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昭完罰,渾酸痛。回了學舍什麽也顧不上了,往床上一躺,倒頭便睡。睡前還在迷迷糊糊地想,這臭小妞不在家裏好好做書,整天在外頭閑晃,沒人看著可不行……
第二日醒來,韓昭一翻就到了那木匣子。打開一看,全是他帶過去的東西,氣就不打一來。他送出去的東西,沒有又還回來的道理。就算扔了不要,也有多遠扔多遠去,不能扔到他的麵前。
但這兩日劉老虎盯他盯得,韓昭一時半會兒也不敢再逃課。好不容易等到下了學,天也黑了。於是又背上那匣子東西,趁黑去澹園。
到了地方,卻不見燈影。此時不過是亥初,一向不會睡下這樣早。韓昭躍上了樹,敲了敲窗,仍舊不見人應。忽然想起來,大約是回紀府了。
平寧正在燈下讀著買來的最新的話本子,看到公子小姐互表明心意,老懷甚地咧笑得開懷。忽見韓昭黑著臉回了學舍。
平寧忙放下書,迎過去幫他把包袱解下來,心裏納悶這怎麽原封不地又背回來了?哦,明白了,怕是人家姑娘不肯收吧,難怪臉拉得這麽長。但這小爺也是個缺心眼兒啊,哪個正經姑娘會莫名其妙收男人送的東西,還這麽貴重。越是尊貴的小姐,越是矜持。
但平寧可不想在這個關頭他黴頭,老老實實把東西給他解下來放好,然後倒了溫茶給他。
本就是熱天,韓昭往來這麽一趟,上也膩得不行,所以更生氣。不在家也不人知會一聲,害他白跑一趟。這都幾日了,書還做不好,當他是好兒人哪!
他拿起杯子灌了口水,空杯剛放下,平寧立刻添滿茶,韓昭又一飲而盡。
平寧躲在一旁見他臉上表複雜,心說隻聽說過喝悶酒的,還第一回瞧見喝悶茶的。
最後韓昭把杯子往桌上一頓,“明天去打聽一下,紀家姑娘的及笄禮是哪天。”竟有些咬牙切齒的意思。
晨鍾剛過,書院從沉睡中漸漸蘇醒過來。晏璟著懶腰一推開窗,冷不防窗外站著一個人,把他嚇得一哆嗦。
待看清了來人,晏璟拍了拍口,“元華兄今天真是早,哪陣風把世子爺吹到我的窗前了?”
這些日子韓昭總是神神的,做什麽也不帶上他,他心中早有了小小不滿,因此話裏捎帶了些許不傷和氣的輕諷。
韓昭假作聽不出他的揶揄,輕輕搖了搖紙扇,一改常態,開口相邀,“晏兄今天想來也沒什麽安排,王夫子的課又乏味得很——不如,我帶你去個地方,見見人、會會友?”
他本來今日是打算在講堂裏好好讀書的,無奈平寧那廝打聽消息回來,就一直沒消停過。長籲短歎那臭小妞在紀府時如何不待見,如何被紀家爺小姐欺負,聽得人心裏發燥。
他一直以堂叔自居,現在自家孩子不在眼前,就像是玉樹、臨風流落到了貓窩,怎麽都有點不放心。最後索決定去紀家瞧一眼。
雖然首飾一件沒留,送給的服的尺寸也是隨便估的,不曉得合不合。但韓昭十分自信自己的眼,想穿上那套衫,就算一件首飾都不戴,也定然會豔驚四座——不算丟他的人了。
但他堂堂一個世子,突然出現在一個從五品的知州家裏,兩家人一向又沒什麽往來,怎麽想都覺得有點唐突。且他一向不耐煩同場上的人打道。但帶上晏璟就不同了。他是自汝南來的遠客,本來就是遊曆中州,了梧州地界的白鷺書院,順便拜訪拜訪當地員——這也很說得過去。更何況,此人一向皮厚,尷尬的場麵由他頂著,也不至於覺得太難看。於是破天荒地主來約他。
晏璟最是個玩的,一聽說有可去,比誰都積極,忙韓昭等著。翻檢櫃的時候琢磨著,韓昭今日一白襴衫,腰係宮絛。他本就是個人相,這樣一孝更顯得標秀出塵。自己與他氣質不同,定然不能和他撞衫做他的陪襯。
在韓昭的耐心用完前,晏璟終於一華服地走出了學舍。為顯得相得益彰,特意選了把同韓昭一樣的素麵紙扇。他甩開扇子,興地扇了兩下,“元華兄,快告訴我,咱們去什麽地方玩耍?”
“梧州紀府。”
紀清辭頭天到紀府時已經過了戌正。畢竟是記在崔氏名下的姑娘,角門上還是留了崔氏旁的心腹婆子柳嬤嬤等著車。待到人下了車,柳嬤嬤客氣地上來道了聲“七姑娘好”,然後笑著引著清辭進園子。
一路上除了幾個領差辦事的下人,也不見什麽人走。清辭聽田嬸子同黃大嬸閑話家常時提過幾句,說這紀府進項、出項多,當家的再能幹,也日漸艱難了。
紀清辭再不家人待見,畢竟是個主子。柳嬤嬤這種在深宅大院裏爬滾打許多年的人,一向喜怒不形於,總掛著一張和氣笑臉。這冷鍋冷灶的場麵也能底氣十足地應對,“暑中人乏,這會兒人都在各院子裏安置了,就不引兄弟姐妹來同姑娘問好了。二這幾日忙六姑娘的笄禮,也是披星戴月,晨興夜寐的。好容易都安排妥當了,今兒個就早早歇下了。歇下前還待老奴,恐七姑娘下山一趟也是車旅勞頓,不如先歇一宿,明日再見。”
清辭倒沒想那麽多,隻點點頭,“本來應該早些到家的,隻是要離澹園幾日,園子裏的事務不得要做些安排,這才耽誤了時辰。有勞嬤嬤一直候著我。”
“姑娘客氣,都是奴才分的事兒。”
說話間將清辭送到了住,已經有兩個小丫頭在院子裏守著,見人來了,安放行李的安放行李,打水的打水,端小食的端小食。
丫頭人不大,辦事卻有條不紊,可見往日裏崔氏調教得十分規矩。清辭凡事都自己手的,甫一被人伺候,還有些不習慣。最後也就隻留了一個大丫頭紋兒隨房伺候。
清辭的住還是原先那一。那院子西曬,到了這會兒還都覺得熱氣騰騰的。在山裏住慣了,初來乍到,雖鋪了涼簟,還是覺得不爽快。人又認床,雖然早早歇下了,可睡得並不踏實。心裏還記掛著早起去晨省,更是不敢深睡。到天蒙蒙亮便徹底醒了。洗漱換,穿的是上回田叔從紀家帶給的。
韓昭送給的那套衫固然好看,但紀家不尚奢侈,怕不會為父所喜。那樣好看的服也隻敢看一看,在無人之穿一穿罷了。更何況這衫來曆也說不清楚,萬一翻出丟書的事,怕傷了三叔公的心。
崔氏卯初就起了,柳嬤嬤正替梳頭。今日是紀清玥的笄禮,做主人家的,自然要打扮得雍容得。一貫端著書香門第、知書達禮的架子,一應程序完全按著規矩來,頗是費了心力。雖不是親生的,到底是教養了幾年,多有些母的誼在其中,更是為了彰顯詩禮傳家的氣派。
為了清玥的前途打算,笄禮顯得尤為重要。一應大小事項全由這個嫡母張羅,清玥是的兒,更是的臉麵。除了邀請了親姻間有德有賢的婦人為正賓外,還邀請了幾位待字閨中時手帕,給清玥撐場麵。
是文華殿大學士崔宗達的老來,雖然崔宗達並非閣臣,可早年也在東宮做過講習。後來太子薨了,師徒深,老先生不住打擊便致仕回鄉。在京時,崔氏頗有些後來高嫁的閨中友。崔氏心氣兒高,這些年同小姐妹們也不過不鹹不淡地往。但這回為了清玥,拉下臉一並請來了。今日為清玥加笄的,便是嫁平山候範家的範夫人。
昨日太晚,崔氏沒來得及細問,剛才分派完事,各管事婆子領命各去忙碌後,這會兒得了空才問起來,“嬤嬤昨天見了七姑娘,覺得怎樣?”
柳嬤嬤巧手綰了高髻,心知崔氏不喜清辭,便道:“模樣倒是周正,畢竟是二爺的骨嘛。嗨!這個年紀的孩兒家,哪有不好看的?但若說端莊,那還得是咱們六姑娘。畢竟是二一手調教出來的。那氣度,比什麽縣主、鄉主的,可不差呢!”
崔氏聽出奉承之意,但也十分用。
柳嬤嬤綰好發髻等崔氏自己挑首飾,頗是的語氣道:“二,話說這七姑娘澹園都五年了吧,算一算眼瞅著也要及笄了。回頭六姑娘的親事定下來了,二怕又得開始張羅七姑娘的婚事了。”
崔氏輕歎一聲,隻覺得頭疼。
紀家大房不管事,三房也是甩手掌櫃。雖說無人爭權有無人爭權的好,但當家有當家的難。這上上下下一大家子,一雙雙眼睛都盯著,通聲氣、濟有無,凡事要一碗水端平,不能厚此薄彼。
紀家家大,業卻不大。先前大房掌家的時候,就已經出項多進項了,誰知道又攤上了非,紀家真是元氣大傷。真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當年一場貪墨案,朝野震,牽連至廣,株連甚多。老大紀德明、老三紀德昌俱被牽連其中。朝中貶謫無數,幾多人家一夕滅門,這兩位也被投了大獄。
紀德英是親緣心重的人,散盡家財為兩位兄弟奔走。也求到過紀言蹊,想他無論如何曾做過龍潛時天子師,多能說上兩句話。結果呢,人一副不問紅塵中事的態度,閉門不出。
崔氏也四為紀家活,無奈崔大學士致仕多年,人又耿直廉正,不肯蹚這趟渾水。弄得父失和不說,還因路途勞頓小產落下病。紀德英一心撲在長兄弟上,馬不停蹄四奔波也無暇。了如此天大的委屈,也沒有怨言。
猶記得那一日,消失了四五天的紀德英忽然歸家。還在坐小月子,孱弱起不了。紀德英一到家,崔氏就瞧出了端倪。除了這陣子的魂不守舍,還總言又止,表古怪。似有很多話,不知如何開口。
那時候崔氏急得上起泡,問可是大伯小叔有什麽不好的消息。紀德英這才囁嚅道,他無意中得知一位故人可以疏通關節,將兄弟救出來。崔氏隻當他發愁打點的銀兩,二話不說就要變賣嫁妝。
紀德英簡直無地自容,跪於床前,拉住的手,泣不聲。崔氏最是恪守婦道,哪裏肯丈夫這一跪?心裏約猜到,怕是出了不得了的事,但還是強自穩住心神,安著紀德英,說萬事好商量。
紀德英這才道緩緩說出實。原來那年金榜題名後,觀政期滿,等補缺授時不住人,隨著幾位同年出了煙花柳地,與一名徽娘的歌姬曾有過半月水姻緣……
聽聞此,崔氏雖震驚難過,到底還忍下來了。男人年輕時難免有一兩件荒唐事,雖然那時候他們也才新婚頭一年。
但紀德英又道,他輾轉關係,得知秦州雲湖名徽娘本事極大,可打通救兄弟的關節,他便執千金一見。不想此徽娘竟然就是彼徽娘。徽娘聽他說了原委,願意鼎力相助,無需他花費一分一毫,隻不過有一個條件。
說到這裏,紀德英停了下來。
崔氏忐忑,難道那人著他納為妾?他們兩人花前月下海誓山盟,一生一世一雙人,立誓絕不辜負彼此。難道終是逃不過男人三心二意的宿命?但崔氏想了想,最後咽下全部的不甘,說若那徽娘能救大伯小叔,便是紀家恩人。倘若有心從良,二爺就當作好事納了吧。
但紀德英緩緩搖了搖頭。崔氏更是不安,比納妾還難說出口,那是什麽?
紀德英道:“徽娘有一,年方五歲。”
崔氏如晴天霹靂,五歲的孩子……著聲問:“是二爺的骨?”
紀德英心虛難堪,他習的是程朱理學,最講“遏人,而存天理”。這無茍合,非婚而生子,簡直就是寡廉恥。他良久才囁嚅一句,“徽娘說,是我的兒。”
崔氏心痛得幾乎背過氣去,紀德英忙扶住,“阿媛,是我對不起你!你不要自苦,千錯萬錯都是為夫的錯。可為歌姬,這孩子是誰的,並無從查起。隻道自己有些病癥,怕沒幾年好活,隻放心不下這個兒。希我能把帶回來,好好教養,清白做人。”
崔氏隻覺心痛難當。憑什麽?為了這個家,四奔波到失去孩子,現在卻要養旁人的野種!但最後還是忍下了萬般委屈,點頭同意了。
果然沒多久,大爺三爺都無罪釋放了。但經此一事,兩人都熄了仕途心,在家裏閑雲野鶴做個太平閑人,這持家的重擔就落到了的上。
後來,紀德英從雲湖帶了那孩子回來。一同回來的,還有個姓董的婆子。本想把那婆子打發走,無奈那孩子不知道生了什麽病,一路上高燒不斷,直說渾話。又得知那婆子並非煙花子,是正經良家。不過是過徽娘一點恩惠,見帶個孩子艱難,便做了那孩子的嬤嬤。徽娘有私產,那孩大部分時間同董婆子住在那小園子裏。崔氏這才勉強同意留了婆子下來。
崔氏本來是想過要好好教養的。按說那孩天生麗質,妝玉琢的人胚子,該是討人喜歡的。但大約是樣子太俏麗,又生在章臺胭脂地,長於煙花子之手,那雙眼左盼右顧,輕浮得心生厭煩。越教越嚴,但那孩子天生愚鈍,不肯用心讀書,隻塗脂抹。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
再對比後來過繼來的清玥,一言一行和貞順,那大家閨秀的風範完全同自己如出一轍。所以,並不是教不好,而是那個孩子本就是個壞種。因此便越發厭惡那孩兒。
那孩子也極不會看人臉,同誰都親熱,一點覺不到旁人的喜怒嘲諷。罵狠了,也不哭,仰著一張笑臉,越發上來撒。那做派,活子勾人的手段。
容不下,更是因為越看這孩子就越能看出紀德英的影子。所以這孩子本就是他的骨。一看到那孩兒就覺得邪火燒心,為了紀家弄得虧了子,不能生育,卻替人養孩子!那孩子的存在,簡直時時都將丈夫的不忠甩在臉上。
一直以大學士之自矜,時時要顯出與尋常沒有見識的子的不同。當年提親者甚眾,選中紀家,也是看在對方家學淵源的份上,還有那人心向往之的藏書閣。誰令想丈夫會弄這麽件事惡心呢?好在把那孩送出去了。
平素抑慣了,這幾年不見那孩子倒也眼不見心不煩。眼看著那孩忽然要到眼前了,往事曆曆在目,心難免起伏,一時難以控製緒。崔氏手裏的玉簪子越攥越,最後“啪”的一聲,折斷在了手裏。
柳嬤嬤驚呼了一聲,“二!”
崔氏回過神來,丟開了簪子,“沒事。”緩緩吸了一口氣,穩了穩心神,“先把清玥的婚事定下來,再說七姑娘的事吧。倘若清玥能議上戶好人家,那清辭也能沾沾。”
雖說紀清辭記在了的名下,但人家總還要四打聽打聽姑娘的出。雖然對外頭一致說法是通房所出,但生母連個妾室都不是,麵人家總還會考慮考慮。更何況,那孩送上山幾年,紀言蹊又是個不問世事的子,能教養什麽樣?
“門楣求其稱,婿婦唯其賢”,替尋一個寒門書生,嫁進小門小戶的,說不定未來還輕省些。這嫡母也算是仁至義盡了。
崔氏搖搖頭,不願再想這些煩心事。攏了攏神,道:“人多盯著,今日頗有幾位貴賓,不要怠慢了客人。還有,劉勝家的多留點心。七姑娘難得出一趟山,千萬別在客人麵前失了規矩,人家笑話咱們紀家不會養孩兒,連累了其他幾個姑娘。”
柳嬤嬤應下了。伺候完崔氏,正要出房吩咐,外頭傳話的丫頭道:“七姑娘來給二請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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