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間 ,李旭有些失神。王麻子的面孔在他眼裡不再那麼噁心。而一手持刀,一手擰著脖子的妗妗,形象也變得溫馨起來。更溫馨的是家中那盞始終也不肯點得太亮的油燈,還有臨行前父親、母親在油燈下翻來覆去替自己擺弄行裝的模樣。
有種和且溫暖的覺包裹了他,讓他深深沉醉。以至於有遲來的客人問起了蜀錦的價格,他都沒能及時回答。
“漢家伢子,沒聽見娥茹姐姐問你話麼?發什麼呆?”一聲清脆的呵斥把李旭從回憶中喚醒。這是地道的中原話,其中略待憨的味道早已在他的記憶中難以磨滅的痕跡。所以,不用更加不敢擡頭。
“陶闊,別對客人這麼無禮!”另一個略爲溫婉聲音傳來,制止了的胡鬧。
儘量不去看客人的眼睛,李旭盯著手中的蜀錦答道:“你想買錦麼?這是上好的蜀錦!”
“你們漢人說的錦玉食,就是指的這種布料吧。果真很厚實呢?”溫的漢語再次誇讚。出於禮貌,李旭不得不擡頭打招呼。一襲鵝黃的曲裾立刻出現在他面前。鵝黃旁邊,是一襲耀眼的水藍,晃得他不敢去直視。
“這不是綢布,是錦,我們那裡通常在非常重要的場合穿!”徐大眼的定力遠遠好於李旭,快速回轉驚豔后的心神,以非常專業的語氣回答道。
“娥茹姐姐,不如你買上一塊,出嫁時穿在上,整個草原上的鮮花都會失去!”藍衫的聲音如出谷黃鶯般清脆明快。
“是麼?我比比看!”被稱作娥茹的黃衫聽同伴提起自己的婚事,臉上毫沒有出中原子上常見的扭之。反而更加愉快地拉起蜀錦的一角,輕輕搭在了肩膀上。
子高挑,皮白淨,淡藍眼神和白中金頭髮看上去本來就很明亮,此刻被澤鮮的蜀錦一襯托,立刻讓傍晚的都跟著絢麗了幾分。看著,看著,李旭不知不覺中已經忘記了尷尬,雙眼靜靜地打量,彷彿突然間懂得了什麼欣賞。
欣賞,不帶任何塵雜的欣賞。徐大眼微笑著,看把半卷錦在上來回纏繞。在聽到這個黃衫已經準備結婚的一剎那,他心裡約略到有些失落。但很快這種失落就被純粹的欣賞所取代。
從生下來那一天開始,爲家族爭取榮耀就了他心中的最重。其他種種,都如過眼煙雲,絕不可以給年堅定的心志帶來任何羈絆。
李旭有些爲徐大眼惋惜。單純論相貌,黃衫子看上去比藍衫更耐看,說話的語氣也更溫和。徐大眼長得乾淨、儒雅,修養又好,本來就是一個潘安般倜儻人。如果他娶了眼前這個黃衫子爲妻,二人無論在塞外還是在中原,肯定都能爲方圓幾百裡最引人注目的一對。
“我也來比比!”藍衫見姐姐披上蜀錦後,平添幾分亮麗。不甘示弱地靠上前,抓住了錦的另一角。兩個渾散發著春天氣息的這麼一擺弄,立刻把周圍無數人的目都吸引了過來。一些遠道而來的霫人已經置辦完了自己需要的東西,卻又停下腳步,詢問起了蜀錦的行。
今天李旭和徐大眼的生意非常興隆。二人本來長得就比其他商販順眼,出貨的斤兩尺寸又足,再加上徐大眼擅於碼放貨的位置。所以只半天功夫,李旭所帶幾十斤茶,和徐大眼用來虛應故事的一百多件漆就了手。而剩下的貨只有李旭所帶的幾匹蜀錦。徐大眼給這些斜紋提花錦的定價方式有些超出霫人意料,所以對於這種高檔貨,霫人看得多,真正下決心買的卻寥寥無幾。
“這,不是綢緞。厚的,結實。雖然貴,有道理!”李旭見圍過來的霫族子漸多,儘自己所能地用突厥語解釋。
張三叔等人事先推測得沒錯,霫族人的確分不清蘇綢、浙綢和魯綢的差別。與中原人的欣賞角度不同,他們對售價略高,輕細緻的蘇綢的熱衷程度還不如稍嫌厚的魯綢來得高。至於霫人爲什麼要這樣選擇,悉草原民族格的郝老刀給大夥的解釋是:“他們男皆騎馬,魯綢厚,在他們眼裡更結實耐磨!蘇綢輕,反而讓他們覺得不實在!”
而蜀錦的厚度又是魯綢的數倍,所以,李旭直接用厚度來說明此價高的原因。
貨放在支架上時看起來雖然漂亮,卻沒有到無法抗拒的地步。放在兩個上,則等於讓所有圍觀的子想象出了,如果此裁剪爲穿在自己上的形象。幾個年青的霫族子顯然已經心,紛紛走過來,用手翻其他的蜀錦。
“錦,是吧。多張生皮!”一個材高大,**著胳膊,頭髮上繫了許多銅鈴的霫族男子走上前,指著一卷猩紅的蜀錦問道。突厥語裡可能還沒有錦這個名詞,所以他發的是漢語音,聽起來怪怪的,好像剛被人打碎了鼻樑骨。
“紅,喜慶時穿,生皮,足夠了,不換。一尺一個銀鈴。換銅鈴,要二十個!”李旭用手裡的尺子比劃著,按照徐大眼事先的吩咐獅子大開口。這是他的獨家貨,所以不怕其他商販責怪自己攪行。
子們點綴在服邊緣和手腕上的銀鈴比銅鈴小,但三個湊起來也有半錢重。而男人們綴在服邊緣和頭髮上的銅鈴很大,二十個銅鈴拿到中原去賣掉,足可賣到上百文。所以,李旭手裡任何一卷蜀錦能手,都讓他完全賺夠最初的本錢。
年青霫族男人用手了錦的厚度,對著夕再看看,臉上出了中意的表。衝著遠方大喊幾句,過了一個年紀與黃衫差不多的霫族子,低聲跟對方商量了一會兒,開始從頭髮上向下解銅鈴。
那子顯然不希破壞丈夫的威武形象,手輕輕拉住了男人的胳膊。小聲斥責。像是說自己的丈夫太過奢侈。然後,卻從手腕上把一個綴滿細鏈和小鈴的鐲子褪了下來,放到了李旭面前。
“鐺!”李旭被銀鈴發出悅耳的聲音嚇了一跳。這太多了,足足有一兩銀子,化銀餅換銅錢,能換兩千文。況且鐲子的式樣實在新奇,若能直接賣給大戶人家,估計三千文也能換得到。
徐大眼卻毫不覺得驚詫,收起銀鐲,利落地把紅錦展開,一尺尺量下去。量夠了十尺,衝那個霫族男子友善地笑了笑,又饒上了一尺添頭。用刀子割開,卷好,恭敬地放在了霫人夫婦的手中。
霫族男子把屬於自己的蜀錦迎風抖開,當空折三折,厚厚地披到了妻子的上。年青的妻子被紅錦照得雙頰生暈,把頭輕輕地倚在了丈夫口。兩個人彼此倚靠著,拎著換來茶葉、綢緞、漆盤等件,分開人羣,慢慢走遠。
有子羨慕地看著那對夫妻離開,提起李旭面前的紅錦,在自己上比了比,又嘆了口氣,低著頭離開。卻有更多的子圍過來,用從手腕,角上扯下銀鈴,換蜀錦爲。
北行之前,李懋給兒子所選的蜀錦都是大紅大紫的。對於漢人子來說,這種稍嫌豔麗。在草原上,卻剛好與周圍清新明快的景搭配了起來。所以這種濃反倒稱爲霫人的最,一個個比量,不釋手。
眼看著紅錦就要被子們扯盡,藍衫急了起來。上前一把拉住李旭的手,大聲命令道:“剩下的我包了,給娥茹姐姐做嫁!”
沒等李旭表態,黃衫子低聲說道。“小妹,這樣不好吧。還有別的可挑呢。我喜歡那個金,剛好配上他們部落的戰旗!”
“我,我還有一塊,夠,夠做一件嫁,嫁!”李旭被魯莽的行爲又鬧紅了臉,結結地說道。
周圍霫族人雖然聽不懂漢語,卻也從的表上猜到要把剩下的紅蜀錦全買下。還以爲是爲了自己今後做準備,滿臉善意地大笑了起來。
“不早說!”狠狠地瞪了李旭一眼,臉上飛起了兩朵紅雲,跺了跺腳,閃到了旁邊。
“那只有數尺,不是整塊!”李旭紅著臉解釋。卻無法讓明白非整塊的布不會擺在攤面上這個習俗。
那個發音爲娥茹的黃衫年齡看起來比藍衫略長,拉住自己的妹妹,慢慢地翻看別蜀錦。待李旭把這波客人全大發走,才把一直披在自己肩頭的黃錦重新放回攤位,低聲向李旭問道:“這個的,和紅的一樣賣麼?”
“一,一樣。如果你買,可以,算些!”李旭賺錢賺得有些心虛起來。北行前,父親把家中所有蒐羅到的銅錢和母親幾件箱底的首飾都換了蜀錦。當時開銷雖然很大,但自己在短短半個時辰,足足賺回了十倍的回報。如果再按照徐大眼的指示賣高價,他覺得自己實在有些貪婪。
“我要做兩件嫁,一件做中原式樣的,要紅。一件我們做我們霫人式樣的,要金黃。你看看我需要買幾尺,價錢和別人一樣,我不能欺負客人!”娥茹卻不肯要李旭的折扣,低聲問道。
的中原話說得很流暢,地還帶著吳地一帶的韻味。與藍衫的明快清新的發音不同,聽在耳朵裡卻令人到另外一種舒坦。
“這,這個,我,我也不太懂!要不,你把這塊黃錦,和這塊紅錦都拿去?”李旭從貨攤下拿出另一塊紅錦,與黃錦擺在一,試探著問道。“我可以只算你一半兒的價!”
“謝謝你,但我不能平白佔你的好!”娥茹再度謝絕了李旭的饋贈。拿起兩塊錦,反覆在上比量,終是下不了決心該買多尺。草原上產不,縱使生在族長之家,過於浪費東西的行爲,也是要到衆人譴責。
“娥茹姐姐,要不咱們帶著這兩個漢伢子回去。讓晴姨給你量一下,對,量裁,這個詞我記得!”藍衫拍著手說道,手腕上銀鈴叮噹做響,再次讓李旭心神爲之一。
“這不太好吧,天已晚!再說,燈下量尺寸,也許會有偏差。”徐大眼拱了拱手,拒絕了對方的提議。傍晚去造訪一個陌生子的氈帳,在他眼中可不是什麼有禮貌的行爲。
此時夕已經從草原盡頭落下,大部分商販都已經收攤。堅持到現在的,只有他、李旭和其他幾個賣特貨的人。今天所有商販的生意都不錯,估計明天再賣上一整天,後天早上大夥就可以收拾行裝南返。
“我們霫人可沒有那麼多規矩!”藍衫與徐大眼比了比誰的眼睛大,微微豎著眉頭說道。
“那,我等恭敬不如從命!”徐大眼拱手爲禮,不慍不怒。眼前這個娥茹的子和什麼的肯定是族長的掌上明珠。自己和李旭想在此部寄宿一段時間,與兩個子搞好關係並無壞。況且這藍衫雖然子有些野,本質卻如曠野中的一湖清水,未曾沾染世間任何塵雜。
李旭見那黃衫子滿臉之,不由心。再加上他也確實拿藍衫陶闊沒辦法。只好收拾攤位,把剩餘的蜀錦用包袱裹了,託付給在一旁看熱鬧的郝老刀帶回大夥統一存放貨氈帳。然後牽著牲口,把大半匹金黃的和數尺亮紅的放在騾子背上,跟在的後去見們口中的晴姨。
那名娥茹的見對方做出如此多的讓步,連連稱謝。藍衫卻毫不肯領。看了看李旭和徐大眼與自己姐妹之間的距離,不高興地議論道:“走近些,怕了什麼。難道不與人並行,也是你們漢人的規矩麼?”
“君子…..”徐大眼再度拱手,不知道什麼原因,向來灑的他在兩個孩跟前卻變得異常喜歡拱手。想引用一句古聖先賢的話來給自己的行爲做解釋,卻霍然想到無論孔子、孟子還是曾子,恐怕對這兩個野實足的霫人都沒有威懾力。只好著頭皮快行了幾步,與兩個子並排而走。彼此之間卻隔開了兩個人寬的距離。再看李旭更是拘謹,拉著坐騎,與的距離足足隔了三匹馬的寬度。
“你們漢人的規矩真是怪得離奇,什麼事都要拐著彎!晴姨也是中原人,聽說故族來了人,明明想見,我要來,卻說什麼未經丈夫命令,子不應該主出面招待遠客……”藍衫子拿徐、李二人沒辦法,聳了聳肩膀,繼續數落道。
“你說的晴姨,是中原人麼?”徐大眼毫不以的奚落爲意,反而被口中的中原子勾起了好奇心。
“是啊,陳晚晴,二十多年前來的草原。父親本來想把賣給大汗,半路卻遇到了馬賊。是我父親救了他們父,所以晴姨就嫁給了父親。那個老頭真怪,居然忍心把自己的兒當貨賣!”
“貨?”李旭驚詫地追問了一句。直覺告訴他,陶闊口中的父不存在真正的親關係。在自己的家鄉,也有狠心腸的父母或實在過不下去的窮苦人家把自己的兒賣給大戶人家做奴做妾,但絕不會狠到把兒賣到千里之外的地步。況且北上路途遙遠,賣兒給胡人,最終收益與路上風險本無法相較。
“他們不是真正的父!”徐大眼心中暗想。在藍衫剛剛報出晴姨的全名的剎那,他就已經推測出了這一點。晚晴這個名字聽起來很有詩意,但並不常見。中原的小戶人家兒的名字不會取得這麼有韻味。至於那些豪門大戶的兒,取這樣一個名字又有失莊重。
那麼,結論只有一個。藍衫口中的晴姨可能是個風塵子,被人販子賣到塞外以求高價。
“能值得人販子冒這麼大風險的子,肯定豔不可方。但麗的風塵子在中原價已經不菲,人販子又何必冒這麼大的險?”徐大眼皺著眉頭想。看看藍衫未經風霜的臉,他猛然想到了其中答案。
眼前的子直爽中帶著一點疏,口中的二十年,恐怕不是一個準確數字。的年數,按徐大眼的計算應該是二十一年。
那一年是開皇九年(589年)。大隋滅陳,無數江南世家灰飛煙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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