜予淡淡道。
齊思敏嘖嘖道:“你可真會關注重點。行,銀行卡發給我,晚上就轉。”
“謝謝。”
整整一千華夏幣。
這本就是今天一整天的重中之重。
三人一起步行到長街地鐵站。
長長的電扶梯上,李小同和齊思敏正在為吃鴨還是鴨腸爭得不可開。蕭矜予的手輕輕搭在電梯扶手上,他抬眸,忽然,看見了一個拎著滿袋子菜,一手抱著大型玩盒子的年輕人。
蕭矜予愣住。
他了,還沒開口。
“啊!”
手上拎得東西太多,上扶梯的時候人沒拿住,玩盒落在地上。出難,一只手拎著菜,艱難地彎腰去撿地上的大盒子。抬著頭,直板板地彎下了腰。忽然,人作停住。站直。
蕭矜予撿起玩盒,遞給對方。
年輕的繼母驚訝道:“你是……早上的專家?謝謝。”
齊思敏和李小同也走了過來。
李小同詫異道:“這麼多好吃的,還有公主玩!”
小可欣的繼母苦地笑道:“給可欣買的。這孩子不知道為什麼,老說我奇怪。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這個后媽抿了抿,看向蕭矜予:“謝謝你幫我撿東西。我先走了,可欣還在家里等我。”
留一個八歲大的孩子獨自在家,本就是無可奈何之舉。繼母匆匆忙忙地往地鐵口外趕,蕭矜予卻注視著的背影,久久沒有作。
李小同拍了拍他:“你干嘛呢,一直盯著人家看。我跟你講,人家已經結婚了!”
蕭矜予:“……”
李小同:“你瞪我干嘛?”
清俊的青年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抬步走進地鐵。
已經過了下班高峰期,地鐵里人不多,只是依舊沒座位。
齊思敏和李小同還在爭執晚上到底吃什麼,蕭矜予目游離,他低首靜靜地著地板上一斑駁的褐污漬,逐漸出了神。
不知怎的,他的腦海里一直浮現著那個繼母撿東西的畫面。
一種奇異又微妙的違和,在心中輕輕沖。
是什麼……
哪里不對,但好像又一切都很對。
“喲,陸河站。”
蕭矜予扭頭看向鴨舌帽男孩。
李小同戴著他那頂花哨的帽子,笑呵呵地對齊思敏道:“敏姐,咱們唯一一次污染區的任務就接的81區的吧。81區,我記得就是陸河站上面這個?”
齊思敏微微一笑:“記得很清楚嘛。嗯,就陸河站上面這個。中都市最安全的污染區,81區。”
“當然記得清楚。”李小同得意道:“那是我唯一一次進污染區好不好。”
陸河站。
蕭矜予向窗外一掃而過的荒棄廢站。
為用戶的第二天,蕭矜予便從趙狠那兒得知,大眾眼中止通行的“高輻區”,其實就是用戶眼中的“污染區”。
這些污染區分部在城市的各個角落,如同一塊塊長在人上的毒瘡,毫無規律地零星分布,將可居住地區隔開。
只有在非常安全的污染區附近,才可以居住人群。而且污染區外,在普通人看不見的地方,用戶委員會建立起高高的土墻,挖一條環繞型的長河,阻斷污染區的東西向外渡。
至于太過危險的污染區,哪怕已經確認離開危險范疇,用戶委員會也會額外劃出三公里地。止任何人進。
每一個乘坐地鐵,駛過各大廢棄站臺的乘客,恐怕永遠都想不到。那時他們頭頂上,隔著一層層厚厚泥土的,并不是什麼高輻區,而是藏匿著失控邏輯鏈、污染、污染者,以及叛逃用戶的污染區。
……原來陸河站上方的污染區編號是81。
蕭矜予收回視線。
與此同時,蕭矜予三人并不知道,就在他們頭頂正上方。
地鐵轟隆呼嘯而過。
中都市污染編號81區。
滿天清澈如水的月下,瘡痍荒蕪的大地上,一輛黑越野車碾過遍地的磚石殘骸,在一座公園的大門口停下。
中都市清除小隊隊長王饕走下車,手里拿著一只衛星定位。他四觀察,回過頭:“是這了。白院子跳下站臺后,尸被地鐵向前拖行了一段距離,最后的落點大概就在我們腳下的位置。”
“啪嗒——”
副駕駛的門打開。
黑短靴嘎吱踩上一片碎石殘磚,宿九州抬眸掃視四周,輕挑眉梢:“還是個公園。”
王隊長:“我去把污染004弄下來。”
轟隆隆的金屬撞聲響起,夾雜著一句句尖銳刺耳的孩聲。
“哎喲哎喲!”
“誰打我!”
“別撞了別撞了!”
王隊長大喝一聲,徒手從車后座抱下一個等人高的黑金屬長箱。
“砰——”
他將金屬箱子放在地上,警惕地向后倒退兩步,看向宿九州:“宿上校,你來。”
宿九州:“防護服。”
王隊長趕忙穿上兩層防護服。
宿九州走到巨大的黑箱子前,他垂下黑眸,手握住蓋子的手柄。
一旁的王隊長十分自覺地后退五米距離,躲在兩層防護服中,死死盯著那只握在箱子手柄上的手。
下一秒。
“咔噠——”
清涼的月撒向大地,穿過箱子頂部越來越大的隙,照亮了箱子部,也讓箱子里的小機人突然停止謾罵,直愣愣地扭過頭,看向那發的地方。
有。
怎麼會……
有?
小機人呆呆地著箱子頂部,那飽滿溫的月。
幾秒后。
“誰把我倒過來放啦!!!”
“我頭朝地呢知不知道知不知道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哎!”
箱子被人推倒,小機人細長的手臂捂著腦袋,砰砰砰地從箱子里爬了出來。
再見天日的那一刻,004頭部的顯示屏上,一連串“嗷嗷嗷”瘋狂刷屏。
從地上爬起來,兩只細細的小手臂在腰間,半人高的機人激囂張地大笑起來。
“桀桀桀桀!”
“我004又回來啦!”
“等我回去,殺了你們,通通殺死哎呦……”
“是誰!!!”
捂著被錘的顯示屏,004惱怒地回過頭,看清那個笑瞇瞇站在自己后的男人后。
004:“……”
小機人手腳并用地往箱子里爬。
宿九州一把將它拽了出來。
“往那走走。”
004:“QAQ!”
敢怒不敢言,在宿九州含笑的注視中,圓腦袋機人晃晃地在公園門前散起步來。
“再往那邊走試試。”
“……”
“嗯?”
小機人再往右方走了十米。
“進這個公園看看。”
004:“你有完沒完!”
“啪——”
十幾年前的晶顯示屏再次被男人輕錘了一下,小機人傻傻地站在原地,一邊哭喊著“我要告訴我爸爸”,一邊兔子似的噠噠跑進公園。
十分鐘后。
王隊長隔著兩層防護服,朝宿九州搖頭:“檢測儀沒反應。污染004的異常,或許真的和白院子的邏輯風暴沒有關系。”
小機人坐在地上嚶嚶哭著,宿九州看了他一眼。
004:“……”
收起假哭。
宿九州拉長尾音:“和白院子沒關系啊……那天整個中都市,只出了白院子一件事。嗯,那個白院子居然會自殺……”
王隊長嘆氣道:“我也沒想到,他居然會邏輯崩潰自殺。就在他自殺前半個月,他還幫我們清除小隊從76號污染區逃出來。他的邏輯鏈太重要了,只要手持玫瑰單腳直立,就能進白院子空間,再被他傳送到另外的地方。只要有他在,如果在污染區到不可擋的危險,一旦發現機會,就能通過他的白院子逃跑。唉,他居然死了。”
王隊長慨道:“其實白院子格古怪的,雖然他經常幫我們清除小隊的忙,跟著一起進污染區做任務。但是他向來獨來獨往,這次邏輯鏈都要崩潰了,都不找人幫忙。”
宿九州:“如果他還活著,今天運送004就不用這麼麻煩了。”
王隊長愣了下,他提醒道:“宿上校,白院子的邏輯鏈,只能將人,或者人帶著的品,轉移到中都市八個固定的位置。比如某火鍋店。”
宿九州笑了:“白院子說的?”
“啊?嗯,對,白院子填寫了用戶資料的,但他只填了白院子空間的兩個出口,還有六個保。”
很好理解,萬一哪天白院子被仇人追殺想要逃跑,但凡他的八個空間出口都被仇家知道,圍堵住,他就無路可逃。
所以他必然藏部分出口的位置。
宿九州:“他的邏輯鏈真的是挪送到某個固定出口麼?”
王隊長驚訝道:“你的意思是?”
“或許是,移某段固定距離呢?”
王隊長怔在原地。
宿九州微笑道:“我猜的。”
王隊長:“……”
污染004的異常,似乎真的和白院子沒有關系。
也或許,真的和整個中都市都沒關系。
走到那個還在哭哭啼啼、罵罵咧咧的小機人面前,宿九州極有耐心地蹲下子,作溫地敲了敲它的腦殼顯示屏。
004抬起頭。
老變態歪著臉,笑著說:“你爸爸是誰呀,有我厲害麼。要不,你告訴我你現在的爸爸是誰,我就當你以后的爸爸。”
004:“……”
變態!
小機人默不吭聲地站起,一個字沒說,默默地爬回黑箱子。
宿九州自覺沒趣,站起。
“回去吧。”
王隊長:“好。”
同一月下。
空曠安靜的平房,蕭矜予躺在床上,靜靜地著反月的天花板。
004又不說話了。
很正常,中午的時候它飛快地飄了個【爸爸,老變態又來中都市了】的彈幕,接著就再沒說過話。
宿九州又來中都市了。
琉璃般清冷的月在墻壁上徐徐漾,蕭矜予無聲地凝視著,雙眸卻沒有焦距,仿佛在思考什麼問題。
突然,他雙目睜大。
蕭矜予迅速拿起手機,打通齊思敏的電話。
“喂……”電話那頭傳來迷迷糊糊的聲音。
蕭矜予快速道:“齊小姐,今天那個任務不對勁。”
下一刻,齊思敏的聲音清醒起來:“你發現了什麼?”
蕭矜予:“我們在回來的時候,在地鐵站到了那個小孩的后媽,你還記得麼。”
“記得。”
“當時手上東西太多,玩盒子掉在了地上,我幫撿了起來。”
“我記得這事,怎麼了。是玩盒子不對,你看到邏輯因子了?”
“不是。”蕭矜予抿,“我是看見,那個媽媽彎腰去撿東西的時候,的背是筆直的,頭是仰著的。”
齊思敏愣住。
蕭矜予幽沉的聲音響起:“齊小姐,正常人撿東西……會不低頭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