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涼夜

不管天下幾大的雨，裝不滿一朵花。

——廢名

分會場賽程安排與在旦城的主會場大同小異，抵達之後先與s大學的老師會和，舉辦上午的論壇。

分發材料、聯繫老師，中途端茶倒水這些小事全要蘇南負責，等上午場散會，江鳴謙領著老師去定好的酒店吃飯，還得留下來整理下午的座次牌。

好在忙完還有頓盒飯，煎魚、丁、炒豆芽，送來時已經有些冷了。江鳴謙送完老師之後自己蜇著去找s大學的高中同學蹭飯，偌大報告廳就剩下蘇南一人。

熱水管夠，蘇南給自己倒了杯水，順了點兒茶會時的小零食，自己在會場角落裡將就吃了一頓。

昨天睡得晚，早上六點不到就起床，本就睡眠不足，正午一照，睏意水一樣直往上泛，一看離下午場開始還早，定了半小時鬧鐘，趴下睡覺。

迷迷糊糊，聽見有腳步聲進來，了一下，驀地驚醒，倏然抬頭，對上一道目，嚇得呼吸一停，慌慌忙忙站起來，「……陳老師。」

「怎麼在這兒睡？」

「回酒店麻煩，一會兒還要檢查設備。」蘇南抬手了一下角。

這作完全是無意識的。

神還有點懵，因為枕著針織衫的袖，臉上被出幾道編織紋樣的紅印痕。

陳知遇盯著看了一眼，忽地上半探了過去。

蘇南幾乎是下意識往旁邊一躲，卻見陳知遇出手臂從座位屜裡掏出一個u盤——坐了他上午坐的位置。

尷尬了。

蘇南了鼻子，抱上自己書包挪到旁邊位置。

「沒事你坐，下午我不來了。」

愣了一下，「您有事？」

他將u盤揣進口袋，揚眉笑了笑，「翹了，玩兒去。」

他轉往外走，到門口又停了腳步，衝一笑，囑咐道：「替我保。」

怔怔地點了點頭。

下午三四點，晴了大半日的天突然轉，散會時下起雨來。老師們夜遊護城河的計畫泡湯，吃完飯只得留在酒店消磨時間。

蘇南累得夠嗆，但與學校裡一位講師同住，回房間了也不敢造次。

從書包裡掏了本書，坐在床邊，假模假式地攤開，思緒早不知道去了哪兒。手機驟然震，趕過來看了眼，江鳴謙發來的，問要不要晚上去學校附近的文化街逛逛。

毫不猶豫婉拒，一抬眼看見同住的老師正攤著電腦辦公，氣氛沉悶，實在待不住，乾脆借了這個由頭下樓去。

外面雨聲瀟瀟，蘇南問前臺借了把傘。

s大學校園很小，南邊一片的民國建築，早兩年有部民國偶像劇在這兒取景，小小的火了一把。

雨夜樹影沉沉，青磚黑瓦，一角屋簷在葉裡。

蘇南走到簷下，收了傘。

雨中起了霧，遠城市廓只剩剪影，燈火朦朦朧朧，暈開了一樣。風有點涼，一雨水氣息。

「秋意濃……」忽的想到一首歌，不自覺哼了出來，「離人心上秋意濃，一杯酒，緒萬種離別多……」後面詞兒記不得了，乾脆只哼調子。四句詞，翻來覆去地哼了好幾遍。

「能唱首別的嗎？」

蘇南嚇得呼吸一停，循著聲音看去，這才發現旁邊那棟樓前，不知道什麼時候站了個人。

那人頓了一頓，提步往這邊走來。

夜裡影越發清晰，快到跟前時，心複雜地喊了一聲：「……陳老師。」

陳知遇走到旁，了口袋，把煙點上，「怎麼跑這兒來了？」

「……隨便逛逛。」

陳知遇含著煙，緩慢地了一口，抬手指了指前方夜中的一，「那是個館，能看見嗎？」

「嗯。」

「我朋友設計的。」

不知道為什麼陳知遇要對著說這個，不知如何回應，沉默了數秒，似乎過了合適應答的時機，乾脆沒吭聲。

卻聽邊又說：「這兒視野好，從這兒看過去，館頂部造型像只紙鳶。」

順著看去，真有點像。

陳知遇沉默下來，隔著厚重雨幕。眺著那一角館。

他煙得很慢，彷彿有心事。

蘇南十分不自在，不知道該走該留，更不知道該不該出聲問自己該走該留。

過了許久，陳知遇彷彿終於想起來邊還有這麼一個人，把沒完的一小截香菸滅了，清了清嗓，找話題似的一問，「你哪裡人？」

「槭城。」

「槭城……」陳知遇忽然怔忡，「……那兒秋天不錯，雨一下一個月，適合找個地方喝酒看楓。」

語氣裡裹著點兒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蘇南轉頭看他，「陳老師去過？」

「去過，」陳知遇笑得很淡，「好多年前了。」

「現在沒有楓葉了，前幾年修路，平安路上所有楓樹都被伐完，只有槭山上還剩一些。」

「可惜了。」他語氣很平，聽不出來緒。

蘇南頓了頓，「我手機裡有照片，陳老師想看嗎？」

雨水敲在簷上，滴答滴答。

陳知遇：「嗯。」

蘇南把傘擱在地上，從口袋裡出手機，翻開相冊。片刻，把手機遞過去，「往後翻，後面幾張都是。」

陳知遇接過，向著屏幕裡看了一眼。

碧槐紅楓，沿著山道綿延數里，燦燦燃。

他手指點著往後翻，一頓，停在其中一張上面，碧溪上一彎黑木橋，「這橋還在呢？」

「嗯……不過現在沒人往這下面去，橋也快廢棄不用了。」

「廢棄了也好，那橋不安全。「

蘇南總覺得陳知遇今天有點兒奇怪，淺言深倒是其次，話語裡，總像是摻了點兒喟嘆往事的意味。

陳知遇看完照片，把手機還給，「謝謝。」

搖搖頭，將手機揣回兜裡。

一時間安靜下來，只能聽見雨聲，淅淅瀝瀝穿葉而過。

眼角餘向他一瞥，夜裡影無端讓人覺得寂寥，不像這些時日，所認識的幾分張揚肆意的陳知遇。

又待了半刻，蘇南輕聲說：「陳老師，我先回酒店了。」

陳知遇目不知道落在哪兒，恍若未聞。

蘇南作輕巧退後，彎腰拾起地上的傘，腳步輕緩地走了。

走到拐彎，回頭看一眼。

陳知遇又點了支菸，一星燈火，忽明忽暗。

回到旦城，相安無事。

週四蘇南上完課，關設備時，陳知遇將帶來的參考書和水杯往跟前一放，「幫我送去辦公室，等我一會兒，有事跟你說。」

陳知遇辦公室在三樓，靠南邊，一整層視野最好的一間，夏日一開窗就是滿眼綠蔭。只是深秋葉落枝朽，逢上下雨天，反倒覺得蕭瑟。

蘇南將書和茶杯放在辦公桌上，立在窗邊往外看了一眼，來往學生匆忙路過，一朵朵傘匯雨中。

後「卡噠」一響，蘇南迴頭，「陳老師。」

陳知遇將門敞著，徑直走到辦公桌後，從書架上拿出一沓資料，「照著這上面列出來的，幫忙把這些資料收集起來。」

「……做文獻綜述？」

「不用，只要找到相關的，黏上去就行。有補助，按字數算。」陳知遇看一眼，笑說，「可別黏不相關的湊數，我會檢查的。」

訥訥回答：「……不會的。」

「拿回去慢慢弄吧，三個月時間，能收集多是多。一週給我匯報一次就行。」

不敢有異議，「那……第一次這週六跟您匯報嗎？」

「週六……」陳知遇掏出手機看了看，「這週六不用，我回崇城。下周開始。」

然而當天晚上八點，陳知遇就收到蘇南發來的郵件，一個文檔，兩千字，問他就按這格式整理行不行。文檔規矩工整，一目瞭然。

他回信：還能再認真點兒嗎？

凌晨，電腦滴的一響，郵件又有回覆。

陳知遇恰好洗澡出來，打開一看，差點沒笑瘋過去。

蘇南發來第二份文檔，比第一份更加細緻，一不茍，後面委委屈屈的跟了一句：陳老師，按您的要求又做了一遍，這樣行嗎？

他想了想，掏出手機給蘇南去了條微信。

沒過片刻，他看那行正在輸的提示閃了好半會兒，最後就蹦出三個字：陳老師……

他樂了，抬手把書桌上香菸盒子出來，一邊出一支，一邊回：聽不懂反話？我意思是隨便整理就，不用這麼認真。這資料回頭我自己還要篩一遍。

蘇南迴復：我知道了。

他含著煙，低頭點燃，背靠著書桌給回覆：早點睡吧，就給你這麼點錢，不值得你熬夜費心。

片刻，蘇南還是回覆：我知道了。

這人，也不知道是真傻還是假傻。

他笑了一聲，把手機丟到一旁，起給自己倒了杯熱水。

旦城秋天多雨，一下彷彿沒完沒了。

他在床上躺下，聽了許久，沒法眠。

心裡一氐惆，縈繞難去。

興許是缺點兒酒，還缺點兒晚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