駿馬一路疾馳，頂著蒙蒙細雨穿過山間與原野，抵達城門的時候，雨水堪堪停了，只天依然得厲害，似乎這場大雨并沒有消耗掉多云間水，不久后約莫還有場更大的。

陸九萬信馬由韁，跟路人打聽了方位后，慢慢靠近了凈慈寺。

凈慈寺位于一鬧市，大約存在太久的緣故，圍墻門扉都有些老舊，盡管修修補補多次，依然帶著揮之不去老木頭氣息。門楣上的牌匾不甚出奇，樣式字多年前均是尋常，瞧上去寺里并沒有換新的打算。

陸九萬拴好馬，隨著人流走了進去。

此寺占地不算大，香火卻很旺，時近傍晚，依然有絡繹不絕的香客過來上香。陸九萬跟著往功德箱里丟了把銅錢，借機問一個看起來好說話的小沙彌：“小師傅，下午上香會不會有什麼忌諱？”

小沙彌雙手合十，門路地解答：“佛家無太多講究，心誠即可。”

陸九萬假作好奇，隨意走了幾步，環視著寺蒙著水的松柏，笑道：“這花草樹木年齡得不小了吧？”

“是。”小沙彌與有榮焉，“已百余年了。”

百余年。

很好，跟大燕立國年份差不多。

人家好好一百年佛寺，就這麼讓長興教無聲無息改換門庭了。

陸九萬問了居士寮房的位置，想跟居士、香客套套話，便隨口打發他：“小師傅先去忙吧，我自個兒走走。”

小沙彌言又止，沒挪腳步。

陸九萬心知肚明這是心虛，卻不點破：“信近來失眠多夢，聽人講凈慈寺佛法妙，想來此住幾日，不知可還有床鋪？”

小沙彌松了口氣，連連點頭：“有的，不過施主似乎初到敝寺，不妨先跟著大家進行普說和普參，彼此悉一下較為妥當。”

陸九萬笑意盎然，見他死活不挪步，便沒有強闖。看來長興教也曉得新人不嚴實，不敢放任他們說。普說普參都是佛教大型說法活，長興教大概套了佛教的殼子，擱那兒集中給香客洗腦呢！

許是疑鄰盜斧，陸九萬看凈慈寺哪哪都有問題，努力抑著懷疑，然而在進齋堂吃了頓飯后，懷疑變了事實。

寺里齋堂有扇窗戶正對著菜園，視野十分開闊，陸九萬打了齋飯后，特意坐在了那里，便于觀察況。

菜園里有個挽著袖子的僧人正在劈柴，一聲連一聲，悶悶的響有些帶。

陸九萬實在尋不出決定的證據，磨蹭到飯菜微涼，正要起，倏地頓住了。

劈柴僧人或許是熱了，看看四下無人，索了上，舀起一瓢涼水兜頭澆下。今日天黑得早，寺次第亮起了燈燭，映照出僧人筋虬結的脊背：后頸往下兩寸，一圈花環繞篆字興的刺青宛然。

千戶角揚起一抹笑意。

找到了！

不需要知道凈慈寺無不無辜，只要抓到可以抄查寺廟的點就可以了。昨日靜太大，難說凈慈寺有沒有得到警告，不能拖，遲則生變。

唯一的麻煩，就是此是鬧市，容易卷進無辜百姓。想來這亦是長興教選此做據點的原因之一。

不過沒關系，藏于城，固然可大于市，卻逃不開夜。且今晚有雨，有大雨。

黑云城，夜雨將至，連綿暮鼓聲催著百姓歸家，凈慈寺的大門準時閉合，街道上行人漸稀，終至空無一人。

參橫斗轉三更，甲鮮明的白澤衛急出，長刀與弓弩對準了凈慈寺。出乎陸九萬預料的是，兵破門，遇到的第一波居然是箭矢。

箭矢如飛蝗，將掉以輕心的幾名校尉撞出花，得白澤衛重新退出了寺廟。

雨水淅淅瀝瀝，不安蔓延了本坊。

“怎麼辦？”曹敏修抹了把臉上雨水，低聲請示，“這里肯定是他們的老巢，瞧這架勢，八囤了不兵。”

陸九萬輕笑了聲：“周邊百姓轉移走了吧？”

“嗯，附近屋舍都空了。”曹敏修連忙匯報，“連只狗都沒留下。”

陸九萬微微頷首，吩咐道：“潑桐油。”

“潑……頭兒，這可是城！”

“把周邊房子都拆了，火勢就不會蔓延了。”陸九萬神冷然，了眼皮，“你瞧咱們來這麼久了，有出聲呼救的人麼？今日無普說、普參、打七，總之無一項對外說法活，聚在寺里的除了僧人和長興教妖人。”

“那僧人……”

“走投無路，才會拋出人質。”

曹敏修恍然大悟，立即去辦了。

陸九萬手按刀柄，闔目靜靜等待。雨越下越大，噼里啪啦打在地上，激起一蓬蓬土腥氣，和著桐油的氣味包圍了整座寺廟。

“桐油——是桐油！”

“兵要燒寺？！”

慌與恐懼充斥著里，陸九萬隔著圍墻聽得一清二楚，角勾起一勝券在握的笑。

很快，寺起了分歧。原本噤若寒蟬，一心念經的僧人終于起反抗，邪教妖人一面制他們，一面試圖跟白澤衛談判。

“探出來了！”曹敏修匆匆而來，“僧人都聚集在大雄寶殿里。”

單刀鏘然出鞘，陸九萬揚聲大喝：“避開大殿，攻進去。火把都給我拿住了！”

萬一有人失手丟了火把，可就真是威懾變自焚了。

轟隆隆的撞門聲震得地面發，陸九萬擔心妖人負隅頑抗，隔著門厲喝：“里面的人給我聽著，你們敢一支箭，我就丟一支火把！”

與此同時，伴隨著砰然巨響，門破了。

萬籟俱寂，唯余火把燃燒的噼啪聲回。

陸九萬不敢放松，依然讓人支起了護盾。

妖人以大殿為中心，張弓搭箭；白澤衛盾牌先行，護住了多數袍澤。兩方隔著殿前廣場對峙，誰都沒有搶攻的意思。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終于，有人頂不住了——大殿門開了，胡須斑白的主持被一柄刀脅迫著走了出來。

陸九萬明白，最要命的時刻到了。

“陸千戶，咱們可是老對手了。”一個籠在黑袍里的男人悠然長嘆，“自兩年前一別，您青云得路，何必與敝教過不去呢？”

“長興教若從此遁地底，我也尋不著你們。”陸九萬笑道，“要怪就怪你們太能跳。說來，閣下藏頭尾，卻原來是舊識麼？”

黑袍男人沉默了下，開出條件：“咱們各退一步如何？千戶高抬貴手，放我們一馬。待敝教出城后，自會放了師傅們。”

“不如何。”陸九萬冷笑了下，“無憑無據，你空口白牙說出城放，誰信？”

黑袍男人聽話聽音，略略松了口氣，立即道：“我們可以走一段路放一批人。”

曹敏修激地看上司，眼盼著答應。

陸九萬一把將他的腦袋按下去，淡淡道：“你是不是忘了，知慧和王文和還在我們的掌控下。”

黑袍男人很想說為神教獻是他們的榮，然而在及下屬期盼的目后，他嘆了口氣，退步道：“我可以先釋放主持。”

陸九萬微微一笑：“很好，王文和果然是你們的人。”

雖看不清面容，但從黑袍男人僵住的形上足可瞧出他的震驚。良久，他苦笑道：“兩年不見，千戶已非吳下阿蒙。”

“薛長老卻是未老先衰，謹慎了許多。”陸九萬終于對上了號，此人卻是長興教在京師的二把手，兩年前被陸九萬得縱火自焚，沒想到居然還能死里逃生。至于一把手，早了陸千戶的刀下亡魂。

薛長老穩了穩心神，試圖將優勢重新握在手中：“我這里有十幾個僧人，你們手里只兩人，四換二如何？”

陸九萬沉著正要說話，忽聽長街上傳來了嘚嘚馬蹄聲。扭頭去，恰見唐惜福策馬疾馳而來。

到了近前，唐禿子翻下馬，趨步過來，低了聲音跟上司說話。

陸九萬眸變幻，微微揚眉：“你確定？”

唐惜福重重點頭。

陸九萬果斷翻臉，刀指大殿，怒吼：“全部退出去，扔火把！”

薛長老然變，覷著白澤衛遲疑的空檔大喊：“陸九萬你瘋了？！這可是十幾條人命！”

“人命？”陸九萬仰首，一雙眸子雪亮如霜，“凈慈寺的僧人不是早就化作骨灰了麼？鳩占鵲巢，喧賓奪主，你拿著一群假僧人跟我做易，還真是想得。”

“姓薛的！你敢說這幾年凈慈寺的僧人都是正常死亡麼？”唐惜福在旁邊幫腔，“四年前，凈慈寺有僧人十三名。至去歲冬，這十三人全部死絕。是，冬春有瘟疫，可為何貴寺病死的全是舊人，還一口氣死了六個？”

漆黑夜空中響起了陣陣悶雷，俄而一道炫紫閃電刷然謫落，巨響隨其后，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了所有人心間。

電映出了薛長老難看的臉，他眼神沉，再無談判的資格。

乍亮之后，黑暗隨之而來。雨更加大了，狂風呼嘯，吹得火把來回擺，帶得火在圍墻上拉出鬼魅影，像極了未曾消散的冤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