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念一出, 眼前風雪漫天的昆吾顛瞬間定格。
沈黛仰頭看了看凝固在空中的雪花,輕聲道:
“看來你已經有答案了。”
江臨淵站在這一場荒唐幻境中, 從來如千年冰封般沉寂冷淡的眼眸,難得出了一惶然之。
此刻問心鏡所倒映出來的,究竟是真實還是虛幻?
若這是某種推衍出來的未來,是否意味著,有一天他真的會對沈黛做出這些殘忍之事?
江臨淵又想起了那一年的上元燈會。
……或許,他對,是否從來都如此殘忍?
耳畔又響起小時候的沈黛牽著他的手,亦步亦趨跟在他后, 稚氣嗓音清脆道:
——日后若是我眼前有石頭, 我便踩著石頭過,若有刀尖,我也踩著刀尖過。
——縱有千難萬險,我也要努力修煉, 要比那些師兄們都厲害,更能幫上你的忙!
說的話, 全都做到了。
而他呢?
他許下的諾言, 又做到幾條?
他曾在心中發誓, 要為純陵十三宗最出眾的弟子, 要做當世第一的劍修,要護佑他所在意的人一世平安——
一世平安。
江臨淵猛然睜開雙眸。
原本凝固的幻境掀起颶風,眼前的漫天風雪、人影幢幢,全都幻化霧, 被這場颶風瞬間吹散。
沈黛在這風暴中不得不擋住雙眸,心中忽然升起了不太妙的預。
“只用了兩個月,便平青檀陵魘族之禍, 臨淵,黛黛,你們二人做得很好。”
狂變幻的畫面漸漸平息,定格在純陵十三宗尚未滅宗的某一日。
沈黛與江臨淵兩人的靈就立于紫府宮的大殿上,站在衡虛仙尊側,看下方完任務歸來的二人正垂首聆訓。
衡虛仙尊看著底下兩個出類拔萃的弟子,心下十分滿意:
“黛黛,你先回去休息吧,我有話要單獨和你大師兄說。”
沈黛自然乖巧離去,行至大殿門口,忽然聽到里面飄來了一句——
“臨淵,你如今年歲不小,可否有心儀的子,愿與之結為道?”
立于殿上的江臨淵略訝異地抬眸,與此刻衡虛仙尊旁十九歲的他神態相同。
靈狀態的沈黛已經知道后面的故事,不想看下去,更不想讓十九歲的江臨淵知曉之后的事。
想要從問心鏡里走出去,唯有一個方法,便是與幻境之中的自己同共,并破除心障。
沈黛閉上雙眸,凝神閉氣,試圖將自己的神識與幻境中的自己融合。
然而旁的江臨淵卻打斷了。
“師妹,你在做什麼?”
“……這問心鏡有問題,我們得想辦法離開。”
他眸寂寂,眼中似有試探,又仿佛已經看了什麼:
“再等等,我想看下去,難道你不想將這一切弄清嗎?”
“……”
不想。
對這一切真是再清楚不過了。
紫府宮大殿之上,幻境中的江臨淵沉默半響,終是開口:
“如今海十洲三島,魔族與魘族的事還未查清,弟子認為并不是談論這個的時候。”
“正因如此。”衡虛仙尊似乎已有了打算,“你靈屬水,與質純的月桃最為契合,結道后,你二人可修金風玉經,你結嬰便指日可待了。”
結嬰。
他閉關苦修兩年,離元嬰始終隔著一層壁壘,無法順利晉升。
殿門之外,一墻之隔的沈黛并未離去,而是站在原地默默聽著這一切。
……他會答應嗎?
他本就不討厭宋師妹,宋師妹又生得那般靈巧人,一顰一笑都像春日里的桃花,讓人瞧著便歡喜。
門外的沈黛垂首了自己手臂上的繃帶。
那是師兄親自給纏上的,被魔修一劍刺中時,他異常震怒,篝火下為他理傷口時,冷寂眼眸下藏著令人心折的憐惜。
殿沉默得越久,的心便越涼一寸。
門外的沈黛按住那道還未愈合的傷痕。
真是奇怪,昨夜師兄為療傷時,只覺得世上沒有比這再疼的傷口,疼得眼眶潤,忍不住既歡喜又痛楚地掉下幾顆眼淚。
可現在,在這久久的沉默中,卻不再覺得疼痛,好像天大的傷都能忍下了。
過了許久許久。
大殿之上的江臨淵終于開口:
“我對月桃師妹無意,不能因一己私利誤終,師尊所言,恕弟子難以從命——”
“誤終?”衡虛仙尊擰起眉頭,半信半疑,“我看月桃對你也并非無意,你拒絕,是否另外心有所屬?”
旁觀著這一切的江臨淵忽然意識到了什麼,他看著門外二十一歲的沈黛,又驚疑不定地看向旁的小師妹。
他薄微,似乎想說些什麼,卻被另一個自己截斷。
“是。”
二十七歲的江臨淵仿佛下了決心,坦然回答:
“我心悅的并非月桃師妹,而是沈黛。”
衡虛仙尊出極意外的神。
門外的沈黛霍然抬眸。
一瞬間,仿佛從枯竭的廢土之中,重新開出一朵脆弱又堅韌的花來。
十九歲的江臨淵怔怔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仿佛有一雙手撥開了籠罩在他眼前的迷霧,讓他提前看見了此刻還朦朦朧朧尚未明朗的一顆心。
他看見另一個自己走出大殿,他看見他執起傷痕累累的一雙手。
那青年冷峻眉眼如初春的冰水消融,漾出縷縷的溫意,他垂眸著通紅的耳,對道:
“方才我所說的,你都聽見了?你……可愿意?”
只知修煉,不通人世故,從未經歷過,聞言無措喃喃:
“可你離元嬰只差一步——”
二十七歲若能結嬰,這樣的天賦,不亞于即將繼任純陵十三宗掌門的衡虛仙尊。
“遲一些也無妨,不需要什麼雙修之法,無上大道,我自己去尋。”
他著眼前一心為他著想的,心底一片。
“黛黛,若有一天我大道得證,我希站在我邊的那個人是你。”
沈黛眼中容。
“我想護你一世平安,你可愿意?”
一貫冷清的青年此刻滿眼地著。
沈黛仿佛被無法言喻的溫層層包裹,如墜一個綺麗絢爛的夢。
那背脊永遠筆直,刀傷劍傷也不能使退讓分毫的,在此刻終于簌簌落淚,一邊用手背拭,一邊哽咽道:
“愿意的。”
“我愿意得不得了。”
滾燙的淚水,每一滴都落在江臨淵的心尖。
和記憶中藏起來的每一道傷,在無人流過的每一滴,深深烙印在他的眼底。
江臨淵側頭,想要抓住旁的問些什麼。
然而沈黛早已不在意這幻境,江臨淵看向的同時,凝聚神識,下一秒便見靈狀態的朝另一個自己的影而去——
神識凝聚,沒靈府,與幻境之中的瞬間融合!
頃刻間,問心鏡為江臨淵造出的空間被另一個神識主宰,空間瞬間反轉,紫府宮大殿轟然破碎。
漆黑一片的空間中漂浮著無數的琉璃碎片,每一片都折著前世今生的所有過往。
沈黛咬咬牙,在此空間中閉目打坐,口中念起清心訣:
“眾生皆煩惱,煩惱皆苦。
煩惱皆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
有形者,生于無形,無能生有,有歸于無……”
人最無法面對的,就是過往的悔恨。
沈黛不想再回顧過去。
方才所見到的每一幕都像是在揭開愈合的傷疤。
已經從那些過往里走了出來,這一世路途明朗,已不想再回頭看那些前塵舊事,
此時此刻,想見到的是可以將從無邊黑暗中拉出來的人。
——凡所有所相,皆是虛妄。
——若能見諸相非相,當知虛非真虛。
華流轉的碎片再度重組,睜開眼的一瞬間,沈黛便知道,命運再一次未曾眷顧。
這一次沒有。
今后恐怕也不會有。
“黛黛,前面就是兇蚩吾,只有我能與之一戰。”
“你若能撐一會兒,我先將傷的師弟師妹們帶出去,再回來支援你——你還能撐得住嗎?”
暴雨如注。
沈黛孤立在大雨之中,被劍氣割得破破爛爛的法在上,襯得形更加單薄小。
周遭弟子皆渾傷痕累累,氣息奄奄,無數道懇求視線刺在上,好似沈黛是這世間唯一可以拯救他們于危難之中的神祇。
但并非不傷不痛的神祇。
靈狀態的江臨淵看著此此景,經歷過之前問心鏡中的幻境,即使他不明白前因后果,但聽到這番話,也能猜到后面會發生什麼。
“不——”
江臨淵抬手凝聚靈力,冷峻眉眼間戾氣翻涌。
“師妹,你信我,我絕不留你一人,這一次我定會護你!”
他要與幻境中的自己融合,他要阻止這幻境中即將發生的錯誤!
天幕晦暗,雨勢磅礴。
似乎想要將這大地上一切腥與罪孽全數沖刷。
天盡頭傳來雷聲振鳴,問心鏡渾厚如鐘的聲音響徹天地——
“沈黛,天命如此,不可違背,你悟了嗎?”
天命如此。
天命予再重溫這一幕的機會。
天命予被傾慕之人舍棄的命運。
原以為問心鏡會問可曾后悔過,卻不料問的是,悟了嗎?
要悟出什麼?
認命?
還是釋懷?
沈黛控制著這副軀,看了看正凝聚神識想要融合另一個自己的江臨淵。
又忽而抬頭,看向頭頂蒼穹。
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眸澄澈如故,卻執拗得不可思議。
“天命難測,我愚笨,悟不出。”
雨幕之中,金大盛,江臨淵與幻境中的自己神識軀殼相融,能夠控制軀的他立刻將背上的宋月桃丟給后那些弟子,朝沈黛的方向狂奔而來。
不管這問心鏡中的幻境是真是假。
是已經發生過的真實,還是卜卦推演出的虛妄。
此后他手中之劍,皆為守護重要的人而揮。
雨幕如織,江臨淵一劍破山劈海,斬殺沈黛后那些朝而來的魔修們。
江臨淵握手中利刃,他想,若是日后修真界真要遭此劫難,他不會獨留一人面對。
是生是死,他與同進同退,他絕不再眼睜睜看著獨自扛下一切,他——
噗——
江臨淵低頭,穿過他心臟的那柄劍如此果決冷,幾乎能想象后持劍者毫不搖的信念。
一劍穿心。
劍上與雨水混合,一滴一滴,沒泥土。
沈黛握著隨手撿來的一把劍,使起來卻得心應手,仿佛此此景早已在心中思慮了千百倍那樣嫻。
長劍拔出,鮮揮灑如雨。
沈黛看著那曾令仰、曾以為會為平所有不公命運的影重重地單膝跪下,手中龍淵劍頹然沒泥水之中。
江臨淵不敢置信地抬眸。
……竟然殺他!
“師妹……”江臨淵眼中出凄楚之,攥著劍柄的手指用力得發白,“你就……恨我至此嗎?”
即便這是幻境。
即便他被刺一劍也不會真的死了。
可這一劍不會消失,會和此刻毫無波瀾的一雙眼,永永遠遠地烙印在他心口。
“不是恨。”
沈黛的聲音很輕,在雨聲中朦朦朧朧。
“我想去見我的師兄們,所以,我必須破除心障,必須殺你。”
師兄們。
又是那兩個人。
“——為了他們,你便能這樣毫不猶豫地對我揮劍相向,一劍斬殺我嗎!!”
江臨淵目眥裂,聲聲泣。
他不明白,若是信了這幻境中的一切,為何卻對幻境中他的意毫無容?
雨聲之中,他聽見咬字極緩,卻又極其堅定的聲音:
“是啊。”
“天意不肯全,我便只能自己全自己。”
從前為所之人卑微如塵。
今日也可以為之人心如鐵。
話音落下的一瞬——
眼前萬皆破碎無數碎裂鏡片。
問心鏡的聲音再度從天穹深傳來:
“心障已破。”
“恭喜修士,晉升金丹期。”
*
人聲鼎沸的繁華鬧市。
沈黛站在鬧市街頭,看著眼前人來人往,周遭一片盛世繁華景象,久久回不過神。
這肯定已經不在的問心鏡幻境中了,方才傳來那道聲音之后,幻象便已經支離破碎,被無數鏡子環繞著,隨意了一面鏡子,接著就來到了此地。
……看這景,應該又進了某人的問心鏡幻境之中了。
只是不知道這是誰的。
沈黛謹慎地環顧四周,仔細瞧了瞧,確認江臨淵沒有也跟著過來,松了口氣。
方才在幻境之中江臨淵或許反應不及,但等他回過神來,一定有一肚子的問題想要問,沈黛不撒謊,也不會撒謊,所以還是不要再與他單獨相為好。
也不知蕭尋等人如何了。
那些修為高的修士,大多心境穩固,小小問心鏡應當困不住他們。
說不定蕭尋此刻已經在四尋找那些第一批躲進問心鏡中的弟子們了呢。
沈黛一邊想著,一邊漫無目的地四走。
走著走著發現周圍路人似乎都在盯著看,沈黛這才發現,自己在前一個幻境中已將神識與二十三歲的融合,所以連帶著這副軀殼也一并代了這一個幻境。
此刻一,遍鱗傷,走在這繁華街道上,的確十分地格格不。
沈黛正發愁是不是該換服時,忽然被什麼人撞了一下。
“哎呀——!”
重傷的沈黛虛弱,又毫無防備,被撞得踉蹌一步。
然而余瞥見撞的是個小年之后,沈黛又下意識的手。
“小心!”
沈黛扶住了那個小年。
使的力氣比預料中的要小。
小年似乎頗為意外,回眸詫異一眼,那雙華瀲滟的眼眸瞬間醞釀出惶恐不安的神:
“對、對不起……姐姐我不是故意的……”
沈黛卻怔在當場。
“姐姐你沒事吧?被我撞傷了嗎?對不起……”
小年生了一張格外漂亮的容貌,此刻做出一副委屈自責的模樣,更是令人生出對好之的憐惜,讓人無論如何都不忍責怪。
但令沈黛如此震驚的卻并不是他的好看。
而是這雙眼,這容貌——
分明就是小版的謝無歧。
“沒、沒事。”
沈黛平復了一下狂風暴雨的心。
雖說確實是很想與謝無歧他們匯合,不過乍一見到十二三歲的他,沈黛還是有些許措手不及。
“你——”
話未說完,對面那小謝無歧綻開極其昳麗的笑容,晃得沈黛一愣。
“這是?!” 當於亙他們剛一踏入那旋渦時,只覺得眼前一花,下一刻便來到了一個與之前截然不同地方。 “這———就是九州神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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