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如瀚海一樣的劍氣撕裂了虛空,將一方蒼穹染織銀水一樣的亮。方圓數十里,驚鵲聲聲,鳥飛散。
半空中,為眾人目焦點的三人氣氛有些微妙。
秦冬霖看了眼纏在自己手腕上,像玉一樣剔的五手指,睡眼低垂,聲線里的不耐之意濃得簡直刺耳:“一炷香的時間,說。”
這話湫十聽過的次數,沒有上千,也得有上百了。
秦冬霖是修煉狂魔,流岐山的事也多,忙起來的時候不見人影,比宋昀訶還難尋蹤跡,可偏偏,湫十總能用各種方法很準確地尋到他的位置。
在忙得像陀螺旋轉的時候,秦冬霖看見宋湫十,眉心總會抑制不住、近乎條件反般地狠狠跳兩下。
這個時候,湫十往往有兩種方法應對他。
要麼裝乖扮傻,一改往常,秦冬霖走到哪跟到哪,他忙自己的事,就坐在旁邊看書作畫,也不說話,被忽視的時間長了,就冷不丁地低咳兩聲,用以提醒一下自己的存在。
要麼就像現在這樣,顯麻煩的真面目,黏著纏著,再加上慣用的頭疼和傷說辭,等秦冬霖那點微薄的耐心告罄,他很快就會將手中的名簿往桌上一丟,摁著眉冷著聲音說“給你一炷香時間,說完趕走。”
能讓湫十磨泡著開口提的,不一定是多棘手的事,但一定是考驗人耐心的麻煩事。
秦冬霖試過在天寒地凍的境試煉地里跟天族三位小仙王對上,不是因為什麼天材地寶,法功笈,而是因為他們這邊出了名的的湫十麻煩跟對面同樣出了名的天族麻煩不對付了。
諸如此類的事多不勝數,昨天看上了鄴都的鬼火燈,今天又想要東海的龍丹。
但都沒有這回的事離譜。
秦冬霖冷眼著,想看能說出一朵什麼花來。
事鬧到這一步田地,整個主城尖塔周邊,漫山遍野都是星點的燈火,像黑暗幽湖邊泛著起舞的群螢蟲。
“去白棠院。”湫十掃了眼四周的形,轉向宋昀訶,道:“哥哥,這里給你了。”
宋昀訶頷首應下。
白棠院和程翌住的東蘅院離得并不遠,秦冬霖方才朝著東蘅院斬下的那兩劍也波及過來,將白棠院外的守護制激發,院亭臺樓閣并沒有到波及,后來婆娑劍出鞘,上古圣的威不容小覷,院西側的小湖到現在為止都暗涌不止,像一鍋燒開了的滾水,湖面上咕嚕嚕冒著大小不一的泡泡。
湫十和秦冬霖一前一后進了湖心小亭,前者輕輕拂開飄的帷幔,朝著湖面張開手掌,五青蔥一樣的手指往下,清涼雀躍的靈力以風一樣的速度鋪滿湖面,那些躁翻涌的暗流被安著,停下了囂。
秦冬霖倚在亭臺長椅邊,長玉立,蕭蕭肅肅,渾都淌著一懶散的不耐意味,迫十足。
“冬霖。”湫十難得沒有秦冬霖秦冬霖的連名帶姓他,喊得小心翼翼的,帶著某種顯而易見的試探意味。
“說。”秦冬霖寡白的長指落在描紅漆的扶手上,聲線沉冷,態度毫不見化。
湫十朝他走近,手指心虛地了鼻脊骨,想了想,頓了一下,喊他:“冬霖哥。”
秦冬霖忍耐地吸了一口氣,“宋湫十。”他居高臨下掃了一眼,長眉如刀,“好好說話。”
明月端著茶水進來,朝兩人行了禮,又十分識趣地悄無聲息離開。
湫十磨磨蹭蹭在離他不遠不近的地方坐下,捋了捋思緒,開口道:“我也是兩天前才知道事被傳了這個樣子,昨日父親和哥哥出手調查,發現將消息大肆編造、傳揚的大多是天族安進來的人。”
秦冬霖聽說完,嗤的笑了一聲,黑漆漆的瞳仁中譏嘲之意簡直要溢出來,頭頂上就差寫上“宋湫十,你把我當傻子糊弄嗎”這樣的話。
湫十在他出口之前做了個手勢,接著道:“我將程翌接到主城,多有照顧是事實。”
“但這件事,事出有因。”
將事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中間省略了一些細節,但也足夠清楚,等說完最后一個字,秦冬霖也沒什麼反應,既不說信,也不說不信,難以言喻的沉默在這座小亭中彌漫開。
湫十有點扛不住這樣的氛圍。
抬眸瞥他一眼,在他有所察覺之前又飛快地低頭,磕磕絆絆,極不練地將心里打了好久的腹稿念了出來:“總之,不論怎樣說,這件事是我做得不對。”
湫十自出世起,就是眾星捧月般的存在,份不如的不說,就是宋昀訶、秦冬霖,伍斐這種君之列,也都因為家中長輩的耳提面命而對多有縱容,再胡鬧荒唐的事都揭過去了。
秦冬霖多嚇人啊,眉一皺,聲一冷,哪怕頂著九尾銀狐一族無可挑剔的容貌,都能讓四海八荒各族貴而卻步。
宋湫十是唯一一個不慫他,還能極偶爾使喚使喚他的人。
他們關系好,在各種未知的境中試煉時,只要有分開行的時候,湫十是鐵定要跟在秦冬霖屁后面的,宋昀訶這個親哥都要讓地。
干了那麼多飛狗跳的事,連累秦冬霖被責罰,兩個人一起罰掃祠堂的時候,都尚且理直氣壯地分了各自的任務,覺得是未來道之間的共患難,本沒有半點愧疚之心,就更別說正兒八經的道歉了。
秦冬霖閉眼想了一下,發現這確實是破天荒頭一次。
因為一條黑龍。
這歉道得,跟在烈火上澆了一桶油似的。
“……我不該在你給我找龍丹的時候,鬧出這樣的事。”湫十見他還不說話,手扯了下他的袖角,小小的力道,晃了兩下,聲音低得像是含糊的撒:“救命之恩吶,我見到了總不能不管他。你都不知道那時候有多危險,你差一點點就見不到我了。”
掐了一點點食指尖,在他眼前晃,又重復了一遍:“就差一點點了。”
“哥哥還去謝他了呢。”
每次見到湫十,秦冬霖眼皮跳的次數比沒見到的幾年都多。
他長指點在突突直跳的眉心,指骨瘦削突出,聲音里帶著冷且淺薄的笑:“你的意思是,我要去謝他?”
湫十默默松開了手,用氣音低低地哼:“沒讓你謝他。”
秦冬霖起,黑沉的瞳仁里沉著小小的一個,“喜歡他,是謠言?”
“要因他解除婚約,也是謠言?”
他可以接宋湫十提出解除婚約,但不能因為這種原因。
這段時間,諸多曾敗于他手中的天驕聞訊紛紛給他傳音“問”,甚至就連天族那三位從來不管閑事,一心只悶頭修煉,自詡高人一等的死對頭都破天荒的主聯系了他,看完了這個熱鬧。
頭頂冒綠,這是他從未想過的,荒誕得聽了都想嗤笑的理由。
湫十手指尖無意識地蜷了蜷,在腦子里想過無數種說辭以及秦冬霖之后的臉和反應后,決定說實話。
“我是說了這樣的話。”難得的有些張,地抬頭他,“但都是氣話。”
在秦冬霖繃的神中,湫十的聲音越來越小:“說過之后就后悔了。”
和秦冬霖在很小,還沒有自己想法的時候,就知道了彼此是不一樣的存在,同時接了他們日后將是最親近的人這樣的說法。湫十從摔了跤,了傷,到惹了怎樣的麻煩,看上了怎樣的東西,下意識的第一反應,都是找秦冬霖。
不話本里“怦然心”“一見鐘”是種怎樣的愫,但毫無疑問,秦冬霖對而言,是很重要的人。
能知到,夢境中那個更偏執極端的湫十,在說完那些話后,其實也是懊惱而后悔的。
短暫的寂靜中,秦冬霖目晦,半晌,他嗯的一聲,眼神沒有過多的在上停留,像是完了某種任務一樣,他提步行至亭外,虛空融碎,他大半個軀霧氣中。
秦冬霖太了解宋湫十了。別看現在小心翼翼,弱弱怯怯,但凡他臉好上那麼一點,或者給說個“我相信你”這樣的回話,下一刻,就能給表演個現場大變臉,并且朝他手,理直氣壯地問出“我的龍丹找到沒有”這樣的話來。
湫十見他二話不說就要離開主城的架勢,也不知道他到底信沒信自己的話。
但,沒有要接著回去打人了,應該,不怎麼生氣了吧?
因為常年劍意的沁染,秦冬霖整個人由里而外散發著鋒利的切割,哪怕只是一個瘦削的背影,都給人一種多看幾眼識海都要被斬裂的撕痛。
沒由來的,湫十的腦海中突然又閃過了那句“魔君秦冬霖”。
“等一下。”
湫十提著擺小跑著跟上他。
秦冬霖一腳已經踏虛空裂中,聽了的聲音,蹙眉,回首,然后看著仰著掌大的小臉,湊到跟前,問:“秦冬霖,你現在還沒魔吧?”
秦冬霖眼皮再一次重重跳了兩下。
他是瘋了才會下意識回這個頭。
秦冬霖黑著臉,頭也不回地踏了空間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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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冬霖夜闖主城這件事,在宋昀訶的刻意控制下,沒鬧出太大的靜。
當天夜里,主城前庭院,十余地方里伺候的數百名從侍守衛中,共查出二十余名份不干凈的探子,暗獄管事接手,問完訊息后將神魂碾碎,一縷余魄寄在廉價的存魂玉中,寄到了他們各自效忠的族中。
此事一出,主城街道都安靜了幾分。
第二日,湫十跟宋呈殊一起前往臨安城。
像是知道他們要來,阮芫在臨安的院子里擺好了茶,侍們還特意奉上了湫十喜歡的仙果,在果盤中摞得高高一層,紅艷艷的喜人。
“阮姨。”湫十面對這個從小到大疼跟疼自己孩子一樣的長輩,破天荒嘗到了手足無措的滋味。
阮芫是那種大氣端莊的長相,在流岐山管事久了,一言一行都帶著令人信服的意味。見到湫十,眼眸朝下彎了彎,聲音一如以往的溫和:“小十來了?”仔細看了看湫十,含笑夸:“又漂亮了。”
湫十笑了一下,眼眸亮得像星星。
“宋兄。”阮芫轉而朝著宋呈殊點了點頭,道:“快請坐。”
長輩們要談事,談的還是關于自己干出的蠢事,湫十坐立難安。
好在阮芫看出了這份不自在,了的手掌,輕聲道:“今日主城里外十幾家靈寶閣聯手辦了個拍賣會,小五湊這樣的熱鬧,一大早就拉著冬霖出去了。”從袖袍中掏出了一塊令牌,放到湫十的掌心中,“去找他們玩吧,看上什麼就買什麼。”
宋呈殊點頭應允,接著不放心地囑咐:“小五和冬霖遠道而來,都是客,不可再央著他們隨你胡鬧。”
湫十走后,宋呈殊站起來,朝著阮芫鄭重其事地抱拳作了個揖,長嘆了一口氣,道:“這回的事,是我琴海城對不住流岐山。”
阮芫側,避開了他這一禮,顯然也聽聞了昨夜的事,苦笑著道:“冬霖夜闖主城,險些手傷人的事我都知道了,這孩子沖,擾了主城規矩,請宋兄海涵。”
兩人一對視,彼此臉上都是無奈的苦笑。
“宋兄,你我相識上萬年,客套的話,就別說了。”阮芫開口,道:“我們還是坐下來,說一說孩子們的事吧,今日你特意前來,想必也是為了這件事。”
宋呈殊依言坐下,也不兜圈子繞彎子,直接問:“流岐山的長老們,是怎樣的想法。”
“宋兄。”阮芫眉尖微蹙,道:“小十是我看著長大的,算我的半個孩子,的我清楚,若無緣故,不會貿然做出這樣的事來。”
“的緣由,你們有沒有問過?”
宋呈殊容,將湫十所說的與他命人調查過的事件一一說出。
阮芫一字一句聽得認真,直到宋呈殊將前因后果說完,才像是松了一口氣,皺著的眉松下來。
“宋兄,實不相瞞,冬霖是我與秦越唯一的孩子,也是流岐山唯一的繼承者,長老團對他抱有極大的期。這次的事傳得實在不好聽,族風風雨雨,長老團為此吵得不可開。”
話說到這里,宋呈殊同樣作為掌權者,自然明白其中的言外之意。其實早在來之前,這件事的解決方案就已經在他的腦海中沉著了。
——琴海和流岐山同時辟謠,宋湫十和秦冬霖只是自一起長大的好朋友,除此之外,不存在外界傳的任何其他關系。
雖然兩族有意聯姻是整個六界明眼人都能看出的事,但到底沒有公開承認過,說不做數,就不做數了。
阮芫將手中的茶盞放下,沉默了半晌,終于開口,卻是口吻帶笑的溫和建議:“宋兄,當初冬霖和小十尚小,我們為了妖族的平穩,也希后輩能將我輩的誼延續下去,于是擅自定下了小十和冬霖的婚事,現在他們長大了,懂事了,我們難道還要再手,將他們的婚事解除一次嗎?”
宋呈殊走后,阮芫邊伺候的侍上前收拾茶水,侍長著圓圓的臉,因為跟在阮芫邊時間長了,也敢開口問一問令自己疑不解的問題:“夫人,族里都為君的事鬧那樣了,您為何不同意琴海城主的建議。”
明明來之前,他們預先定好的解決方法也是解除婚約。
阮芫看著遠方的翠,轉了下手中小巧的靈玉杯,含笑問:“咱們那位君,脾氣好嗎?”
侍不敢答話了。
阮芫笑了笑,不以為意,又問:“那他蠢嗎?”
侍連著搖了好幾下頭。
阮芫站起,白勾勒出窈窕的曲線,搖了下頭:“不蠢的人,怎麼會帶著婆娑劍主城傷人,將理虧二字送到對方手中?”
讓原本占理的事,都了不占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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