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云相比清早又重了幾分，鳥雀的聲中帶著不安，低低飛著，試圖尋找一個安寧的避風好去。

駿馬嘚嘚踏過塵土飛揚的黃土道，一路與綠樹濃蔭肩而過，最后停在紅蓮寺漫長的石階下。

陸九萬跳下馬來，按著腰間單刀大步進了寺門。

“哎呦喂陸施主，佛門大開，普度眾生，敝寺真不知他是邪教的，不然就沖長興教對我佛不敬，咱也不能讓他掛單啊！”知客僧苦不迭，“他平時不怎麼跟大家流，經常消失個十天半月。”

陸九萬仰天長嘆，心中問候了遍曹敏修他祖宗，才一天的功夫，白澤衛到查邪教信徒的事就傳了半個京師，可真不讓人省心。不過連查七，靜大了些，確實沒法保障完全不風。

“鄭越之前是不是來過？”陸九萬打斷他的絮叨，“去過哪里，干了什麼？”

“鄭施主他，隔一兩個月總要來一次的，就是上香，然后找師傅們聊聊。”知客僧掰著手指算日子，不確定地道，“這次好像是初八、初九還是初十來的吧？”

陸九萬點點頭，日復一日待在寺里干差不多的事，記不清日子正常。

腳步一轉，往禪房方向拐：“鄭越此次在哪間禪房見的師傅？”

“鄭施主這回沒跟師傅聊。”知客僧提著袍子追上，解釋道，“那天天有些熱，老人家容易中暑，他上完香說想歇歇，我們就扶他去香客待的居士寮房躺著去了。”

“居士寮房？”陸九萬一怔，心說知慧還會藏，“知慧是不是也過去了？”

“沒有呀！”知客僧疑地看，“知慧五月就下山啦，本月初十傍晚才回來。可是鄭施主午后就走了。”

兩人沒有見面的機會。

陸九萬倏地站住了，眼神銳利如刀：“你沒記錯？你剛剛還說不清日子。”

“絕對沒有！”知客僧冷汗下來了，賭咒發誓，“知慧回來后，還是我給他登記的。之前沒反應過來鄭施主跟他是同一天上山嘛！”

這就不對了。

陸九萬用靴尖碾著石子，一叢叢疑在心底瘋長。嘆了口氣，提出一個假設：“有沒有可能知慧回來過，你們不知道？”

“那他圖什麼？哦，您是說，他跟鄭施主……”知客僧臉都綠了，結結地道，“那，那小僧就不清楚了。”

陸九萬環視居士寮房所在的院落，三面圍墻高聳，以的手尚需加助跑方能翻躍，普通人約莫得借助工。知慧就是個普通人。

比劃了下梯子長度，一邊琢磨著知慧不驚僧人，搬梯子過來的可能有多大，一邊跟著知客僧進了鄭越暫歇的寮房。

到底是捐過無數香油錢的，此寮房里頭并非常見的大通鋪，而是有著一桌一椅一炕，甚至炕邊還打了個放的木箱。不過寮房稍顯仄，并沒有能徹底遮住人的屏風或厚帷幔，跟知慧說辭不符。

那麼，鄭越初十那天是來見誰？

或者，鄭康安在說謊？可都到危及命的地步了，有必要麼？

“鄭施主當時把所有人都打發出去了，中途只他孫子回來過一趟。”知客僧手心汗津津，搜腸刮肚想線索，“小人當時似乎了驚嚇，從院子里出去時，整個人都有點恍惚。”

這倒是跟鄭康安所說對得上，但是鄭越自己待在居士寮房，沒人能說清有沒有其他人在場。

矛盾。

陸九萬離開紅蓮寺時憋了一肚子火，讓人從后面住時，眼神都兇的。

漫長石階上，白玉京站在寺門手搖撒扇，笑得風流倜儻，側簇擁了一群活潑潑的年輕人。

“你來作甚？”陸九萬沒收住火，口氣有點沖。

“還愿啊！”白玉京答得理直氣壯，“本公爺承爵啦！當然要來給佛祖重塑金嘛！”

萬惡的有錢人。

陸九萬自下而上仰頭著他，白公爺著實生了副好皮相，尤其一雙桃花眼，看人的時候瀲滟著無數意味，仿佛生來多。可窺探深了，陸九萬明白這是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連自個兒臉皮都能扔地上狠踩兩腳的主兒。

于是，笑了，揶揄道：“我佛慈悲，公爺手頭既如此闊綽，不妨好生給山下村子修橋鋪路。”

白玉京認真思索了片刻，質疑：“我干了，工部干啥？”

“筑千萬廣廈，庇天下寒士。”

談理想容易，然而理想到底得向風雨低頭。一行人行至山腰，醞釀了幾個時辰的暴雨傾盆而下，他們不得不托庇于道旁茶寮。

黑云翻墨，雨線霧，遮住了遠的青山，山下原野、城池白茫茫的，四下都看不太分明。

一眾紈绔畏懼陸九萬的煞氣，遠遠了兩張方桌，唯余白玉京膽大包天，跟殺人不眨眼的白澤衛坐一桌。

陸九萬執著熱氣氤氳的茶杯，慢慢思索著案。

接手此案時，真以為是樁再簡單不過的盜竊案，可如今里頭卷進了邪教、殺人、謀逆，種種況糾纏在一起，如線團纏繞，雖有頭緒，卻不知能否完整拆解，委實讓人頭禿。

就目前來看，白玉京、楊駿、鄭康安、王文和、知慧，乃至知客僧，都有可能所言不盡不實，所謂差之毫厘，謬以千里，所有信息匯總到這里，一丁點謊言都可能導致整個案墜難以預測的深淵。

陸九萬了眉心，反復思量著自己有沒有落下疑點，倏地聽見側有人曼聲道：

“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云低、斷雁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鬢已星星也。悲……”

毫無趣的陸千戶把茶杯往桌上一擱，面無表地道：“無樓無江無帳，無病。”

詩聲戛然而止，白玉京迅速收拾起悲春傷秋的心，微笑道：“大雨阻道，困頓于此，總要找點事打發時。”

陸九萬冷笑了下，仗著寮外雨潺潺，別桌聽不清談，低了聲音提醒他：“公爺若無事可做，不妨思考下如何跟我解釋，究竟從哪里得知的‘波斯貢’？”

白玉京仄歪了下，心知必然是長興教暗示的說法出了，不由訕笑了兩聲，急急搜尋新的說辭。

“別裝了。”陸九萬給自己斟了杯熱茶，懶洋洋地道，“我知你心有七竅，然天網恢恢，疏而不，還是莫要掙扎得好。須知說多錯多，當心罪加一等。”

白玉京沉默了會兒，果斷放棄了準備好的推諉之詞，單刀直：“昨日白澤衛查抄了幾寺廟，可是有何用意？”

陸九萬皮笑不笑地睨他一眼。

白玉京收了撒扇，正道：“陸千戶，我知道自己很可疑，若我來辦案，也必然要把這混賬玩意下獄審問。”

您還真舍得罵。

“可是，我真的是在一個不合適的時機，意外得知了一樁不適合我知道的事，我本并無犯罪的理由。請你……”

“令尊之死。”陸九萬驀地打斷他繞口的話，“你眼里不疑，心中無怨麼？”

所有的偽裝與遮掩，似乎在一瞬間碎裂，終至圖窮匕見。

白玉京重新搖開撒扇，似笑非笑著，在漸趨和緩的雨勢里低語：“我有一腔仇怨，對天對地對仇人，獨獨不會分眼于豺狼。禍國殃民者，他們不配。長興教居心不良，與他們聯手，無異于與虎謀皮。”

陸九萬眼珠微微一錯。

白玉京轉瞬收了冷肅，笑道：“更何況，我如今刀還鈍著，能砍得了誰呢？”

陸九萬微微頷首，并沒有完全打消疑慮。

“好了，言歸正傳。”白玉京撒扇輕搖，桃花眼里再次瀲滟出多，“陸千戶，白澤衛昨日的靜瞞不住有心人，說來我也是害者，咱們的目的是一致的，何妨與我說說況？就算我真是個十惡不赦之人，起碼誅除邪教，對大燕有利無害，不是麼？”

白玉京口才不錯，陸九萬想了想，覺得他說得有理。左右如今進了死胡同，白澤衛打擊長興教亦非一天兩天，沒準兒跟他聊聊真能類旁通。

于是，陸九萬挑著能說的說了：“我們在查長興教的據點，紅蓮寺便是其一。”

白玉京問了七間寺廟的名字和位置，若有所思：“我覺得你們吧，思路沒錯，但是還差層窗戶紙。重點不應是這七。”

陸九萬挑了挑眉，這話不啻于指著趙長蒙鼻子數落，你個假詩人學藝不。

“映日荷花別樣紅。”白玉京笑道，“陸千戶可知詩名？”

陸九萬攸然攥了茶杯，心臟重重跳了下。

“《曉出凈慈寺送林子方》。陸千戶，你們重點錯了。”白玉京笑意有些鋒銳，“長興教真正的據點應當是，凈慈寺。巧了，京師還真有個凈慈寺。而且……”

他拉長了音，以指蘸水，在斑駁褪的方桌上點出八寺廟，勾勒線，“八寺廟呈北斗七星拱衛紫微星的分布，凈慈寺正于紫微星的位置。”

陸九萬眼前豁然開朗，想起了曹敏修的匯報：

“七寺廟里有四是存在幾十上百年的老建筑，映雪寺、千花寺和新樣寺則是近四五年新蓋的，香火嘛，有的還旺。不過新樣寺有點詭異，那地方人跡罕至，又非名山大川，不曉得是怎麼選的址，反正耐人尋味。”

怪不得選址詭異，不過是因著長興教要湊出八星格局。從意義上來說，若要謀逆，有什麼比“帝星在我”更有利呢？

可還是那個問題，憑什麼。長興教哪來的底氣翻云覆雨？

陸九萬顧不得思考全面，眼瞅著雨小了，大步走出茶寮，翻上馬，指著白玉京冷喝：“記住你今日的話。將來若有悖逆之舉，我必斬你！”

駿馬踏開滿地泥水，一人一馬很快消失在了曲折山道上。

白玉京定定著蒼翠掩映的山路，滿腦子都是雙肩洇的青背影。

“不會的。”他自言自語，“我不會給你機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