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老板娘看沈黛一臉真摯,有些半信半疑。
反正近日客舍不忙,老板娘一邊吩咐了店小廝給客人們準備好酒好菜,一邊不信邪地繼續追問:
“既然你這麼多故事,那我可要好好聽聽了,不如……就從你前師兄說起吧。”
眾人視線皆微妙地落在了江臨淵和褚隨上。
沈黛這事,在仙門五首的弟子之中傳得很廣,其中大家卻知之甚,有人說沈黛是與同門師妹爭風吃醋才一怒之下退出宗門的,又有人說是純陵十三宗的人先對不起。
反正眾說紛紜,傳來傳去都變了樣。
此刻當事人就在面前,誰不想聽第一手八卦呢?
“我前師兄,是宗門里年名的大師兄,他修為高,生得好看,頭腦聰明,大家都說,我這位前師兄未來大有前程,能為為當世一絕的劍修之一。”
此話一,方應許和謝無歧都有些意外。
不過是撒個謊搪塞一二的事,就算不會撒謊,他們也以為沈黛會說不在場的陸嬰。
可偏偏就當著江臨淵的面,專挑了他來說。
江臨淵臉微變。
而其余眾人都聽出沈黛是在說誰,頓時來了興致。
謝無歧面上笑意漸深。
這個小師妹,總是能時不時地給人一點驚喜呢。
“哦?生得好看?有多好看?”
老板娘不知從哪里抓了一把瓜子邊聽邊嗑,關注點十分奇怪。
沈黛鎮定自若地指了指后的江臨淵:
“大概,就長他這樣吧。”
江臨淵:“……”
老板娘意味深長道:
“你這朋友生得正氣凜然,若是長這樣,倒是很難想象能干出什麼壞事。”
沈黛忽然有些恍惚,頓了半響,平靜地笑了笑:
“嗯,我從前,也是這樣覺得的。”
……
記憶里火樹銀花,燈火連天,是上元節祭天□□的盛典。
據說那一年流洲的上元祭典辦得格外熱鬧,臨近上元節,純陵十三宗人人皆在議論,都想著能溜下山去看看。
沈黛在上元節當日本該休假,一個本該在上元節值看守藏書閣的師弟卻找上門,說是試煉了傷還未痊愈,想讓沈黛去和江臨淵求,能不能讓他休息一日。
江臨淵一眼就看出那弟子什麼事也沒有,只是貪玩想要休假去上元祭典玩,便一口回絕。
可惜回絕了也沒攔住那弟子,沈黛當日去藏書閣還書,就見本該值守門外的六人了一個,正是那日請假未果的弟子。
沈黛本該立刻告訴江臨淵,但當真以為那弟子重傷未愈,想了想決定瞞下,自己來替這個班。
偏偏宋月桃也來藏書閣借書,見在此值守,十分意外,拉著要同去上元節逛燈會看祭典。
“藏書閣有什麼好看守的?純陵十三宗門森嚴,藏書閣百年來,就連燈燭都未打翻一盞,更何況還有其他五人值守,就算黛黛你不去也沒關系啊。”
“這上元佳節,一年才遇一次,聽說火樹銀花是為一景,你一定沒看過吧?師兄們還說,等逛完要帶我們去吃一家特別出名的湯圓鋪子,我們一起去,人多才熱鬧嘛!”
沈黛常年居山上,從未見過山下盛會。
什麼火樹銀花,出名的湯圓鋪子,聽都未聽過。
于是便鬼迷了心竅。
想著,只去兩個時辰,只去瞧瞧,藏書閣百年唯有異,后半夜便再回來守著,應該不礙事吧?
事實證明,沈黛什麼都可以抱僥幸心理,唯獨在運氣這事上不行。
剛離開一個時辰,純陵十三宗便有賊人侵,藏書閣失竊,看守弟子皆死于非命。
與此同時,上元祭典也出了大問題。
□□中舞得熱鬧的舞龍,忽然化猙獰巨蟒,攪得原本熱鬧的燈會天翻地覆,前一秒還一片歡騰的盛典瞬間大,慌中踩踏的,被巨蟒吞食的不在數,當即便死傷甚多。
與沈黛同行的大多是普通的門弟子,大多尚在煉氣初期。
其中只有煉氣后期的沈黛修為最高,因此巨蟒張著盆大口朝眾人襲來時,哪怕沈黛嚇得渾僵,也只能抗在前面。
混戰之中,那巨蟒鋒利獠牙一口貫穿了的手臂,沈黛□□凡胎,哪怕淬過,也痛得恨不得昏死過去。
可卻不能倒下。
與巨蟒纏斗整整一個時辰,終于挨到江臨淵帶著純陵十三宗的人趕來,一劍割下了巨蟒頭顱。
沈黛這才松了口氣,趁無人,自己將嵌在手臂上的尖牙拔出,寧愿痛得差點咬斷舌頭,也不愿讓江臨淵看到自己重傷狼狽的樣子。
然而江臨淵斬殺巨蟒后,下一秒抱起的卻是被巨蟒甩到一旁暈厥過去的宋月桃,發現只是了輕傷之后才松了一口氣,旋即轉頭朝沈黛而來。
他步伐沉穩,手中長劍滴滴落下珠,月映在他長劍上,折出冰冷寒芒。
“沈黛,你太讓我失了。”
沈黛那時力地跌坐在地,用盡渾力氣按住流如注的手臂,藏起自己的傷痕累累。
以為江臨淵至會像對其他弟子那樣關懷一二,甚至已經想好如何裝作若無其事地告訴他,沒事,很好。
然而江臨淵一開口卻是——
“有弟子擅離職守,你為何包庇?既然包庇,又為何不包庇到底?今日藏書閣失竊,五名弟子亡,這五條人命,你怎麼擔得起!”
他的每一聲詰問,都仿佛一把鈍刀,冷酷無地刺心尖,將五臟六腑攪得碎。
沈黛不知如何辯駁,也不能辯駁。
聽了江臨淵的話才知道藏書閣發生了什麼,自然也將那五名弟子的死全數攬在了自己上。
好像只要在,那五人就不會死一樣。
但連自己也忘了,那時也不過是煉氣后期的修為,就算在,也不過是多增一骸骨罷了。
上元節之后,便由江臨淵做主,關進了思過崖。
思過崖是純陵懲罰犯錯弟子的地方,一日便可經歷酷暑嚴冬,哪怕是修也難抗。
沈黛被關了整整一個月。
剜去被巨蟒毒腐蝕的腐,將上所有能療傷的丹藥都吃了。
寒冰刺骨的時候,就蜷在角落里想,是不是生來就是個禍害,只會給旁人帶來災厄?
從前大師兄告訴,不是。
可現在,就連大師兄也說,就是因為想看一眼上元節的花燈,才害死了五個弟子。
一月期至,江臨淵將從思過崖放了出來。
也虧沈黛命大,那巨蟒的毒并未要了的命,誰都不知道曾九死一生地為自己剜療傷。
……
“故事講完了。”
沈黛看著連瓜子都不嗑了的老板娘,問:
“我真的是叛出師門逃來這里的,這下你信我了嗎?”
老板娘:“……后來呢?”
沈黛奇怪地問:“什麼后來?”
老板娘聽得神,已經開始替沈黛生氣了:
“都叛出師門了,難道不趁機捅你師兄一劍報仇?好家伙,說的那是人話嗎?什麼你擔不擔得起人命?人又不是你殺的!他這麼能耐怎麼不自己去把賊人抓來大卸八塊?”
后的江臨淵聽了瞬間沉下了臉。
他那日是氣急了。
往日沈黛從來是他最信任的師妹,什麼事他都可以放心地給,可偏偏讓藏書閣出了那樣的子。
他若是不懲罰,到了師尊那里,到的責罰只怕更重。
他……
并不知道那一日沈黛了那麼重的傷。
他要是知道,至不會將關去思過崖,讓九死一生地那樣的罪。
沈黛沒吭聲,那老板娘卻還追問:
“后面的故事呢?你這混賬師兄指定還有別的混賬事,快和我說說!”
別說是老板娘,大堂里仙門五首的別家弟子,也都個個豎起耳朵,想繼續聽下去。
沈黛卻調轉話頭,攤開手掌:
“后面收費,一袋靈石,你想聽多我都告訴你。”
老板娘一愣,沒料到這看上去老實的小姑娘竟然還知道收錢。
財迷老板娘將懷中剛才蕭尋給的靈石揣好,不聲道:
“我就是隨便問問,也沒有很想知道,聽得差不多了我也就不打擾諸位吃飯了……”
說著就起走人。
沈黛也沒在意,本來說收錢也是為了讓老板娘別再追問的,不問了正好。
沈黛正要專心吃飯,忽然又見那老板娘悄無聲息出現在后,低聲問:
“后面有沒有你一劍捅穿你那混賬師兄的節?有的話,我加十顆靈石,晚上你來我房間講給我聽。”
沈黛:“……”
謝無歧輕叩桌面,笑盈盈打斷:
“區區十顆靈石就想買我師妹這麼痛心的經歷嗎?老板娘,你是不是有點太摳門了?”
沈黛聞言抿出點笑意,又故作正經地附和:
“嗯,這得是另外的價錢!起碼……起碼一千靈石!”
老板娘:……
明明是來盤問這些人的,怎麼說著說著還變來消費了?
老板娘克制著自己花錢消費的沖,很不甘心地上了樓。
方應許無奈扶額:
“你們倆又胡鬧些什麼……”
“這可不能算是胡鬧。”云夢澤大師姐薄月掩輕笑,“多虧沈仙君機智聰慧,我是最怕撒謊的,方才若點到的是我,我都擔心我出馬腳被抓到。”
蕭尋也贊賞地看向沈黛:
“今次沈仙君幫了我們兩回,在這里不便多言,日后有機會再謝過。”
方應許也點頭:
“嗯,今后有機會讓他們今后再謝,明天一早,你和謝無歧都給我回閬風巔去。”
沈黛頓時垮了臉:“啊?”
“啊什麼啊!”方應許忍不住數落,“誰教你這樣大的膽子?神仙塚這種地方,我都不一定能保證可以活著出來,你們跟過來送什麼死!”
沈黛低著頭,一邊往里拉菜,一邊小聲嘀咕:
"就是因為大師兄你一個人太危險了,所以我才要跟過來啊……"
方應許被氣笑了:“那到時候遇到危險,你還能在前面替我一打三?”
“一打三有點困難,但是當盾我可以勝任的!”
“……謝無歧,把拎走。”
沈黛真怕方應許把趕走,又或者是傳訊給師尊,讓蘭越來將帶回去。
于是連里的飯都還沒咽進肚子,就連忙一把抓住旁謝無歧的袖,目懇切,好像方應許不是想著保護,而是去玩不帶。
謝無歧垂眸看著:
“真想跟著?”
沈黛用力點頭。
“可能會死哦。”
“我不怕死的。”
前世今生加起來,沈黛在生死關頭不知走過幾遭。
更何況魔族患不除,也不過是多活兩年活兩年的問題,有什麼可逃避的呢。
謝無歧仔細瞧著神,確認不是一時興起做的決定,這才道:
“那好吧。”
本來是想著就算跟到這里,也還有方應許會勸回去,沒想到最后卻是他被說服。
方應許:?
方應許:“你們倆當我不存在是不是?”
謝無歧剛要開口,坐在他們旁邊一桌的江臨淵卻忽然起:
“不能去。”
此話一出,空氣中的氣氛便頓時凝固起來。
原本都已經吃完,準備放下筷子回房間修整的眾人,見狀又紛紛不約而同地拿起筷子,假裝干飯實則八卦的專心旁聽。
江臨淵大約也知道這些人在想什麼,抬手畫符,張開一道隔聲結界,并不讓旁人知道他們接下來的對話。
眾人:這就見外了吧!
“江仙君這是何意?我閬風巔弟子的私事,何時到江仙君來管?”
方應許雖然也不想沈黛留下來,但也看不慣江臨淵在此刻。
江臨淵眉眼冷峻,聞言卻極淡的笑了笑:
“方仙君見外了,你們閬風巔也管了我們純陵不務,我還以為我們兩宗已經不需要計較這些規矩了。”
難得江臨淵巧言善辯一次,方應許有些意外。
謝無歧卻反應極快,嗤笑一聲道:
“我家師妹,是去是留,關你屁事。”
他說得如此不客氣,江臨淵眼中升起幾分怒火,也是看在場合不合適,并未與他撕破臉,只著怒意:
“年紀小不懂事,難道你也不懂事嗎?你如此縱容,日后必然縱出禍事!”
沈黛聽了這番話,氣得拳頭都了。
師尊和師兄們寵著宋月桃的時候,從不說會寵出禍事,為何到了上,縱容一分就要縱出禍事了?
難道只有宋月桃配被人順著慣著,就必須被約束管教嗎?
“江仙君好大的威嚴,竟然這世間萬事,順著你的意便相安無事,不順你的意便是自尋死路了。”
謝無歧言辭如刀,眼尾微微挑起,裹挾著極其冷漠譏諷的笑意,令人不寒而栗。
“你既然這樣說,我便要替我師妹同你算算舊賬了。”
“我初到純陵,便見沈黛了冤屈,無人信,被罰跪在山門外鞭刑,你到了以后不聽分辨,反而著的肩讓跪在地上認錯。”
“方才所說的上元燈會,那賊人能在你們純陵全而退,就證明如果當日在藏書閣,除了和那五個弟子一樣橫死沒有別的下場!況且你們純陵十三宗那麼多的弟子,難道都是廢,全指著一個十三歲的小姑娘護你們周全嗎?”
“你倒的確不縱著,可你的不縱容卻不是為了好,而是打著冠冕堂皇的旗號,一步步推著去死!”
這番話,謝無歧已忍了許久。
他自有記憶開始便四流浪,在污濁泥沼里打滾長大,為謀生存時,坑蒙拐騙的事做過不知凡幾,從來只知道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這小姑娘天真又愚蠢,純良又懵懂,有時他看了覺得可,有時看了又覺得生氣。
但更生氣的,卻是眼看著這樣將一顆真心捧了出來,卻被人隨意踩在腳下,不當一回事的踐踏。
“……”
謝無歧這一連串的話,說得江臨淵啞口無言,一時怔住。
沈黛也驚愕地著他。
驚訝之后,涌上心中的是酸酸的滋味。
在純陵山門外挨打時沒哭,被關在思過崖割療傷時沒哭。
偏偏在此刻,弱得像任何一個未經風霜磋磨的小孩子一樣,早已平復的心中翻涌著無數委屈酸。
這才發現,原來自己并沒有那麼大度,能將所有苦楚全都咬牙和一起吞下。
只不過是將那些無人理會的心全都關在角落,待某日有人打開那道鎖,便迫不及待地想要跑出來大鬧一場。
“……這是兩回事。”
江臨淵被謝無歧質問得有些措手不及,避開了他咄咄人的質問,只蹙眉道:
“這里的況誰都不知道,一個筑基期的修士,在里面若有個三長兩短怎麼辦?”
謝無歧懶得再與江臨淵廢話,他反手一劍劈開江臨淵的結界,拉著沈黛上樓。
余下眾人只聽這年仙君慢條斯理地,又極其狂妄地丟下幾句話:
“我們閬風巔修逍遙道,生死逍遙,自在隨心,不像你們純陵十三宗貪生怕死,更不會打著維護同門的名義,行欺辱磋磨之事。”
“至在神仙塚,我怎麼帶進去,便能怎麼帶出來。”
“我的師妹,我自會以命相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