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尚不到日中,離午飯時間還早,鐵珩的房中卻傳出陣陣香氣。
還伴著男孩含混的笑聲:“這回嚐出來了!餡裏有竹筍!”
“對,是去年的冬筍尖呢。”母親文氏低聲笑道,“還嚐出什麽了?”
鐵珩推門進屋,見隻穿中單的男孩依在母親邊語笑盈盈,研究著碗裏的餛飩:“河蝦仁?油蔥?菰菜梢?”
文氏逐一搖頭:“都不是,隻猜對一個,下次再吃繼續猜吧。”
男孩見到鐵珩,再顧不上餛飩餡裏有什麽,過來一把抱住:“我還以為你會被鐵叔罵到天黑呢!”
這男孩嶽朗,年方八歲,家就在長亭村尾。
嶽朗的父親嶽希文和鐵霖是同窗好友,二人總角之,又一直比鄰而居,是打小一起撒尿玩泥的。
鐵家共兄弟兩個,大哥鐵靄生好武,自師從河間鐵劍門,學得一好槍棒拳腳;弟弟鐵霖生來子單弱,不能習武,卻是最會讀書,自就在渭州有神之譽,當年沒幫嶽希文抄書做詩寫窗課當槍手。
嶽希文雖然讀書的本事不,但心思靈活,做起買賣來,長袖善舞,不到而立之年已經掙得好大一份家業。
兩人是通家之好,鐵霖早年拿出半副家當給他運營,到如今已經不知道翻了幾十倍,才有現下這不事生產的悠閑日子。
嶽氏夫婦對鐵珩一向視如子侄,親異常。嶽夫人懷著嶽朗的時候還說,如果生個兒,一定要與鐵家再結一層兒之親,隻可惜生的是男孩。等到嶽朗的妹妹清清出生,已經和鐵珩差了十多歲,結親的話題才暫時放下不提。
他們的故鄉渭州,地衛國關塞要地,鄰國西隗常來侵襲,數年兵燹頻起,民不聊生。兩家人為了躲避西隗鐵騎,一起拖家帶口舉戶南遷。行經長亭村,喜歡上這裏民風淳厚,安靜平和,就此定居下來。
不知不覺已過了六年。
長亭村山不高而秀,水不深則清,茂林修竹,幽深秀致。
本來是個修養的絕佳地方,可隨著兒子嶽朗一天天長大,嶽希文的好日子算是到了頭。
這孩子是一匹沒有籠頭的野馬,從在娘胎裏就胳膊連踢帶翻,折騰得嶽夫人杜氏每日茶飯不進,夜不能寐。生下來更是時時都在闖禍,刻刻不人省心:剛學會走路就開始爬樹,掉下來摔斷了胳膊;再長大一點又改去翻牆,摔下來把從人的肩膀砸臼;下河抓魚被水草纏住差點淹死;在柴房玩火幾乎燒了全家;玩石彈子打鳥倒是一絕,卻也曾失手打破過古瓷瓶,碧玉盞,還有不人的額頭眼角……
至於說玩了磕得鼻青臉腫,扭到腕子腳踝,扯爛了服,打破別人家的東西,毀了自家財,更是家常便飯,數也數不清了。
弄得嶽希文一時瞧不見他心裏就嘀咕,不知小祖宗又會闖出什麽新鮮禍事,要自己人前人後去點頭哈腰,賠錢賠禮給他善後。跟著嶽朗的仆人們更是被連累了無數次,如今府裏上上下下這麽多人,一聽要盯著管住小爺,無不鬼哭狼嚎,避之不及,給再多錢都沒個願意去做的勇夫。
就這樣嶽朗在樹梢水塘蹦著跳著終於熬到了該讀書識字的年齡,野馬要上籠頭了!嶽希文千挑萬選,花重金請來幾位極穩重學問又好的老師,給他教習開蒙。
可嶽朗淘起來花樣百出,口角又尖利,沒幾天就把幾位夫子都氣走了。
連他的名字都跟著鬧了一出子。
嶽朗這一輩按嶽家家譜該是“懷”字輩,嶽希文生平最敬仰“陶朱公”範蠡,特地給兒子起名懐蠡。這大名平安無事了好幾年,一直到他開始學寫字,小混蛋一看這兩個字筆畫如此之多,居然開始大哭大鬧,死活一定要改掉。
“名字是我的!是我要寫一輩子,爹又不會被罰一天抄上一百遍!”
這樣撒潑打滾了半個月,嶽希文藤條打斷了好幾,嶽朗還是哭鬧不休,弄得闔府不寧。
嶽希文實在煩不過,隻好由他在《說文解字》裏另挑了個喜歡的,從此改名單一個“朗”字。
對兒子讓了這一步之後,他這個爹就像朝廷在西北的戰事,一路丟盔棄甲,喪權失地。
有時嶽希文酒喝多幾杯會對鐵霖慨,小兒頑劣,他卻沒做父親的威嚴,每次板子高高揚起要打,嶽朗還敢梗著脖子不認錯。打得輕了,渾似無事;打得重了,先自心疼的要死,妻子和兒更會抱著這混小子哭個肝腸寸斷,一副已經家破人亡的架勢,弄得他隻好草草收場。
幾次下來,越發把嶽朗養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子。
萬幸的萬幸,這個惹禍,還有鐵家母子二人能鎮住場麵。
鐵母言辭溫,未語先笑,本來是管不住嶽朗這樣的滾刀的。但架不住文氏廚藝湛,南北水陸,紅安白案,盡做得一手好菜。嶽朗生來就是個小饞貓,自家東西天天吃早已吃膩,特別喜歡吃別家的東西。為了鐵家各種新奇的點心小菜,也要時時討好結著鐵家嬸嬸。
文氏不用高聲大氣,偶爾溫言規勸他幾句,至能他老實一會兒。
而鐵珩,雖然隻比他大了八歲,在嶽朗眼裏,就算不是天王老子一般的神人,也相距不遠。且不說他琴棋書畫,件件學得有模有樣;單說文能學自己的字替他抄書寫字,糊弄那些夫子老師;武能上山抓鳥下河抓魚,隨便出個手更是指哪打哪,從不落空,就已經夠他崇拜一陣了。
而跟著鐵哥哥,不管是幹正事還是閑事,總是無窮無盡好玩。
就說念書識字吧,他爹花重金請來的麵目嚴肅的學究,有一個算一個,從早晨起床到晚上睡著,渾上下全是規矩:食不言,寢不語,割不正不食,不語怪力神......
再沒有一點趣兒。
哪裏比得上鐵哥哥給他講的書,是那麽神奇好聽:北冥有條大魚,擊水就濺起巨浪三千裏;它躍出水麵變一隻大鵬,翅膀一揮,如天上垂下的雲彩,雖九萬裏亦可扶搖直上…….
認字時也不用死背千字文百家姓,而是寫在小方紙片幾百個一起牆上,講一個就給他個小沙袋去打一個,說什麽字就打什麽字,打中有獎,打不中罰抄書。
一天下來,認一百個字簡直小菜一碟。
順便連暗的準頭一並練了,要不然他如今怎能一把彈弓指哪打哪?
(他在家也過一牆的字,打算用幾把刀一起出手打出個五言絕句,結果把板壁牆得都是窟窿,被他爹狠狠了一頓才罷手。)
除了詩書,還有那些迷人的狐仙,風的劍俠,海外的仙山,夢中的蝴蝶......鐵哥哥肚子裏裝著無數千奇百怪的故事,比說書先生懂得多多了。
就這樣,一個為了好吃,一個為了好玩,鐵家母子管住了淘氣的嶽朗,也算是鹵水點豆腐,一降一了。
如今他扭糖一樣纏在鐵珩上,鐵珩剛才因為他挨了罵,正沒好氣,三下兩下把他下來:“你裳呢?怎麽就剩裏了?”
“這個呀......”嶽朗嘟囔,正盤算著能說多。
沒等他編排出瞎話,丫鬟小蘿已經找到藏在院裏的外袍,到文氏手裏。
“怎麽就撕了這麽大個口子,這下補也補不好了,”文氏收了笑容道,“好好的大門朝著南,偏偏不肯走,非要翻牆……可惜了這麽好的織錦。”
略有不愉之:“小朗也太不知力艱難了!這件袍子夠平常人家一月的用度,如此輕易就毀了!雖然你家中富足,不缺這點錢,也要知道惜福才行。”這兩句對來說已經是難得重話了。
嶽朗配合地現出些愧之意,低頭吃餛飩不語。
看他低著頭,一雙大眼華閃爍,猶自四下轉不止,文氏歎了一聲,語氣轉和:“我不管你們哥倆一會玩什麽,總得吃飽了。現在一人一碗餛飩,不吃完了誰也不許走。”
嶽朗趕笑嘻嘻咬著餛飩拍馬屁:“眉姨裹的餛飩最是一絕!我吃了這麽多次,到現在餡裏的東西還沒猜全呢!這份手藝咱方圓二十裏,不!至五十裏之,誰也比不上!”
“五十裏的餛飩你都吃過啦?”文氏在他頭上拍了一下,“就一張甜,整天哄我給你做好吃的!姨姨知道你今兒要來,早已備下富裕的,一會帶一盒回去煮了當點心。”
嶽朗吃了一油,笑道:“要是姨姨肯告訴我餛飩餡的方,或者教會我家廚房楊三娘,哪怕隻做得有一半好吃,就更加功德圓滿了!”
文氏失笑:“是誰天天自稱舌頭最靈,什麽東西一吃就知道?一個餛飩餡還猜不出來?”手撚一撚他上細葛的中單,“天見涼了,隻穿這個可不行,我去找件珩兒的舊直裰來給你。”
鐵珩等母親走出房門才問道:“今兒怎麽這麽早,和徐先生讀完書了?”
嶽朗仍舊笑嘻嘻,眼睛卻一閃一閃:“徐先生……回鄉了。”
“又氣走了?”鐵珩皺眉,“這先生才請來十天!”
“我也沒怎麽他啊!”嶽朗扭著手說,“就茶水裏倒了點墨,他一下就急了,說有辱斯文,爹請來的這些老秀才都一樣的,更沒有一趣兒!”
這小子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不能太便宜他了!
鐵珩哼了一聲,慢條斯理地坐下來:“氣走了先生,扯爛了裳,害我挨了好一頓罵,這樣還想我帶你上山打獵,闖了禍倒可以出去玩?你自己說,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嶽朗一聽不去玩慌了神,急忙解釋說:“那些老先生滿隻有子曰子曰,都走了又有什麽關係?”他抱住鐵珩胳膊晃啊晃,語求道,“我就隻認你做先生,你我背的書,我一個字都沒有懶,不信我你聽……”他清清嗓子背道,“仆聞之,修者,智之符也;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義之表也;恥辱者,勇之決也;立名者,行之極也。士有此五者,然後可以托於世……”
鐵霖靜靜站在門外,聽著音瑯瑯的背書聲,終於笑了出來。
文氏拿著一件直裰走來,笑道:“難得珩兒與小朗兄弟投緣,對他如此有耐心。”
鐵霖搖了搖手,示意不要打擾兄弟兩個,拉著文氏回了書房。看丈夫笑得頗有幾分得意之,文氏埋怨道:“你看看,背著人總這樣,當著兒子從來不舍得誇一句。”
鐵霖挑眉道:“孩子家,哪裏得住幾句好話?”他笑了笑又說,“這孩子,讀書做事都有天分,琴彈得尤其好,我在他這個年紀尚有所不及。假以時日,我鐵家能出個蔡邕一般的人也未可知。我總說他是怕他把聰明用錯了地方。你看他現在,讀的書不是些縱橫,就是道經清談,雜學旁收,還癡迷練武,難道以後還真能去做個劍客不?”
“縱橫有何不可?蘇秦還不是佩了六國相印?你看他癡迷練武,怎麽看不到兒子不用督促,自己默默下那二五更的苦功夫,這份毅力,就該好好誇獎一番。”文氏慈母心,忍不住替鐵珩分辯道,“要不是他自小就跟鐵劍門的師父們強健骨,打下的底子好,豈能無病無災長到這麽大?再說男孩子家哪個不喜歡舞刀弄劍?珩兒偏好鑽研這些,這點倒很像大哥。”
鐵霖眼裏掠過一點悲意:“就算把武功練得跟大哥和侄兒們一樣好,還不是落個戰死沙場,骨無存的下場?”他歎了一聲,“現今國事如此傾頹,又豈是一兩個武人能挽救得了的?”
文氏也斂起笑容,歎道:“聽說朝廷又把晉州割給了西隗,邊關越來越近,我們是不是又要搬家了?”
鐵霖輕滿架的書籍,沉默半晌:“今上文采飛流,從繼位起就召集學者大儒,編纂曆代書籍文庫,整理佚失經典,文治可算得大功一件。可是咱大衛武力積弱這麽多年,隻知道一味花錢消災,不失去的幽鄢七郡收不回來,還讓北鄢西隗一點點蠶食……治益棼,積弱難返,何時是個了局?我看不出十年,北方的大好河山,就要徹底淪夷狄之手了……”
“這種時候還忙著編纂典籍,豈不是虎狼屯於階陛,尚談因果?”文氏搖頭,握住丈夫的手,“我見識短淺,不懂那些。我隻知道要不是大哥和兩個侄兒的軍功蔭護,隻怕你和珩兒要有一個去從軍,那我豈不要日夜懸心,不得安寧?如今咱能一家三口平平安安在一,已經是萬金不換了。”
“放心吧,朝廷剛和西隗訂了合約,每年貢絹二十萬匹,白銀二十萬兩。加了歲幣換太平,大概可以保住幾年安寧。”鐵霖在妻子的手上安地拍了拍,“你這幾年子時常不好,要細心調養,好好過得這個冬天,明春天氣轉暖,咱再想搬家的事兒。”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滿江樹。”嶽朗把長長的《春江花月夜》背完,嗓子都沙了,仰頭道,“一個字都沒錯吧?可以走了嗎?”
鐵珩穩穩當當,坐在桌前拿裁紙刀修指甲,抬眼淡淡問道:“字練得怎樣?來寫幾個看看。”
嶽朗一聽就躁了,手指到頭發裏,把小小的發髻拽得七零八落:“你挑的那些最拗口的文章我都背完了,那麽長那麽難的一首破詩我也背了,現在又要寫字!一會天都黑了,還怎麽上山啊?騙人!”
“這才背了幾句啊,就煩這樣?”鐵路笑,挑著他淩的發梢,“不讀不寫,披頭散發還不行,想學夷狄的做派,襟要朝左掩,也別再吃什麽醬蹄子煎鵝脯了,以後就弄塊生帶啃啃。”他深諳對付嶽朗之道,知道打幾掌,偶爾也要給個棗吃,於是從床榻下的箱子裏,取出一把小小的角弓,一壺小白羽箭。弓箭雖小,卻都做得十分細巧致。“這是我剛學箭時伯父送給我用的,你現在的年紀量,用這個正好。你打起神來好好寫幾個字,我看著高興就是你的了。”
果然嶽朗眼睛一亮,乖乖地去寫字。
又燒了一炷沉香,鐵珩覺得折磨差不多了,才起過來。宣紙上,幾行大字還算端正,他搖頭道:“總是你手腕沒力氣,離懸腕還差得遠。你蘭姨給你做個小沙袋,明天起綁在腕子上,吃飯睡覺也不解下來,半年之後就能寫出樣子了。”
他把嶽朗抱在懷裏,握著他手慢慢教導:“這樣中鋒用筆,筆心常在點畫中行,寫出來才圓潤飽滿。”
筆尖輾轉,兩人在紙上一筆一劃寫出“朗月出東山,照我綺窗前”,鐵珩道:“晚上回去臨上一百遍,尤其是這個朗字,更得寫好才行!要不人家笑你自己挑的名字還寫這麽難看,你一張臉放哪去?”
嶽朗等不到寫完,回頭問:“這詩個什麽名兒?”
鐵珩笑道:“你就知道傻玩,不學無。這首是鮑照的《朗月行》。”他說話間不知不覺地帶上了父親教訓的口吻。
嶽朗瞇著眼睛又問:“這個姓鮑的寫過《清風行》沒有?你默出來我去清清也臨上一百遍。”
鐵珩失笑:“這倒沒聽說過,不過有句詩‘朗月清風萬裏心’,你們倆的名字都在,可以一起抄一百遍。”
話音未落,門口傳來小孩兒脆生生的聲音:“我都去村外找一圈了,你們怎麽還在這兒呢?”
嶽朗不跺腳怨道:“完了,跟屁蟲追到這裏來了!”
人前,她是商業大亨陸勵言的妻子,空有其表,不討喜的花瓶一個!人後,她是他用來為初戀擋箭的盾牌,召之即來,揮之即去,連日常用處,都隻限,床上、辦公室和家族聚會。形婚三年,宋悠然等來了一紙離婚協議書!她勾唇淺笑,媚態天成。“前夫,我們之間除了協議,還有什麼?”“還有床上、辦公室、沙發上的‘情誼’。”他曖昧低笑,邪氣肆意——“記不清的話,我來幫你回味,或者,我們來發掘一下,車上的情‘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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