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蘭出去把豬食倒進豬食槽裏,一邊倒一邊抖,眼淚到抿的間,口鹹鹹的。沒有抬手去,倒完豬食就在豬圈外坐下來,任眼淚往下掉。
冬天晝短,這時候天已經黑了,沒有讓自己發出任何聲響,隻是坐著掉眼淚。眼睛好像在看著遠方,其實被淚水糊了視線,什麽都看不到。
哭了好一陣,才抬手抹掉眼淚,拎上豬食桶又回屋裏去。
胡秀蓮已經做好飯,把飯菜端上了桌。一家五口坐下來吃飯,因為寧蘭蛋的事,家裏的氣氛一時間好不了,起先沒有任何人開口說話。
隔了一會,還是寧金生先開口,看向寧波寧洋說:“對了,這個蛋的事,你倆誰都不準給我出去說,曉得吧?”
寧波寧洋立馬回問:“為什麽?”
寧金生清清嗓子,“讓你們別說就別說,說出去咱家會招人罵,能不能懂?”
寧波還是問:“招誰罵?”
寧金生真是忍不住生氣,深吸一口氣穩住道:“你娘把人家趙彩秀冤枉了,兩人還打得你死我活的,人家現在沒再找過來鬧,已經是息事寧人了。你們要是把這事說出去,你二姐的人品和名聲可就臭了,趙彩秀不得帶男人再來找麻煩?這樣一鬧,咱家在生產隊還怎麽做人?你們大姐的事,到現在還有人說閑話呢。”
他家不把這事真相說出去,就沒人知道到底是誰了蛋。反正都是沒有證據的事,趙彩秀也不承認,大家純看個熱鬧,誰也不用真正為這事負責。
而且因為有胡秀蓮事先把這事怪到了趙彩秀頭上,別人也隻能背地後暗懷疑趙彩秀,而不會懷疑到寧蘭頭上,也就沒有知道他家的這件家醜。
寧波寧洋認真聽完了,慢慢點著頭應聲:“哦……”
說通了寧波寧洋,寧金生又看向寧蘭,沒好臉道:“你蛋這事,咱家幾個人知道就行了。挨了一頓
打,你自己好好反省反省。”
寧蘭低頭吃著飯不說話,還是不覺得自己拿家裏的蛋有什麽大的問題。同樣作為寧家的孩子,憑什麽寧波寧洋就可以用錢,不可以?以前也可以的。
寧金生看不說話,隻當是知道錯在反省了。著筷子吃幾口飯,他又想起一件事來,於是又問寧蘭:“畢業之前,你說縣城小學有個老師的空缺,你爭取上沒有?”
寧蘭簡直無語,不知道他為什麽要問這種顯而易見的問題。別說縣城小學隻有一個老師空缺,就是有十個,都不上這樣的人。
如果寧香和江見海沒有離婚,倒是很有可能,現在什麽可能都沒有。
所以直接搖搖頭,也沒出聲說話。
寧金生輕輕吸下一口氣,不是很高興道:“沒用的東西,那這高中不是白讀?浪費這麽多年時間,花了那麽多錢,到頭來半點用沒有。”
寧蘭還是低著頭吃飯,心裏想——你怎麽不說自己沒用?同樣都是當父母的,別的父母怎麽就能為孩子安排好前程,而你們什麽都不行,到頭來還要埋怨我。
在這個特殊的年代,靠讀書改變不了命運。上學都是靠推薦,卡的不是學習績差的,而是家裏分不好的。考試分數的高低也沒有任何意義,沒人在乎。
平時學校每天隻上半天課,還都不是全上文化課,多的是出時間來上思想政治課,提高覺悟為主,或者舉辦憶苦思甜之類的活,目的重在提升學生的革命鬥誌與激,剩下半天則都是以班級為單位出去勞,所以很多人在學校也本不學習。
混到初高畢業,出路也隻有跳不出去的三條。
一是家裏況特殊,又有人幫忙張羅,運氣好可以在城裏獲得一份工作,直接在城裏上班,個鐵飯碗在手裏,這就足夠讓人羨慕到眼紅的了。
二是大多數城裏學生的況,聽從學校安排下鄉隊,或者去城郊的農場裏,接貧下中農
再教育。不接一兩年的教育,都沒辦法通過招工回城就業。
三就是有本事或者家裏能安排,穿一軍裝去當兵,這個就是最最讓人羨慕的出路了,榮得不得了。這個年代,誰穿上軍裝不得洋氣到天上去。
而像寧香這種農村來的學生,沒有人脈弄不到正經工作的話,都不需要學校安排去哪個大隊隊,直接回自己家所在的大隊勞就行。
本來確實可以走第一條出路的,前提就是寧香和江見海沒有離婚。
而現在,除了回鄉勞,沒有任何其他選擇。
眼下這個年代,計劃經濟什麽都抓得嚴,一個蘿卜一個坑,鄉下人不可以隨意進城去務工掙錢。全國上下,吃的喝的用的都要用票證嚴格管控,更何況是工作這種大事。
當然做生意更是不可能,投機倒把都是大罪。
寧蘭沒說話,胡秀蓮接著寧金生的話道:“還不是怪大姐,要不是和江見海離婚,寧蘭的工作八就有著落了。現在好了,這麽多年學白上!”
提到寧香,提到江見海,寧金生瞬間也氣得悶氣短。就是說啊,要不是寧香鬧的那麽一出,他家在大隊哪能人這樣看貶,現在寧蘭工作八也解決了。
本來欣欣向榮的事,眼前一片明的事,因為一個人,弄現在這個鬼樣子!
有時候恨起來,恨不能去掐死這個白眼狼!
可再氣不順也沒辦法,寧香已經和江見海把婚離了,也和家裏斷絕了關係,這四個多月一次都沒回來過,連娘今天被人打了,都沒有回來看看。
多狠的心啊,多的腸子啊,十月懷胎生下,一把屎一把尿把養大,最後就養出了這麽個鐵石心腸又薄的東西,把家裏人往死裏坑,半點不知恩。
再往下想就要氣死了,寧金生深吸一口氣,“提做什麽?以後這個家裏誰都不準提!這輩子就學王麗珍好了,一個人過一輩子,看誰瞧得起!”
提起王麗珍更晦
氣,自從寧香和王麗珍搞到一起,他們就更覺得,寧香這輩子徹底沒救了。誰不沾,非沾個王麗珍,王麗珍男人是什麽東西誰不知道?
王麗珍這十多年在村裏過的那什麽日子?可以說人鬼不分,豬狗不如。寧香和搞到一起,步的後塵好了,遲早有悔青腸子的時候!
一個人活這樣,不如投河死了算了!
不再說寧香了,胡秀蓮仍舊把話題扯回寧蘭上,“那從明天開始,你給我上工幹活去,別再在家裏呆著了。工作你找不到,那就上工掙工分。”
現在才十七,嫁人有點早了,留在家裏再幹一年活。
聽到這話,寧蘭可算把頭抬了起來,臉突變看著胡秀蓮——這細胳膊細的,從小到大因為上學就沒幹過什麽重活,學校的勞都不重,去上工幹什麽活啊?
上工幹的活都比較重,風吹日曬雨淋霜打不說,還要拚力氣,尤其現在是冬天,各大隊所有人一起搞各種基建工程,打壩修河道整河灘等等,全都是力活。
並且大隊最近一直在鼓說要過革命化的春節,所以可能過年都不會放假,每天都要上工去幹活。當然了,上一天工記一天的工分,不幹就沒有。
稍微猶豫了一下,寧蘭開口小聲說:“我……不想去。”
胡秀蓮臉又是一沉,“那你想幹什麽?”
寧蘭嚼著米飯不說話了。
胡秀蓮又道:“你有你大姐的本事,你也做繡活去,風吹不著雨淋不著。要不你再有本事,去正式單位找個班上,給自己弄個鐵飯碗,咱們也都高興的,工資高還有麵子。你一做不來繡活,二弄不到一份正經工作,你不去生產隊掙工分,你想幹什麽?”
寧蘭把米飯咽下去,咬住還是不說話。
胡秀蓮看這死樣就不了,絮叨得更厲害,“早就說不讓讀書,不讓讀書,讀這麽多年有什麽用?到頭來還不是回鄉種地?種兩年地還不是嫁人給人家生孩子?要是和
你姐一樣,從小就留在家裏賺錢,都給家裏賺多錢了?現在不止一分錢沒賺,還賠了那麽多進去,十足的賠錢貨!不想上工,我還養著你在家吃幹飯是嗎?你想得倒是!”
寧蘭越聽越悶得不上氣,半天又小聲說:“我沒要你們養著我,我在家喂豬養做家務,一頭豬一年能掙一百多,蛋每個月都能換錢,我吃的也不多,足夠養活我自己了。”
胡秀蓮眼睛瞪起來,“奧,你養活自己就行了是哇?你吃家裏用家裏的,養豬喂就夠了?花那麽多錢供你讀書,就是讓你回來養喂豬的?是我不會福還是你爹不會福,我們都在家喂豬養,行不行啊?寧波寧洋,不讀書不娶媳婦了,行不行啊?”
寧蘭抿抿,壯著膽子道:“寧波寧洋又不是我生的,憑什麽我養啊?”
結果如自己所料一樣,這話一說完,寧金生抬起筷子就要,裏同時還罵一句:“沒良心的東西!這可是你弟弟!”
寧蘭被嚇得立馬抱住頭,把臉深深埋下去,坐著也沒敢一下。
看這樣,寧金生沒把手裏的筷子落下來,收回去齊繼續吃飯,裏說:“寧阿蘭你給我聽清楚了,寧波寧洋還小,你是當姐姐的,他們就是你的責任!你現在高中畢業不是小孩子了,讓你讀書躲了這麽多年,對你夠意思了!”
看筷子沒落下來,寧蘭屏著氣慢慢把手放下來。實在是恨死了,可又是那種找不到出口的恨,沒有辦法到,連句話都不敢再說了。
接下來便一句話都沒再說,隻聽著寧金生和胡秀蓮絮絮叨叨給洗腦。說誰家的姐姐給弟弟蓋了房子,誰家的姐姐花錢給弟弟娶了媳婦,人家的日子越過越好,人羨慕。
寧蘭默著聲在心裏想——房子要姐姐幫蓋,媳婦要姐姐幫娶,這些人家的弟弟自己都是死了不氣了嗎?是不是接下來孩子也要姐姐幫養啊?
當然這些話都沒有再說,說出來還
是要被打。
聽著這些如蒼蠅飛般的嗡嗡之語,默聲吃完飯,再幫著胡秀蓮洗完碗,便洗漱一把回屋睡覺去了。其實睡不著,躺在床上跟個僵似的。
躺著看著頭頂的木頭房梁,深灰的瓦片,一直在想——就差一點點,就差一點點就可以留在城裏當老師,可以徹底離開這個破村子,可以不用任何人的束縛和迫。
就差那麽一點點,就是城裏戶口城裏人了!
僵著和表想一陣,什麽都想,想到那天自己被寧香推下河,從冰冷的河水裏爬上來,忽然從床上翻坐起來,下床拿過自己那已經洗得發白又陳舊的黃書包,從裏麵掏出一個荷包來。
這個荷包是寧香做給的,兩麵都繡著蘭花,做工很是細,每片葉子都像是鮮活的。
在手裏看一會,寧蘭眼眶慢慢紅起來,然後起又去找了把剪刀,回來後就坐到床邊,咬著牙屏著氣,毫不猶豫地一下又一下,用剪刀把手裏的荷包剪了個稀碎。
剪完把荷包碎片和剪刀全扔在地上,然後躺回床上,拉過被子死死蒙住頭。
冬日的月照進來,在一堆碎荷包片上灑下一層冰冷的白。
是要被打。
聽著這些如蒼蠅飛般的嗡嗡之語,默聲吃完飯,再幫著胡秀蓮洗完碗,便洗漱一把回屋睡覺去了。其實睡不著,躺在床上跟個僵似的。
躺著看著頭頂的木頭房梁,深灰的瓦片,一直在想——就差一點點,就差一點點就可以留在城裏當老師,可以徹底離開這個破村子,可以不用任何人的束縛和迫。
就差那麽一點點,就是城裏戶口城裏人了!
僵著和表想一陣,什麽都想,想到那天自己被寧香推下河,從冰冷的河水裏爬上來,忽然從床上翻坐起來,下床拿過自己那已經洗得發白又陳舊的黃書包,從裏麵掏出一個荷包來。
這個荷包是寧香做給的,兩麵都繡著蘭花,做工很是細,每片葉子都像是鮮活的。
在手裏看一會,寧蘭眼眶慢慢紅起來,然後起又去找了把剪刀,回來後就坐到床邊,咬著牙屏著氣,毫不猶豫地一下又一下,用剪刀把手裏的荷包剪了個稀碎。
剪完把荷包碎片和剪刀全扔在地上,然後躺回床上,拉過被子死死蒙住頭。
冬日的月照進來,在一堆碎荷包片上灑下一層冰冷的白。
是要被打。
聽著這些如蒼蠅飛般的嗡嗡之語,默聲吃完飯,再幫著胡秀蓮洗完碗,便洗漱一把回屋睡覺去了。其實睡不著,躺在床上跟個僵似的。
躺著看著頭頂的木頭房梁,深灰的瓦片,一直在想——就差一點點,就差一點點就可以留在城裏當老師,可以徹底離開這個破村子,可以不用任何人的束縛和迫。
就差那麽一點點,就是城裏戶口城裏人了!
僵著和表想一陣,什麽都想,想到那天自己被寧香推下河,從冰冷的河水裏爬上來,忽然從床上翻坐起來,下床拿過自己那已經洗得發白又陳舊的黃書包,從裏麵掏出一個荷包來。
這個荷包是寧香做給的,兩麵都繡著蘭花,做工很是細,每片葉子都像是鮮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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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差那麽一點點,就是城裏戶口城裏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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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荷包是寧香做給的,兩麵都繡著蘭花,做工很是細,每片葉子都像是鮮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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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完把荷包碎片和剪刀全扔在地上,然後躺回床上,拉過被子死死蒙住頭。
冬日的月照進來,在一堆碎荷包片上灑下一層冰冷的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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