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瀾幾人一走,那廂房屏風后便走出個滿頭珠翠的中年子,帶著個妙齡。
那及笄之年,眉眼盈盈,俏靈。穿著豆沙織金羅,妝花重絹,時新的朱綠錯緞鞋,銀云髻旁斜著金累玲瓏蝴蝶簪,腰上香囊绦齊全,臂間玉釧銀鐲琳瑯,看著便是個富貴人家的小娘子。
鄭渚見出來,只端起建窯兔毫盞,呷一口八寶青豆木樨泡茶,笑道:“夫人,慧娘,且坐。嘗嘗這茶,最是適宜子飲用。”
那中年婦人和便隨意撿了個楊木圈椅坐下,用了些金橙餡椒鹽金餅,白糖薄脆。
食不言,寢不語,待三人墊了墊肚子,鄭渚這才道:“慧娘,你鬧著要見一見裴守恂,如今見了如何?”
見父親問話,鄭慧娘只拿竹筷兀自撥弄著一碟十香瓜茄,低頭不語。
見這般,鄭夫人掩帕笑道:“慧娘莫,婚雖是父母之命,妁之言,只是我與你爹都你能與夫君琴瑟和鳴,今日你既見了那裴守恂,若覺得不好,可要說出來。”
怕兒,鄭渚還道:“裴慎雖大了你幾歲,可那是因為守孝才未親。為父打聽過了,側既無妾室也無通房,必不是貪花好之輩。”
“況且方才為父也考校了,此人做起文章來倚馬可待,如騰蛟起、似鐵中錚錚,當真是酒發雄談,劍增奇氣,詩吐驚人語。且他出任山西,武勛卓著。能文能武,必是佳婿!”
說到這里,鄭渚頗為得意的捋了捋胡須:“為父為你尋到此等佳婿,慧娘還不快快謝過為父?”
聞此言,鄭慧娘忽然擲下手中竹筷,抬起頭道:“爹胡說!那裴慎分明是個貪花好之徒,明知今日爹爹要考校他,竟還帶一婢前來。”
鄭渚蹙眉:“哪來的婢?”
鄭夫人也憂思道:“老爺,裴慎側有一婢,穿得雖不甚起眼,只是那臉與段,我和慧娘隔著屏風都覺得是個頂頂的人。”
鄭渚回想一二,灑一笑:“那子若是裴慎心尖上的人,必不會穿的那般灰撲撲。可見不過是個普通婢罷了。”
“可那婢甚是貌,若婚后他非要納了此,我又該如何是好?”鄭慧娘急道。
鄭渚勸:“你且安心,裴慎氣方剛的年紀,為一個十幾年前教過他的句讀之師守孝,都肯三載不近,可見其守規矩,這樣的人必不會在婚后給你沒臉。”
說句不好聽的,守孝不守孝的,只要不弄出孩子來,誰知道此人到底有沒有收用人。
誰知慧娘聞言,急切道:“爹,什麼不近,或許那裴慎早已有了通房姨娘,不過是藏的好罷了。”
“諢說什麼!”鄭夫人斥道:“什麼通房姨娘,哪里是你能說的!”
慧娘低下頭去,只撅著,雙目含淚。
見如此,鄭渚自然格外心疼,忙不迭的勸道:“慧娘勿憂,為父必為你挑一個好夫婿。”
獨獨鄭夫人心中起疑,這是肚子里掉下來的,萬分了解慧娘,見慧娘這般作態,突然問道:“你可是有了意中人?”
鄭慧娘一時慌,連連搖頭:“沒有沒有!我日待在家中,哪里能見到外男!”鄭渚便勸自己夫人:“慧娘素來懂事,自不會做出此等傻事。”
鄭慧娘強歡笑,只深深地低下頭去,不再言語。
另一間禪房里,有小沙彌引裴慎和沈瀾進來,林秉忠和陳松墨便持刀守在禪房外。
禪房青石鋪地,菱花格窗,雖地方寬闊,卻照舊素凈,唯桌椅、床榻罷了。
過了一會兒,又有個小沙彌提來一個三層雕花櫸木食盒,只將盒中齋飯盡數擺出,道了聲“施主慢用”,便退下了。
沈瀾隨意一,俱是素菜,素蝦仁、翡翠核桃、松仁燒、瓜茄盒等等。
裴慎慢悠悠的搖晃著手中灑金川扇,只待沈瀾將碗碟一一擺放整齊,再為他布菜。
誰知沈瀾正要以公筷將蝦仁夾裴慎碗中時,他忽然道:“廣仁師傅是揚州人,揚州菜做的極好,嘗嘗這道煮三。”
沈瀾一愣,垂下頭去:“謝爺賞賜。”說著,便取了另一雙竹筷略嘗了一口煮三。
“可是家鄉味道?”裴慎笑道。
沈瀾實在笑不太出來。這不是裴慎第一次賞飯菜,卻是第一次賞揚州菜。
“奴婢時窮苦,沒吃過多揚州風味。”做瘦馬時日日挨,有吃的就不錯了。
裴慎笑道:“日后有的是機會。”說罷,竟又道:“且坐下罷,這一桌菜,泰半都是揚州菜,左右我一人也吃不完。”
沈瀾微愣,大概是方才在大雄寶殿聽說回家,裴慎以為思念揚州,便特意請寺中師傅做了揚州菜。可與裴慎不過主仆,為何裴慎如此關心?
沈瀾腦中百轉千回,口中只道:“謝過爺賞賜,只是奴婢鄙陋,不敢與爺同桌而食。”
知道裴慎最惱怒旁人忤逆,見他神已淡下來,沈瀾即刻道:“不如爺撥些飯食給奴婢,奴婢激不盡。”
“罷了。”裴慎見恭敬疏離,心中不快,只兀自用飯,不再言語。
沈瀾松了口氣,只覺裴慎這幾日不知道了什麼刺激,做起事來越發奇怪,竟突如其來恤起來了。
例如昨日無緣無故賜絨花,說什麼出嫁要戴。還有眼前這齋飯,不僅特意做了揚州菜,還邀同桌而食。
思及此,沈瀾心中寒意愈盛。自昨日絨花,到方才籃輿,再到如今齋飯。樁樁件件,如同臨死前的斷頭飯,心中實在不安。
更讓不安的還有今日談婚事,裴慎勛貴子弟,又是朝中重臣,帶幾個丫鬟出行自然可以,可僅帶一個貌丫鬟,只會讓方心中不愉,這便不合適了。
沈瀾心里沉甸甸的,只覺這一樁樁、一件件咄咄怪事像是某些不太好的征兆。
勾連、呼應,織了麻麻、層層疊疊的蛛網,讓如同飛蛾,在其中勉力掙扎,卻終不得解。
沈瀾心中沉郁,手上卻不停,伺候裴慎用了飯,又吃了一盞寺后野山茶。
裴慎茶足飯飽,心不錯,便笑問道:“你方才也進了那禪房,可猜到屏風后是誰?”
沈瀾心中一突:“看形,似是兩個子。”語罷,想了又想,只覺裴慎既談及此事,若不趁機試探一二,心中著實難安。
思及此,沈瀾只狀似隨意道:“爺來見兩個子做甚?竟還要隔著屏風相見。”
裴慎便放下手中綠釉暗刻流云茶盞,只拿灑金川扇點了點,笑道:“你素來敏慧,可能猜到我此行為何?”
“莫不是相看妻子?”沈瀾心下發沉,勉強笑問道。
裴慎點頭,又拈了塊云片糕遞給:“你覺得此如何?”
與一個丫鬟談及正妻,無論如何都顯得過于輕佻,不合時宜。沈瀾心中不好的預越發重了。
接過云片糕,只覺口中泛苦,心中發,懷揣著最后一希問道:“我不曾見過那子,哪里知道好不好呢?”
裴慎見面微白,還以為是怕未來主母子嚴苛,便安道:“自然是好的,陳松墨已查過了,此養在鄭渚前十五年,讀閨范,通曉詞賦,子和賢淑,將來必能容你。”
容你。
沈瀾咀嚼著這二字,只覺這二字如同鋼刀刮骨,刮得鮮淋漓,皮骨俱痛。
已面無,只死死咬著銀牙,口中幾乎要泛出來。
“何謂……容我?”一字一頓,字字泣。
裴慎憐地著,慢條斯理道:“沁芳,你穎慧靈秀,難道還不明白我的意思嗎?”
沈瀾似乎不太明白裴慎的話,便怔怔地著他。往日里的聰慧似乎俱了空,只愣了許久,才遲鈍地想明白了裴慎的意思。
新夫人是不會容不下一個丫鬟的,唯一容不下的,是妾室。
妾室。
沈瀾想明白了,卻又覺得耳朵發懵,眼前霧蒙蒙的一片,口中腥氣一陣陣泛上來,約是咬破了腮。
禪房菱花窗只用薄薄的一層桃花紙糊著,似有朔風進來,泛著砭骨的涼意。眼前的茶盞杯盤無人,便漸漸冷了下去。
冷茶冷風,冷言冷語,似霜刀寒劍,嚴相催,只將五臟六腑攪和在一起,疼得說不出話來。
三載時,日盼夜盼,只盼著銷去奴籍,出府逍遙。
盼來盼去,盼出個大夢一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