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錦惜此話話音一落,屋裏竟安靜了一瞬。
從年紀不大的薛明璃,到平日機靈的白鷺,甚至是先才還忐忑不已的焦嬤嬤,此刻都睜大了眼睛看著,懷疑自己是聽錯了。
夫人,竟然說要親自去看看?
可是過去的十一年裏,別說是去看看了,本連問都懶得問一句啊!
焦嬤嬤想起陸氏昔年對大公子的態度來,又想到了如今瑯姐兒的不聽話,生怕陸錦惜為此發上一陣火,天知道要出什麽事!
今兒個,二可是連三都整治了啊!
想到這裏,焦嬤嬤頭上的冷汗,立時簌簌而下。
惶然不已:“這、這……夫人,您不是從來不去的嗎?要不還是老奴立刻帶人去,把瑯姐兒帶回來……”
“瑯姐兒連屋都不回了,我這個當娘的,還能在這裏坐著等不?”
陸錦惜卻沒把焦嬤嬤的話當一回事。
隻一招手,示意還愣著的白鷺跟自己走,隨即便拉長了口氣,涼涼道:“大將軍在的時候,他不願我去。如今都過了這許多年,還有什麽不能去的?”
那一瞬間,焦嬤嬤徹底僵住了。
著陸錦惜,隻覺得夫人的眼底,帶著一點雪亮的冷,甚至還有一點約的嘲諷。
就好像是,積了這許多年的一些東西,全出來了。
屋一時安靜極了。
陸錦惜好像沒瞧見焦嬤嬤那臉異樣,隻對薛明璃溫溫地笑著:“外頭天冷風大,璃姐兒就在屋裏好好等著,焦嬤嬤陪著你。娘呢,這就去看看瑯姐兒,不會出事的,你放心。”
笑著的時候,眉眼都好似化作了一灣春水。
薛明璃本是想要為瑯姐兒求,又經常聽瑯姐兒提起那庶出的哥哥,覺得不壞,有些憐憫他。
可被陸錦惜這樣一看,立刻又想,娘親這樣善良,怎麽會做出傷害他們的事?
所以,微微發怔一下,薛明璃便點了點頭,嫻靜地立著,乖巧道:“那等娘親把妹妹找回來,我一定好好說。”
“好。”
陸錦惜幫理了理額頭上那細碎的劉海,答應了,這才搭了旁邊白鷺的手,道一聲“我們去看看”,出了門去。
焦嬤嬤與薛明璃送們到屋門口,便站住了。
外頭還是黃昏,不過風又急了些許,陸錦惜腳底下踩著那微黃的天,走出了抱廈,下了臺階,很快便消失在了花木掩映的小徑拐角。
地上鋪的都是規整的青石板,因才開春,園子裏的花木都沒發出來,顯得格外蕭條。
尤其是們走的這一條路,越是往前,便越是偏僻。
陸錦惜走在上頭,繞過了幾排房屋,隨意低頭一看,便能瞧見道上隙裏生著的青苔,不知道多久沒有人走過了。
唯一有的,是偶爾能看見的沾著泥水的腳印。
一看就笑了起來,手一指,對白鷺道:“你瞧,這道都沒人走,這腳印小小的,怕是瑯姐兒呢。來來回回,倒是一副輕車路的樣子。”
私底下,不知朝那邊跑了多遭。
白鷺一路都扶著陸錦惜,因知道從沒去過,所以走在前麵一點,也好引著路。
聞言瞧陸錦惜一眼,嘟著咕噥:“府裏也就瑯姐兒一些了。這道偏僻,地方更偏僻,還要走上一會兒呢。您也是,何必自己去尋,吩咐個人,把大公子並瑯姐兒一起到跟前兒來,想教訓就教訓,想責罰就責罰,怎用得著這樣麻煩?”
“看一看,又不打。”
陸錦惜看了這一臉小氣的樣兒,有些無奈地搖頭。
“更何況……我怎麽能不去看看呢……”
這聲音裏帶著一點點歎的味道,又有那麽幾分意味深長。
白鷺一下想起了之前陸錦惜在屋裏對焦嬤嬤說的那一句,便想了起來:隻伺候在陸錦惜邊三年,可也聽過那個傳聞……
心底,一下有些忐忑,又有些心疼。
白鷺低低道:“過去的事兒,您也別想了,反正都過去了……”
“我省得。”
陸錦惜不過是給自己去看看薛廷之找理由罷了。
一看白鷺的表,就知道對方想到哪裏去了。
事實上,那個傳聞也是聽過的——
原陸氏,十一年來,幾乎都沒往那庶子的院子裏踏過一步。
表麵上看,薛廷之是薛況帶回來的胡姬所生的“孽種”,還是在陸氏進門之前帶回府裏的,忒不給麵子。
是以,為了府中的忌。
陸氏為原配與嫡母,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都不可能喜歡這麽個孩子。
不往院子裏踏上一步好像說明了的態度。
可實際上,府裏也有另一個傳言。
說是陸氏當初嫁進來之後,薛況便對說,薛廷之的事由他來理,不會要陸氏心。
什麽做“不會要陸氏心”?
也不過是好聽一點的說法罷了,字麵下的意思,不就是“孩子我管,你不用手”麽?
陸氏當年才剛及笄,雖懦弱,可著實冰雪聰明,又如何猜不出這一句話藏著的意思?
薛況這是偏袒著那庶子呢。
從那以後,陸氏表麵上看不出什麽來,至在薛況在世的時候,真的從沒過問過薛廷之任何一句。
直到薛況去後,才每月按著份例往下撥東西。
但也僅此而已了。
多問上一句的況,一點沒有,更不願意自己的孩子與薛廷之接。
這傳言是真是假,陸錦惜當然也不知道。
可空來風,必定事出有因。若薛況沒說過這話,他的言行舉止也沒表現出偏袒庶子的意思,這些傳言又是怎麽生出來的?
陸錦惜心裏頭總覺著有些微妙的諷刺。
一路上沒有再說話,隻是搭著白鷺的手,轉過了好幾條道,才經過府後一個比較大的花園,眼前便出現了一座院落。
暗灰的石板鋪在院前,顯得極為整潔。一大片的空地上,放著一些大小不一的石鎖,還有木偶人,地麵上還立著一些梅花樁,靠牆的位置則是幾個立得整整齊齊的箭靶。
一應什,看上去都有些發舊。
可視野,卻在此,變得極為開闊。
陸錦惜一下站住了腳。
在這一片空地的東麵,是一牆低低的瓦簷,很素的青,很有些年頭模樣。黑漆的大門沒關上,半開著,斑駁地掉了漆。
一個穿深灰圓領袍的小廝,此刻正拿著一塊餅,坐在門檻上,專心致誌地啃著。
麵容清秀,約莫十四五的年紀,看上去還有些孩子氣。
該是伺候在薛廷之邊的書。
陸錦惜向他背後去。
隔著半開的大門,約能看見裏頭院落的一角,一口上了年月的水井,邊緣長著蕨草和青苔,幾個石墩,甚至還有個馬廄。
正麵五間屋子並列著,看上去格外簡單。
這裏,與將軍府別大氣中著致的風格,完全不同,顯出了一種簡潔的糙和獷。
陸錦惜就這麽打量著,便慢慢皺了眉頭。
也不說話,慢慢踱步,向門口走去。
白鷺低了聲音道:“就是這裏了,聽說原是將軍府還沒擴建時候的舊址。那時候,老太爺都還沒發家呢,所以簡陋一些。外麵是演武場,旁邊這小院子本是備著累了休息用的,不過……”
不過如今將軍府已沒幾個男丁了,更不用說能上戰場的。
老太爺早帶著老太太歸田園,對府裏的事甩手不管,這個演武場當然也就荒廢了。
這些話,白鷺都沒說出來。
但陸錦惜想得到。
隻是這演武場這樣大,還這樣幹淨,該是有人時常打掃才對。
腳步無聲,此刻已經到了門口。
吃餅的那書剛啃到第五口,也聽見了白鷺那細碎的低語聲,不過聽不大真切,一時心中納悶:奇怪,大公子這院子前,從來都是狗都找不到一隻,怎麽有人說話?
他下意識地一抬眸,便看見那暗灰的石板上,出現了一對兒致的鞋尖。
月白的角垂了下來蓋著,一朵一朵遍地金,用細的針腳勾了,清雅又簡單,富貴卻也不俗豔,煞是好看。
書一下有些發愣。
“大公子可在裏頭?”
頭頂上傳來一道溫的嗓音。
書頓時手一抖,一下回過了神來,抬頭看去。
這一看,立刻驚得瞪圓了眼睛,手裏剩下的半塊餅立刻掉在了地上,摔好幾瓣兒!
“二、二二……咳、咳咳!”
他還沒來得及把嚨裏的東西給咽下,又要說話,起更急,一下就嗆住了,憋得麵紅脖子。
簡直見鬼了!
今天太打東邊落下的不?
他竟然看見了二!
書瞪圓的一雙眼睛裏,滿是不敢相信,但又說不出話來,一個勁兒地咳嗽。
他有心想要衝進院子裏通稟,但陸錦惜的目,又半點也不挪地定在他上,他連都邁不開。
陸錦惜當然看出了這書一臉見了鬼的表,也看出了他眼睛底下藏著的那一分擔心。
心下一時無。
也不等他回答了,隻直接從他邊經過,無聲地邁了院子,立刻便有嬉鬧的聲音傳來。
“大風你別!你為什麽不讓我給你洗尾?”
“天啊,我這麽好心好意的!”
“又甩尾了,嗚,一都是水……”
“太不聽話了,氣死我了!”
“我也是大將軍的兒,你怎麽不聽我的?”
……
一連串委屈的抱怨聲,聽著格外俏,帶著十分的靈。
陸錦惜頓時循聲去。
外麵的院落很大,裏頭的也不小。
地麵上都是規整的青石板,隙裏的雜草被剃得幹幹淨淨,東南角馬廄裏空地,但前麵不遠的水井旁,卻站著一匹神駿的高頭大馬。
全黝黑,似在發亮,唯有四個馬蹄乃是雪白。
雖隻安靜地站在那裏,馬頭卻是向上昂起,自有一淩雲的傲氣,馬上有許多陳舊的傷痕,看著有些猙獰,卻偏偏給人一種崢嶸的氣魄。
完好的右眼卓有神,可左眼卻蒙了一層雪白的翳,顯得渾濁。
此刻,有兩把小凳子擺在這一匹馬邊。
一個凳子上沒坐人。
另一個凳子則靠著馬,一個穿蟹殼青長袍的年,就坐在上頭,腳邊放著一隻大大的木盆,裏麵盛滿了剛打出來的井水。
他手中持著一柄大刷子,正在給馬刷。
聽見那一連串的抱怨,年不由笑了一聲,隻道:“大風的脾氣不好,你別隨便它,尤其是馬尾。”
剛要手去擺弄那馬尾上一把鬃的薛明瑯,頓時僵住了。
穿著赤紅滾雪狐邊的襖子,腳下蹬著一雙紅的小皮靴,白皙的小圓臉早了小花臉,上更是一片髒汙。
都是刷馬的時候濺的。
“那人家不就是了。”
可憐地一癟,蹲到了一旁,看著年,見他作練,心裏嫉妒的小火花蹭蹭往外冒,隻是又不敢說出口,生怕下次就被攆出去。
於是,隻好問點不相幹的。
“大風脾氣這麽壞,你以前說,它是塞外的一匹野馬,那我爹以前怎麽收服它的呀?一定很難吧?”
“刷——”
年舉著刷子的手,忽然頓了一下。
陸錦惜站在門口前麵一點,一直看著。
年的形,瘦削但拔。
出去的手指,即便是拿著半點不雅致的大刷,也給人一種修長有力、骨節分明的覺,但皮有些蒼白。
微微仰著頭,昏暗的天,在他一雙眼眸底下,投下一片難明的神,好像是想到了什麽。
陸錦惜看到了他慢慢降下的薄弧度,也看見了那明朗的下頜廓,以及,因為仰頭,變得格外清晰和突出的……
結。
即便他坐著,也能看出他量很高。
這架子,看著不像十六歲,倒很似十八十九的弱冠年了。
他著馬上那些或淺或深的舊傷傷痕,聲音慢慢地,似乎染上一點邊塞寒冷的霜月,吹刮的風雪……
“對著配不上的人,它們才烈。是真將軍,何曾需要費力收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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