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徐鶴雪早忘了糖糕是什麼樣的。
為人時的習慣,好惡,他游離幽都近百年,早已記不清了,只是有些東西,恰好關聯著他某些勉強沒忘的記憶。
就譬如這塊與兄嫂相關的糖糕。
它散著熱氣,著他的掌心,此時此刻,徐鶴雪方才意識到自己的手掌冷如冰雪堆砌,而它便顯得滾燙非常。
外面的天還不算明亮,竹簾下,車更加昏暗,徐鶴雪約看見邊趴在車座上的姑娘一側臉頰抵著手背,張咬了一口糖糕。
他垂下眼睫,又看自己手中的糖糕。
試探般,
他慢吞吞地咬下一口。
甜是什麼滋味?
他忘了。
但一定不是此刻口的,干的,嚼蠟般麻木的覺。
它好像沒有一點味道。
“里面的紅糖還是熱熱的,你小心不要被燙到,”倪素一咬開金黃松脆的外皮,便吃到了里面的糖漿,“真的好甜。”
徐鶴雪看不太清里面的糖漿,只見模糊的白糯里有一團黑紅的,聽見說甜,他不由抬頭朝看去。
“好吃嗎?”
倪素撞上他的目,問。
“好吃。”
他答。
倪素勉強吃了幾口糖糕,沒一會兒又在馬車的搖搖晃晃中陷渾噩,馬車在太尉府門口停穩也不知。
只是鼻息間再沒有腥的氣味,夢到自己在一間干凈舒適的居室里,很像是在雀縣的家。
“好威風的朝奉郎,咱們家的文士苗子只你一個,那眼睛都長頭頂上了!”
倪素半睡半醒聽見些說話聲,陡然一道明亮的聲拔高,驚得立即清醒過來。
一道青紗簾后,約可見一形的婦人躲開那高瘦男子的手。
“春絮,你快小聲些,莫吵醒了里頭那位姑娘,”男子一綠服還沒,說話小心翼翼,還有點委屈,“大理寺衙門里頭這兩日正整理各地送來的命、駐軍將校罪犯證錄,我為司直,哪里得開……”
“半日都不?你難道不知那夤夜司是什麼地方?你遲一些請人說和,就被折磨這副模樣了!”
“春絮,醫工不是說了,上的傷是仗刑所致,是皮傷,你不知夤夜司的手段,真有罪,誰去了都要層皮,或者直接出不來,但夤夜司的韓使尊顯然未對用刑,畢竟無罪,”男子試探般,輕拍婦人的肩,“夤夜司也不是胡對人用刑的,韓使尊心中有桿秤,咱們這不是將帶出來了麼?你就別氣了……”
婦人正再啟,卻聽簾有人咳嗽,立即推開邊的男人,掀簾進去。
榻上的姑娘病容蒼白,一雙眼茫然地來。
年輕婦人見干,便喚:“玉紋,拿水來。”
名喚玉紋的婢立即倒了熱水來,小心地扶著倪素起喝了幾口。
倪素只覺嚨好了些,抬眸再看坐在凳上的婦人,明艷,燦若芙蓉:“可是蔡姐姐?”
“正是,奴名蔡春絮,”手扶著倪素的雙肩讓伏趴下去,又親自取了墊給墊在底下,“你上傷著,快別了。”
說著,指著后那名溫吞文弱的青年,“這是我家郎君,苗易揚。”
“倪小娘子,對不住,是我去的晚了些。”
這位苗太尉府的二公子跟只貓似的,挨著自家的媳婦兒,在后頭小聲說。
“此事全在我自己,”
倪素搖頭,“若非平白惹了場司,我也是斷不好麻煩你們的。”
“快別這麼說,你祖父對我娘家是有恩的,你們家若都是這樣不愿麻煩人的,那我家欠你們的,要什麼時候才有的還?”
蔡春絮用帕子了倪素鬢邊的細汗,“好歹是從那樣的地方兒出來了,你便安心留在咱們院中養傷,有什麼不好的,只管與我說。”
“多謝蔡姐姐。”
倪素輕聲道謝。
蔡春絮還再說些什麼,站在后面的苗意揚卻了兩下的后背,躲了一下,回頭橫他一眼,不不愿地起,“妹妹可有小字?”
“在家時,父兄與母親都喚我‘阿喜’。”倪素說道。
“阿喜妹妹,我將我的使玉紋留著照看你,眼下我有些事,晚些時候再來看你。”
說罷,蔡春絮便轉掀簾出去了。
“倪小娘子好生將養。”
苗易揚撂下一句,忙不迭地跟著跑出去。
婢玉紋見倪素茫然地著二郎君掀簾就跑的背影,便笑了一聲,道:“您可莫見怪,二郎君這是急著請我們娘子去考校他的詩詞呢!”
“考校詩詞?”
倪素一怔。
“您有所不知,我們娘子的父親正是二郎君的老師,但二郎君天生些寫漂亮文章與詩詞的慧,虧得家當初念及咱們太尉老爺的軍功,才讓二郎君以舉人之,憑著恩蔭有了個。”
大理寺司直雖只是個正八品的差遣,但家好歹還給了苗易揚一個正六品的朝奉郎。
“朝廷里多的是進士出的兒,文人氣可大了,哪里瞧得起咱們二郎君這樣舉人仕的,自然是各方排,二郎君常要應付一些詩詞集會,可他偏又在這上頭使不上力,得虧我們娘子飽讀詩書,時常幫襯。”
“原是這樣。”
倪素下頜抵在枕上。
“姑娘,您上若痛,就再休息會兒,中午的飯食一送來,奴婢再您用飯。”玉紋含笑拉下牙勾,放下床幔,隨即掀簾出去了。
不下雨的晴日,被欞窗碎了斜斜地照在地上,屋中熏香的味道幽幽浮浮,倪素隔著紗帳,看見一道淡如霧的影子立在窗邊。
他安安靜靜的,也不知在看什麼。
倪素這樣想著,卻沒說話,只是下眼皮。
中午吃了些素粥,倪素下午又發起高熱,蔡春絮讓玉紋去又請了醫工來,在睡夢中不知被灌了幾回湯藥,苦得舌苔麻木,意識模糊。
玉紋夜里為倪素換過幾回的帕子,后半夜累得在案幾旁睡了過去。
倪素燒得渾噩,屋中燃的一盞燈燭并不是親手點的,徐鶴雪眼前漆黑一片,只能循著夢囈的聲音判斷所在的方向,一步一步挪過去。
意識不清,一會兒喚“兄長”,一會兒又喚“母親”。徐鶴雪手要的額頭,然而眼睛的失明令他試探錯了方向,指腹不期到的臉頰。
正逢眼瞼的淚珠滾下來,溫熱的一滴落在他的手指。
指節蜷一下。
徐鶴雪立即收回手。
他坐在床沿,氅之下,袍角如霜,濃而長的睫半遮無神的眼瞳,半晌,他復而抬手,這回倒是準確地到額上的帕子。
已經不算潤了。
倪素仿佛置火爐,夢中的兄長還是個年,在面前繪聲繪地講一只猴子被放進煉丹爐里卻燒了火眼金睛的故事。
忽然間,
倪素只覺天地陡轉,抬首一,滿枝冰雪,落了滿頭。
幾乎是在那種冰涼冷沁的溫度襲來的一瞬,倪素一下睜眼雙眼。
屋中只一盞燈燭在燃。
呆愣地著坐在榻旁的年輕男人,發覺夢中的冰雪,原來是他落在額頭的手掌。
“徐子凌。”
倪素嚨燒得干啞,能發出的聲音極小。
“嗯?”
但他還是聽到了。
發覺有掙扎起的意圖,徐鶴雪按著的額頭,說:“不用。”
想起點燈。
他知道。
“那你怎麼辦?”倪素輕輕息,在晦暗的線里努力半睜起眼,看著他說。
“我可以等。”
徐鶴雪失去神采的眼睛滿是凋敝的冷。
“那你,”
倪素眼皮似有千斤重,說話越發遲緩,“你只等我這一會兒,我好些了,就請人給你買好多香燭……”
“好。”
徐鶴雪抬首,燈燭照在他的肩背,氅之下的骨形清瘦而端正。
他的手放在倪素的額頭,就這麼在夜半無聲之際,巋然不地坐到天明。
天才亮,倪素的高熱便退了。
蔡春絮帶著醫工來瞧,倪素在睡夢中又被灌了一回湯藥,快到午時,終于轉醒。
玉紋端來一碗粥,一旁還放著一碟切四方小塊的紅糖,“奴婢不知姑娘喜好多,姑娘若覺口苦,便放些紅糖一。”
倪素見玉紋說罷便要出去,便道:“可否請你代我買些香燭?”
香燭?
玉紋雖
不明所以,卻還是點了點頭,“姑娘要的東西,府中也是有的,奴婢自去為您尋來。”
倪素道了聲謝,玉紋忙擺手說不敢,這就退出去了。
居室里靜謐下來。
倪素靠著枕,看向那片青紗簾外,輕喚:“徐子凌?”
托風而來的淺淡霧氣逐漸在簾子外面化為一個人頎長的形,接著骨節蒼白的一只手掀簾,那樣一雙剔的眸子朝看來。
而倪素還在看他的手。
昨夜后來,一直記得自己在夢中仰見滿枝的冰雪落來滿鬢滿頭,消解了置烈火的無邊苦熱。
“你過來,”
倪素的神好了很多,捻起天青瓷碟里的極小一塊的紅糖,說:“我們一起吃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