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氏將吃食放在一旁,還是不安心地道:“你先與我說清楚來。”
章實笑了笑道:“娘子,實話與你說,咱們結上貴人了。”
“貴人?哪位貴人?你可今日見到誰了?休要再說一句藏兩句!”于氏追問。
章實道:“娘子勿惱,今日我見彭縣尉了。你說這算不算是天大的機緣。”
于氏道:“彭縣尉是看在徐都頭的份上了?”
章實滿臉喜地道:“彭縣尉沒與我細說,但他乃何等人,他祖上可是在太祖鞍前效命的人,如今在本縣安住,今日對我說話是客客氣氣的,毫沒有拿架子。”
“徐都頭的面有這麼大?你沒仔細問?”于氏心底終有幾分疑。
章實笑道:“我一路只想的能不能翻案,于此沒有問。但管他是不是徐都頭引薦的,蒙他引薦我到二堂面見令君,他一路都提點我如何如何妥切搭話,令君何等人,我渾起汗哪有閑余功夫想其他的。”
于氏搖了搖頭,雖不知為何彭縣尉對此,但總覺得天上沒有白掉的餡餅,而章實沒有問卻接了別人的好,總是不妥,令人覺得另有所圖。
于氏問道:“實郎,令君肯還我們一個公道?”
“你看這是什麼?”章實笑了笑,從藏著的布兜取出數錠銀元寶來。
“不是說是生?錢沒有追回來麼?”于氏手捧銀元寶又驚又喜。
“吳商也被拿了,眼下錢財皆被追回,今日令君很是歡喜,當場給了我們八十多貫。”
“八十多貫?還有一半?”
章實笑道:“令君說另一半錢及生作為證供案,要呈至至州里,一往一返還拿不回來。”
“今日令君對我很是有禮還提及了二哥,言當初二哥曾拿名刺上門求令君為他延譽。令君贊二哥不僅文章了得,而且還寫了一筆好字,神似王右軍!言語里對二哥還是很看重的。”
于氏道:“當初趙押司欺負我們家時,不拿出來說,這時令君倒是念起來了。”
“錢進了衙門,果真不好出得,說是去了州里,其實又要咱們托人說,你怎麼不當著令君的面一發要了?”
章實道:“見了令君,我話也說不出幾句,哪想著這些。”
于氏微微搖頭,心底總有個石頭難以落下,中間有哪里不妥的,但見了這麼多錢還是歡喜多過擔憂的。
“雖說沒拿回兩百貫,但這八十多貫也算失而復得。”于氏說著話,不聲將銀子從章實手里接過,隨即又埋怨道:“既是拿了錢就直回家,走到路上買酒買的,這錢萬一給人走怎說?”
章實笑了兩聲:“夫人說的是,錢你好自收好,待明日我就籌錢還給趙押司,如此咱們屋子就不用抵賣,甚至連典賣也是不用。”
于氏本是欣喜,但略想了想還是道:“這屋子雖不用抵賣,但先典吧!”
“為何?”
“瞧你怎麼想的?溪兒還要繼續發蒙讀書,尋個高明的蒙師,一年沒有十貫八貫怎麼能行,還不說那筆墨紙張之費。”
“有道理,若非娘子提醒,這茬我倒是忘了。這一次家里就是吃了沒有讀書人的虧,不僅溪兒,還有三哥也需找個名師,繼續將書讀下去。”章實言道。
聽章實這麼說,于氏言又止,終于道:“實郎,你不如問問叔叔的意思,他似對讀書沒什麼興趣。”
章實恍然記起自己這弟弟似對讀書沒什麼興趣:“但三哥這年紀不讀書又能作甚呢?”
于氏開口道:“你當年十三歲即到家里鋪子掌事,如今叔叔過年也十三了。”
“不過叔叔若想遲個二三年再尋活計也好,在家中教教溪兒讀書,或等到家里景好了,叔叔有意再去讀書也是不遲。”
章越心道,大嫂這話說得不實在,哪里肯自己教章丘讀書。
“這……”章實著有幾分猶豫道,“以往家里有百畝田地,還有間鋪子時,三哥尚不肯用功讀書,如今……三哥是如何打算的?”
章越答道:“這些年讀蒙學,雖說沒下苦功,但還可識文斷字。但這些日子我總想讀些圣人教誨,想懂一些圣賢教我們做人的道理。”
章實聞言欣然道:“三叔近來確實是長進許多。”
于氏出‘是這樣嗎’的表道:“實郎,這經學與發蒙可是不同,一般的村學塾師不,必須尋明師方可。我兄長為明經,當年請了好幾位先生,用了百十貫錢也不得門徑,最后還不是得從商。”
章越明白比如《千字文》這樣村里的學究就可以教,但明經就不一樣了,必須懂得經義。比如章越能把整本《孟子》背誦下來,卻從頭到尾不懂說得什麼意思,所以必須請老師來教你明習經學。
若為了制舉,還必須讀專門的注疏,也就是方的標準答案。
章實不以為然地道:“三哥讀幾年書,就算不得門徑也是無妨,將來我求徐都頭,在衙門尋個書手的差事,如此不經風吹日曬的也算面,與那些進士出的員們說得上話足以。”
“那溪兒如何辦?他將來就不要攻讀經史,開筆作文章呢?眼下家里還能供得起兩個讀書人嗎?”于氏打斷道。
章實咳了兩聲,他自己的兒子怎麼能不疼呢?何況章丘確實有讀書的才華,蒙學的先生夸贊了他好幾次。
章實道:“溪兒當然要讀書!以后日子,咱們著過些,我總之絕不會虧待你們娘倆。”
“你要讓三哥讀書我沒話說,但錢從何來?你需說清楚了!”
章越連忙道:“哥哥嫂嫂,此事以后再說吧,不急一時。”
章實則不同意咬牙道:“說到底還是錢,不行再向舅哥周借些,大不了給些利息。”
章實聽了此言目瞪口呆,大哥這吃什麼飯的還吃上癮了。昨日還說不再靠老泰山的……是了,這次是向妻兄借錢。
于氏則似已習以為常了,又似已經麻木了。
于氏道:“給叔叔找老師的事可緩一緩,但令君與彭縣尉需先答謝些。令君遲早是要調任的,但彭縣尉則不同。”
章實道:“娘子見教得是。這一次若非彭縣尉親近照顧,暗中出力頗多,咱們不是不知恩圖報的人。我打算備上三十貫答謝人家,這會不會太多,娘子?”
于氏聽了搖了搖頭道:“以后咱們一家老小在浦城還要仰人照拂,三十貫雖多,但這錢不可以省,至不怕趙押司再為難咱們。”
章越心想,于氏果真是大商人家出來的,還是有見識的。
想到這里章越道:“哥哥嫂嫂,彭縣尉那不用給。”
“這如何使得?”
章越道:“彭縣尉的侄兒是我的同窗好友。這一次我到喬三……”
章越將事經過一五一十地說出。
“三哥你口風真,憋在肚子里一點也不說,”章實尋又激地對于氏道:“我就說三哥有出息,長進了吧!”
于氏先是一臉詫異,才如釋重負般道:“沒料到叔叔還能與彭縣尉搭上話?先前我還些擔心彭縣尉是不是有別的心思,咱們平白人恩惠不好。原來是叔叔走得門路,這下可總算放心了。”
說完于氏終于出笑容:“叔叔,這一次嫂嫂對你實在是刮目相看。”
章越謙虛道:“彭縣尉哪看得上我,他看得上的是二哥。”
于氏正道:“叔叔倒是謙虛。嫂嫂也不想背上惡名,你若真要讀書博個功名,我也不反對,但是叔叔心底對自己可有計較?”
章越恭順地道:“嫂嫂教訓得是,以往我是虛度,不僅不用功讀書,還糟蹋父兄的錢財來在同窗里充面子……”
章實擺了擺手道:“一家兄弟說這些。”
章越從懷中掏出那本《孟子》道:“咱家被趙押司搬空那日,我就留了這《孟子七篇》,聽聞哥哥說此書是爹爹留下的。這幾日我揣著此書日日苦讀,還請哥哥嫂嫂考較。”
于氏從章越手里接過《孟子》問道:“就這幾天,你日日睡到三竿而起,哪真得背下了?”
章越臉稍稍一紅道:“侈袂挾策,不敢懈怠。”
于氏稍稍遲疑,將書翻到某卷遞給章實。
章實捧著道:“就這篇《離婁》,三哥你背到哪是哪。”
章越道:“是哥哥,我試背一二。孟子曰:“離婁之明,公輸子之巧,不以規矩,不能方員:師曠之聰,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堯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
章越一篇從頭到尾,毫不停頓地背下。章實于氏滿臉驚詫地看著章越,這是以往的章越嗎?真的是以往的章越嗎?
章實聲道:“這麼厚的書,三哥是如何背下的?”
章越道:“可能是咱們爹爹在天庇佑吧。”
章實眼眶微紅道:“爹爹最喜歡家里子弟能讀書了,他若泉下有知,不知多高興。”
于氏見丈夫如此也道:“三哥既有此心就好,但盼以后讀書有始有終吧。”
“謝謝嫂子。”章越起作揖。
章實忙笑道:“三哥,我就說你嫂子通達理吧!”
于氏嗔道:“你莫要變著方的來夸我,衙門的事先清楚了?”
章實想了想道:“不過答謝彭縣尉還是要的,另一半錢拿回來還要求他幫忙,否則衙門不知拖到幾時。明日咱們備些水禮去彭府,還要備些茶果,答謝保長鄰舍這幾日的幫手,娘子這你總該答允我吧。”
于氏抿笑道:“說得我好像一不拔似得。我下廚整治飯菜,叔叔今日多吃些。”
說完于氏就盛在碗里,又將酒在鍋里燙熱,又煮了一盆菜蔬。
于氏斟了兩碗酒道:“叔叔,也喝一盞?”
“多謝嫂子。”
于氏又斟了一碗。
章實舉盞喝下了半盞酒,忽然道了一句:“也不知二哥此刻在何?吃得好不好?上的暖不暖?”
章越暗嘆大哥到現在還是掛念二哥。
于氏搖了搖頭盛了滿滿一碗飯道:“先吃飽飯再喝酒。”
“也好。”章實放下酒端起碗來。
章越也是放下酒盞,現在一家人已是大口大口的吃著。飯菜里雖說有,但仍是司馬公所言‘飯稻羹魚’的南方人標準菜。
史載金軍攻宋失敗后北撤,“棄粟米山積”,而宋軍“多福建、江、浙人,不能食粟,因此日有死者
自己也就吃大米飯。一天沒有一碗香噴噴的大米飯掂肚,總覺了什麼,有些不圓滿。
章越看著章丘將臉湊進碗里吃得格外香甜。
章越撕個放進章丘的碗里。章丘抬起頭,滿是小星星的眼睛看著自己道:“三叔,溪兒可以吃嗎?”
“嗯。”
章丘看了一眼于氏,然后夾起咬了一口,滿滿的幸福。
章越也是大快朵頤,最后舀了魚湯泡在飯里,筷子卷稀里嘩啦地吃完,然后走到缸邊用瓜瓤刷碗。
以往家中有仆役,他都是將碗一丟,現在則過不了小爺的生活了……
耳聽后章實對于氏約道:“是我對不住娘子……是我辜負了阿爹的托付,沒有持好這個家,看顧好二哥。好好一個小康之家,至今連溫飽也勉強,我真是沒用。”
“實郎,說這干什麼?家和萬事興,以后日子會好的。”
“只怕以后要苦了娘子了……”
于氏輕聲道:“只要你心底有我和溪兒,再苦也使得。”
話語漸輕,于氏收拾起碗筷,章實陪著章丘玩耍。
章越也洗完了自己的碗筷,走到門前眺。
此刻山上皇華寺響起了暮鼓聲,又到了僧人們晚課的時候,而暮之下,平日喧鬧的水南新街,也有了寧靜。
左鄰右舍都已點起了燈,老人男子已坐在桌上吃酒吃飯,主婦們還廚邊忙碌,孩們則嬉笑打鬧,而飯菜的香氣順著夜風遠遠飄來。
這人間煙火,離合百味,都在家家戶戶的柴米油鹽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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