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嘚嘚疾馳在荒涼路徑上,兩側花枝草蔓瘋長,掩映了糙渠,只偶爾聽到草木叢里一兩聲蛤蟆,馬上人才驚覺似有一水護田將綠繞。
這是個自發形的村落。平整寬敞些的地方起了大大小小院落,不拘園林和農家小院,乍看上去應當是相對富裕的村子。其實不然,此出門正對連綿不絕的墳墓,高高低低,有的壯麗,有的不過一抔黃土。
唐惜福不曉得中村到底是怎麼達到悠然與森統一的,反正他一路走一路冒皮疙瘩,萬分后悔出城前沒去寺里求個護符揣懷里。
帶路的老人是個老侍,無權無錢,出宮后沒地方去,便來此給人掃墓為生。左右大家都是沒的人,誰都別嫌棄誰。
老侍蹣跚著薅掉沿路土墳上的荒草,指著一氣派的新墳道:“您要找的應當是這座。前些天才下葬,聽說路上繞,差點誤了時辰。”
從西安門出來的棺槨主人名鄭越,乃陛下潛邸出,在圣前有幾分薄面。不過據說此人不太好名利,憑資歷進司禮監待了沒幾年,便自領了閑職養老,還收了個小侍做干孫子,素日與人為善,并無太多可圈可點的事跡。
“無錢無后的侍,后事都是安樂堂負責,尸骨送凈樂堂焚燒。像鄭公公這種有積蓄有孫子的,不想回故鄉就往這里埋。”老侍臉皮松弛,一說話就啊,擺不出個正經表,可唐惜福此刻分明從他臉上看出了“羨慕”二字。
唐禿子嘆了口氣,點燃香燭紙錢,沖著墳墓拜了拜,示意下屬開挖。
“這位鄭公公生前應當儉省。”老侍得了賞錢,探頭看了看墳墓,嘀咕,“有權有勢的太監大多往黑山會埋,那兒是壽地,風水好,距京四十多里,除了貴沒病。”
唐惜福微怔,似有所覺,提步走近墳前墓碑,手了,微微蹙起了眉。
郊外天地遼闊,七月的風順著水渠颯颯吹來,呼啦卷起墳墓上的白幡和紙錢,森然遮住了艷。
白澤衛署,陸九萬思索著疑點進了大牢,走過長長的甬道后,停在了一間牢房前。
楊駿盤坐在干草堆上,看神還算平靜,似乎曾經追逐的功名利祿于他已是過去。
“問你一個問題。”陸九萬勾勾手,示意他靠近柵欄,低了聲音問,“你迷暈白玉京后,只念了《通明真經》,沒提別的?”
楊駿笑了:“陸千戶,您應當明白在下對長興教是虛與委蛇,念幾句經文,可以代過去了。”
陸九萬深吸一口氣,死死盯著他的眼眸,謹慎地追問:“有沒有提與‘波斯’有關的字眼?”
“波斯?”楊駿茫然地搖搖頭,肯定地道,“只有一本經文。”
陸九萬心臟砰砰作響,直覺自己走錯了方向:“長興教到底怎麼跟你說的,原話。”
事過去太久,楊駿想了又想,才不確定地復述:“待那廝半睡半醒,汝將此經念與他聽。蒼天傾覆,我主慈悲,他定愿神教。”
陸九萬腔空落落的,這的確是長興教神神道道的味道。難道長興教費勁拉算計白玉京僅是想傳教?單純拉攏一個紈绔子弟,付出與收益沒有可比,陸九萬敢以被自己親手送去邊關的諸多邪教分子發誓,長興教絕對有后招。
可是如果長興教目的不是通過白玉京盜取通明石,白玉京又是怎麼知道“波斯貢”的?
要麼還有人算計白玉京,要麼就是白玉京在算計。
按陸九萬的意思,在白玉京徹底洗干凈嫌疑前,是不想放他走的。畢竟放出去容易,請回來難。這次是對方自己往甕里跳,白澤衛顧忌;但是放了再逮回來,卻容易引起勛貴們人人自危。這幫人手里多數攥了兵權,一個不慎,搞出沖突,還真不好說是誰揍誰。
然而,剛出牢獄,下屬就帶了個不太妙的消息——宋聯東親自來接白玉京宮了。
有句臟話知道不能說,不過陸九萬真的好想罵皇帝老兒。
一個時辰后,白玉京踏著皇城落鎖的鼓聲走上了長安大街。
秋風呼呼吹著,將街道兩側的飯香菜香送進鼻端。白玉京腳步虛浮地飄進酒肆,拍桌子吼了聲:“小二,上酒!”
公子哥兒將頭埋進胳膊彎里,眼淚唰的流了下來。
他等了六年的爵位,皇帝終于肯給他了。
“從前覺得你這孩子不太正經,荒唐事兒委實干得不,朕唯恐你墮了護國公府威名,私心里想磨磨你。如今瞧著,長進沒見多,邊的宵小倒是得論堆算。罷了,你說你文不武不就,若再沒爵位傍,不擎等著讓人啃得骨頭渣都不剩?”
酒肆的酒渾濁苦,一碗下肚,憋得白玉京鼻腔發酸,眼淚淌得愈發洶涌。
六年了,自父兄戰死沙場,已然過去六年了。
他曾以為護國公的爵位拿不回來了,生生將自己活了一個笑話。盼了太久的東西來得太過突然,紈绔子弟一時之間竟不知該如何面對。
白玉京痛痛快快哭了一場,才想起還沒告知。他抹把臉,扔了塊碎銀子,在諸人關病人的視線里,隨意攔下輛馬車,要求人家送他回家。
靛藍天幕吞盡最后一余暉,寥落星辰一顆顆亮起,遠不知名的鳥群直直沖上霄漢,燕京千家萬戶亮起了華燈,照耀著夜前繁華熱鬧的街道。
馬車轆轆駛進時雍坊,白玉京跌跌撞撞撲進門,在下人如臨大敵地攙扶下,放聲嚷嚷:“,咱家終于又有國公啦!”
尚沾著佛堂檀香氣息的白老夫人停下捻佛珠的手指,緩緩雙手合十,眸中淚花閃爍,與年紀不相符的蒼老面容上浮現出暢快笑意。
這一晚,護國公府華燈大熾,點了無數竹煙花,好酒好菜不要錢似的往院里擺,下人們紛紛呼朋引伴過來湊熱鬧。白玉京大方地給下人和小輩們撒了賞錢,樂得二爺爺家的曾孫一口一個“好叔叔”。
白老夫人卻在闔府歡笑聲中,帶著白玉京進了祠堂,讓他對著鱗次櫛比的牌位跪下:“從前你無爵位傍,如兒抱赤金行于鬧市,咱們白家的傳家寶,我不敢給你,生怕害了你。現如今,你有資格接傳承了。”
祠堂昏黃的燭蒙在祖孫倆上,溫馨而貴氣人。
白老夫人捧出白玉京素日用的瓷枕,掄起拐杖敲碎了一頭,往地上磕了磕。
“當啷!”
一塊灰撲撲,小兒拳頭大的石頭滾了出來。
白老夫人鄭重將其放在孫兒掌心里,嘆息道:“這東西也不知是福是禍。白家先祖靠著此押對了太祖,此后百年從未站錯隊。可也因著此,歷代護國公無一長壽。你爺爺不承認,可我卻覺得此有幾分邪,你要慎用。”
白玉京撥弄著挲出包漿的石頭,似懂非懂:“這玩意有什麼用?卜算?”
“不,比那個要準。”白老夫人神復雜,“白家嫡系后人把滴上去后,可以憑此聯系到相隔二十年的自己或至親。”
“啥?”譬如一記天雷劈下,把白玉京雷得外焦里,“子不語怪力神,你說笑了。”
“你以為白家先祖如何敢把全副家押在太祖上?”白老夫人神嚴肅,“此名為‘竊天玉’,取竊奪天機之意。當年白家先祖通過竊天玉聯系上了二十年后的繼承人,提前得知了天下大勢。”
二十年。
樂益六年六月二十八日酉時。
二十年后,護國公府敗落。
夢中的遭遇再次清晰起來,一切似乎指向了一個不可能,又非常可能的方向。白玉京呼吸輕微,甚至不敢大聲說話:“那,能聯系到二十年前的人麼?”
“可以,不過用不大。”白老夫人疑地看他,良久恍然,“你是思念你父親了嗎?你父親他,年輕時熱狂妄,未必能指導你什麼。你,切勿沉迷其中,人總要走出來的。”
原來這才是通明石噩夢的來源。差錯,所有人都把方向搞錯了。
白玉京滿腦子環繞著一句話:完了,他把后代求救當噩夢,事鬧大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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