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十月日,太子行納妃禮。
天子敕詔在承天門前大酺三日,與民同慶,并大赦天下。
這場盛大的婚事給秋葉凋零、肅殺蕭瑟的長安城添上了一抹喜。
親迎當日,京都士庶傾城而出,涌街頭爭相觀睹。
寧遠侯府在城西的休祥坊,太子的迎親隊伍從東宮正南的重明門出,沿橫街向西行,一路走的都是道,兩邊豎著高墻,又有金吾衛凈路,黎民百姓也只能在遠聽聽簫鼓齊鳴、車轔馬嘶而已。
真正的公卿權貴都去東宮觀禮飲宴了,剩下一些不夠格卻又有些門路的,便在沿途的樓觀、高臺、佛閣中占據地利,遙遙觀一下太子的鹵簿儀仗、長安第一人的十里紅妝,也算此生無憾。
沿途唯一能在近俯瞰朱雀大街,將人臉分辨清楚的,就只有會昌佛寺的七重佛閣。
大護國寺就在寧遠侯府對面的金城坊,與侯府隔街相。
此時隨隨和春條便在佛閣最上層。
下面幾層的闌干旁滿了人,俯瞰只見綺羅繽紛,珠翠耀目。
他們所在的九層卻只有寥寥十數人,闌干旁擺好了茶床坐榻,以屏風帷幄相隔,可以一邊用會昌寺負有盛名的香茗和素點,一邊憑闌眺。
座位是高邁著人安排的,鹿隨隨怎麼說都是齊王殿下的人,自不能去和旁人挨挨、肩接踵。
春條第一次覺得當初賄賂刺史府管事的銀錢花得值。
的圓臉因興漲通紅,頻頻長脖子往闌干外探看:“這鑼鼓聲都響了好一會兒了,怎麼到現在還不見太子殿下的車輦?”
話音剛落,便聽四周喧鬧起來,只聽有人大:“來了來了!”就見一隊披甲執銳的東宮儀衛騎著駿馬從街巷盡頭行來。
一時間金甲熠耀,旌旗蔽天,鼓吹聲與悶雷般的車馬蹄聲響徹云霄。
春條激地拽著隨隨站起,伏在闌干上,指著儀衛們簇擁著的錦帷朱大車道:“看!那輛車好氣派,有一、二……六匹馬拉著!車前騎馬的那兩個男子好俊……”
眾人的目也都被那兩個男子吸引。
兩人都是紫袍玉帶金梁冠,一人騎白馬,一人騎黑馬。
騎白馬的風流俊逸、朱皓齒,雖端坐于馬上,卻莫名有些玩世不恭,仿佛不是在給太子當儐相,而是冶游踏春。
騎黑馬的則姿峭拔,肩寬長,眉眼深邃,神冷峻,仿佛寶劍出匣。
隨隨呼吸一窒,渾的似要凝固,隨即意識到那是桓煊。
春條終于回過味來,驚呼一聲,附到隨隨耳邊:“太子殿下的儐相不是咱們家殿下麼?”
隨隨淡淡地“嗯”了一聲,目落到騎白馬的男子上。
若是沒猜錯,那便是大名鼎鼎的豫章王桓明珪了。
這位郡王是今上的侄兒,他父親晉王才華橫溢,音律詩賦書畫無不通,在先帝朝曾被立為太子,卻執意將太子之位讓給胞弟,從此寄山水,整天與高僧名道、文人清客談詩論畫。
有其父必有其子,到了他兒子豫章王更是變本加厲,自小便把風弄月、走馬章臺當了正業,是出了名的富貴閑人、風流紈绔。
“那騎白馬的不知道是哪家公子,真是好俊俏的人……”
春條的目在兩人上來回打轉,只覺一個似臘月寒冰,另一個如桃花春水,難分伯仲、各擅勝場,一時難以抉擇。
想起自己眼下能坐在這里觀男子還是托了齊王的福,便道:“依奴婢之見,還是咱們殿下更英偉一些,肩也寬,腰也窄,背脊也拔……”
說話間,太子的輅車已行至寧遠侯府的朱門前。
春條心澎湃,忍不住揪住隨隨的袖子:“太子殿下要下車了!”
侍從們紛紛勒韁下馬,太子在一個緋袍禮的攙扶下降車。
眾人等的便是這一刻,一時間所有人凝神屏息,一瞬不瞬地盯著輅車車門。
一絳紗袍的太子直起子,出側臉來。
單看倒也算眉清目秀,儀態端方,但被旁兩個俊朗不凡的男子一比,立即相形見絀,無論相貌還是風儀都顯得平庸了。
春條雖知不能以貌取人,還是微微有些失。
佛閣里的其他人似乎也有同,短暫的靜默后,又響起了嘈嘈切切的議論聲。
沒有人敢大聲對太子評頭論足,但是佛閣里人多,座席挨得近,雖以屏風帷幄相隔,低語聲還是免不了傳來傳去。
隨隨他們鄰座是幾個年輕郎,見了俊俏男子忍不住要議論幾句。
“齊王殿下聞名不如一見,當真是風神如玉、俊無儔……”
“模樣是好,就是太冷,看著不好親近……倒是那豫章王俊雅風流,真真是謫仙人一般……”
有人“撲哧”一笑,揶揄道:“原來這小娘子是想與人家親近呀……”
幾人笑鬧了一會兒,忽有一人道:“說起來,太子殿下與齊王殿下雖一母同胞,樣貌并不太像呢……”
“雙生子都未必相像,何況只是同母。”
“聽說齊王殿下與故太子眉眼倒是生得像……”
“我阿耶在元旦大朝會上有幸瞻睹過故太子的風姿,那才是龍章姿,當得上‘謫仙人’之稱呢。”子的聲音里充滿了惋惜之。
嘰嘰喳喳的小郎們一時沉默下來,似乎都在哀嘆慨這位頗有令名又風華絕代的儲君英年早逝。
鄰座的郎們一聊起先太子的話題就收不住——比起貌不驚人又默默無聞的二皇子,故太子實在耀眼多了。
提到故太子,便免不了要說到他和前一任河朔三鎮節度使之蕭泠的那樁姻緣。
有人道:“也不曾聽說先太子弱多病,怎麼突然就……唉……”
“還不是那殺神命中帶煞,刑克六親,克死了爺娘,又害了先太子殿下……”
“不是說天煞孤星命麼?”有人質疑,“那殺神自己都死了,難不是自己克死的?”
先前言之鑿鑿那人大約是一時語塞,半晌才道:“你們想,子要在軍營里出頭,豈非比男子還要心狠手辣上十倍百倍?許是殺的人太多遭報應了,煞星有幾個能落著好的……”
春條正豎著耳朵仔細聽,不防一人道:“休要再提這些煞風景的事,故太子是駕鶴西游了,這里現的不是還有一位麼?”
眾郎都笑起來,像是十幾只鈴鐺同時晃。
“這小娘子好不要臉,”一人道,“快你爺娘請了人去齊王府提親去!”
“別了,我可無福消,”方才那郎道,“京城里誰不知道齊王殿下對意中人矢志不渝吶,滿心都是別的子,再好有何用……”
“換我也不樂意,別的倒罷了,日人拿來和‘長安第一人’比較,誰得了……”
“我倒不介懷,”另一人笑道,“左右福的是我……”
“啊呀呀,說這種話也不知道害臊!”
……
春條如遭雷劈,當然知道今日出嫁的太子妃,就是公認的長安第一人。
那麼聽他們話里話外的意思,齊王殿下的意中人竟是自己嫂嫂?
覷了眼隨隨的臉,只見怔怔地著闌干外出神。
春條順著的目過去,只見金烏西墜,晚霞染得天空緋紅一片,猶如新嫁娘的雙頰。
“娘子……”春條小心翼翼牽牽的袖子,“你沒事吧?”
其實今日出門時,鹿隨隨神就有些懨懨的,似乎一直心不在焉。
莫非是聽到了什麼風聲?
可是齊王殿下即便沒有意中人,鹿隨隨也高攀不上,以侍人,最好的下場就是在年老衰前生個孩子,掙個名分。
春條想起的一片癡心,暗暗嘆了口氣,想勸又不知該說什麼。
隨隨收回目,向笑了笑:“沒事,只是想起一個……朋友。”
“娘子想必很想那位朋友,是同鄉麼?來日方才,說不定還有相見的一天。”春條不忍心拆穿,便順著的話安。
隨隨沉默片刻,笑了笑:“借你吉言。”
半邊臉被殘渡金紅,另外半邊在蒼藍的影中。
那笑容有些像哭。
春條心尖一酸,仿佛人掐了一把。
不等辨清滋味,隨隨已站起來:“我下樓走走。”
春條不舍道:“娘子這時候下去?太子殿下剛進去呢……”
新婦出門子才是正頭戲,雖然太子妃以扇辟面,但觀瞻一下禮首飾、仆從排場、十里紅妝也算不枉此生了。
隨隨道:“樓上有些悶,我就在這寺里走走氣,你不必陪我。”
“可是……”
“我想一個人走走。”隨隨道,語氣里有種陌生的不容置疑。
春條不覺被懾住,點點頭:“娘子小心。”
隨隨下了樓,漫無目的在寺中走著。
全城士庶都去街上瞧熱鬧了,平日里車馬駢闐的會昌寺反而冷清不。
沿著回廊往里走,穿過中庭。
半空中傳來一聲雁鳴,隨隨循聲去,只見一只孤鴻飛過,漸漸遠去,煙紫暮中。
不知不覺走到蒼松翠柏的深,回國神來時,已在一座僻靜得小佛堂前。
堂中供奉的不知是何神佛,一個著寒酸、手拄錫杖的僧人從佛堂的影走出來,到了隨隨旁忽然停下。
隨隨這才注意到這是個胡僧,僧破舊臟污,還眇了一目。
他側過頭,用那只完好的綠眸打量了一眼,雙手合十一禮:“檀越進去上炷香吧。”
隨隨朝里了一眼,只見佛堂掩映在樹木深,斜照不進去,只有一盞油燈發出微弱芒,蓮臺上坐著的神佛面目也看不清。
朝那胡僧淺淺一笑:“我不信佛。”
那胡僧也不著惱:“別的神佛檀越可以不拜,這一尊卻不能不拜。”
隨隨道:“為何?”
胡僧道:“此供奉的是悲愿金剛,小僧觀檀越殺業甚重,正該好好拜一拜。”
隨隨微微一怔,隨即笑道:“沒想到阿師隔著帷帽都會看相。死在我箭下的野兔野狐的確不。”
胡僧的綠眼睛閃著奇異的:“小僧非但會看相,還會看姻緣。依小僧看,檀越的姻緣到了。”大風小說
隨隨忍不住笑起來:“阿師這回怕要看走眼了。”
胡僧一笑:“檀越且走著看。”
說罷合十一禮,悠然從邊走過。
隨隨原地站了一會兒,轉過,循著原路往回走。
暮四合,天邊最后一縷晚霞褪下,侯府的燈火映亮了天空。
遠又傳來鼓樂聲,是新婦出門的時候到了。
隨隨踏著吉慶的樂聲往回走,木葉在晚風中蕭蕭作響,想起那胡僧的話,笑容又漫上角。
姻緣是別人的,背業債的人只有騙來的水中月,鏡中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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