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不該順桿子爬,音樓也經過深思慮,最后還是放棄了。他們之間阻礙太大,中間橫梗著皇帝,他再能翻云覆雨,也跳不出皇帝的手掌心。天威難測,一極便迫不及待削他的權,那就是最好的證明。他自己也知道利害,否則不會多次試探后才來和親近。他應該以為睡著了,選擇這樣的時機,本沒有指得到的回應,否則以他霸道的格,早就直接同攤牌了,還用得著的麼?
真是人難過的境,音樓是個人意兒的好姑娘,思前想后愈發地心疼他。其實他很自卑吧!一個太監,殘缺了還男之,如果當場穿他,他會不會無地自容?現在這樣至知道自己不是單相思,如果嚇退了他,他那麼臉面的人,難保不撂出幾句揶揄的話來。他慣用的伎倆,真假難斷。他會為自己辯解,即便不是出自真心,這半天的煎熬也必然白了!
所以寧愿含糊著,已經是意料之外的收獲了。原本不過是想延捱一會兒,故意的裝睡不搭理他,萬萬沒料到等來了這種結果。能覺出來,他戰戰兢兢,那份忐忑和無異,否則以他的審慎,不會連醒著都察覺不出來。
輾轉反側一夜,第二天起得早,晨曦微就已經坐在窗口發呆了。彤云端著瓜進來的時候,正托腮看岸邊的景致,髻上簪一枝金樓閣步搖,襯著上合紗閃銀紋便袍,這形容兒姿,竟然像一夜之間變了個人似的。
彤云一面招呼,一面仔細打量,“主子今兒奇怪得很,要回家見爹娘了,樂得睡不著覺?”
不理,著團扇起過來,勺子在盅里慢慢攪,心思卻不在這。今早番子要上岸置辦東西,說不定他也要去。甲板上每有人走就豎起耳朵聽,能分辨出他的腳步聲,也不知是從何時起的,或許早就上了心,自己沒敢往那上頭想而已。
書案上散落著畫紙,彤云攏起來一張張翻看,有步步高升和萬字紋,似乎是男人的樣式。古怪地回頭,“主子打算給誰做鞋?我來猜猜,別不是給連城公子吧!您可是要進宮的人,不能再在外頭拈花惹草了。”
拈花惹草倒也想,君子還好呢!可是如今不就了,有了人,心早就裝滿了,再也填不進閑雜人等了。音樓掖著湊趣兒:“不相干的人,我給誰做也不到他。不過你這提議不賴,回頭去酩酊樓花錢買臉,他把腳出來我瞧瞧,才能知道他穿多大的鞋。”
“那這紋樣是描給誰的?給皇上?不是照樣不知道龍足的尺寸麼!”彤云把東西歸置起來,探頭往外看,“過會兒我去討個爐子來,樣子剪好了該熬糨糊了。這氣候,撂到外面棚頂上,一天就干了。”
正說著,船磕了下,想是找著了碼頭,拋錨靠岸了。起出艙門,看見他從船頭過來,穿天青緙曳撒,通袖掐金行蟒,那份雍容弘雅的氣派,外人不去刻意分辨,大約以為他是北京城里的皇親貴胄吧!他這樣赫赫揚揚,于看來卻只有心酸。花團錦簇下是怎樣的人生,他自己知道罷了。
心頭驟跳,很快退進艙里。他后腳也跟了進來,背著手站在幔下,臉上神淡然,“再往前是鹽堿地,大約過三四天才能到下個集鎮。娘娘不是說要買尺頭的麼,臣今兒得空,陪著娘娘一道去。”
音樓到難為,倉促背過去。他的目像芒,扎得萬般不自在。只有盡量克制,穩著聲兒道:“我怕熱,中了暑氣又要添麻煩,還是不去了。廠臣去麼?要是去,替我帶回來也一樣。”
他堂堂的東廠督主,逛市集,給人買布料,要是旁人說起來必定可笑。然而是,就有種家常的親切,像柴米油鹽的瑣碎日子,沒有那麼多謹慎忌諱。
“你不去麼?”他似乎有點失,“我小春子備好了,怕熱可以打傘,曬不著的。”
臉上推起一波來,頭也有些發暈了,搪塞著:“天熱疲懶,實在不想走,你們去吧,不用管我。”
他倒不強求,大方道:“既這麼,那我也不去了。正好昨兒喝了點酒,這會兒還不太清明。”回吩咐曹春盎,“你帶著云姑娘上岸去,要買什麼盡著挑。人不夠再帶兩個,只管搬回來就是了。”
曹春盎應個是,很快沖彤云比劃幾下手,把人領了出去。屋里空出來,又只剩他們兩個,昨晚出了這樣的小意外,所有的鎮定自若都是假象。他也覺得不好意思面對,心里畢竟有愧,單獨相的時候不安變得碩大無朋,他立在那里有點手足無措。
音樓聽不到他說話以為他已經走了,轉過來發現他還在,略吃了一驚。怕他起疑盡量要裝得坦然,起袖子到案上拿炭條,又去扯了張宣紙過來,笑道:“我說要給你做鞋,可是沒有鞋樣子,只好現上轎現扎耳朵眼兒……噯,你坐,我畫下尺寸來,就手剪也一樣。”
一向指派人的人,這回擺布,顯得有點呆愣。坐在圈椅里抬起腳問:“要靴麼?”
“你的靴子合不合腳?”低頭看,廠衛的靴是方頭的,上面繡著流云紋。他是干凈人,應該是上船才換了新的,連鞋底都一塵不染。哀哀一嘆,“家樣兒,樣式的確是時興的,不過鞋頭太闊了,看上去呆蠢。”
他趕附和,“就是鞋頭闊大,沒那麼跟腳。”
婉一笑,“那些販夫走卒東奔西跑,一雙腳大得扇一樣,越闊越覺得松快呢!”說著蹲下來把紙鋪在地上,手去替他靴,“還是照著腳樣子做的好,大小都在手上。鞋小了腳委屈,鞋大了也一樣委屈。”
他心頭暖起來,可不好伺候,往后了道:“你別,我自己來。”
音樓也不堅持,蹲在一旁靜待。別的男人怎麼樣不知道,肖鐸的考究細簡直要賽過人,靴都是簇新的,清清爽爽沒有異味。也曾留意過他的指甲,甲干凈整潔,真挑不出一病來。邋遢的男人多了,像他這麼個人兒,你有什麼理由不眷著他?
所以還能靠得這麼近就是好的,不要什麼世俗考究,給他描鞋樣,他安然接。晨里拉長的影斜鋪在船板上,音樓地想,真有些尋常夫妻的味道。
肖鐸垂眼看,初夏時節穿得單薄,人的領也矮下去了,垂著頭,出一截頸,纖細脆弱,人心疼。他說,“我不缺靴,你給我做雙飛云履好麼?家常穿著舒坦些兒。”
抬起眼來他,“怎麼不要靴呢?我做得比巾帽局的好看。”
他嘀咕了下,“做靴子費手,沒的弄傷了,大夏天不好沾水不方便。我上回聽你說給步太傅做油靴,外頭什麼沒的賣,要你親手做?那麼厚的麂皮,針線穿過去是好玩的麼?”
他這一提音樓倒想起來,做油靴確實艱難,還記得最后一針鈉完,手指關節因為勒線都浮腫了,連拳都握不攏。那時候期盼的是什麼?不過是父親的一個笑臉,一句稱贊。因為音閣比聰明,繡一方帕子都能讓人抬舉半天,做得再多再好,卻沒有人愿意瞧一眼。
往事令人傷懷,笑了笑,岔開話題,“外面做的不及自己做的仔細,沒穿幾回就進水了。你要履簡單,兩天就能做一雙。橫豎在船上無事,皂靴我也一塊兒做,外頭走好歹是個門面。”說完又惘惘的,“我進京應選,音閣也許了人家,我爹的鞋,現在不知道是誰在打點。”
“令尊怎麼說也曾在朝中為,家道很艱難麼?穿穿鞋還要你去料理?想來知道你聽好話,哄著你做活兒吧!”他心里不大痛快,小時候過得不好便罷了,長大還要替那個千金萬金的嫡進宮送死,做爹的兩個里面挑一個,最后舍棄了,倒不記仇,還心心念念牽掛著,簡直就是個傻子!這麼個缺心眼兒,沒人護著,往后怎麼活?他擰眉問,“你替音閣進宮,以什麼份許人家?應選的秀都得是正房太太所出,要是還頂著自己的名頭,那豈不是要穿幫?”
音樓把畫好大小的鞋樣收起來,坐在書案前剪牛皮紙,邊剪邊道:“我和換了個個兒,原先我父親就有意和南苑王府結親,嫡過門,料著一個側妃的銜兒跑不掉,可后來搖變了庶,聽說只能做個姨娘。宇文鮮卑是錫伯族的旁支,他們管王妃福晉,管側妃側福晉。音閣這樣的只能做庶福晉,才比婢好一點兒,因為我父親沒有功名在,閨也就不值錢了。”
他聽了哂笑,“令尊雖然辭了,朝中風向把得倒準。和南苑王府結親,真是個好買賣!不過他算錯了,沒想到你有這際遇。要是早知道他的兒能皇上看中,必定后悔送進南苑王府做婢妾的不是你。”
他捅人心窩子不是頭一回,話鋒雖犀利,說的也都是實。怨懟地瞥他一眼,“別這麼說我爹,全家就他疼我。”
他似笑非笑看著,“是嗎?”
語塞,坐在那里嘟起了。有時也問自己,到底那個家里有沒有人把當回事?人總需要寄托,所以寧愿相信父親舍不得。逢人就說進京那天父親送出去五里地,其實并沒有,是自己騙自己。父親和的輦車一道出巷子,狗尾那麼長的一段路,不是相送,不過是順道。過了門樓就各走各的了,父親甚至沒有代一句話。
可是揪著做什麼呢?那些傷囤在心里會變壞疽的,倒不如忘了的好。
肖鐸越發覺得這丫頭可憐,他前幾天命人去查過步馭魯的底,步太傅當初辭的真正原因可不是子不濟。玩弄權不得法,最后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辭能留個好名聲,不辭命難保,這才離京回鄉做起了閑云野鶴。一直尊敬父親,那些話他就不說了,說了傷的心,回頭反過頭來怨他,何必呢!
各懷心事的當口司禮監隨堂裘安隔簾通傳,說寶船停在渡口,滄州的都轉運使得了消息,帶著底下從四品以上員來給督主請安。在岸上酒肆訂好了席面,千萬請督主賞。
肖鐸看樣子很厭煩,皺著眉頭對抱怨,“這些狗,正經事不辦,一個個腦滿腸知道吃喝,還要老子費心敷衍他們。做什麼找了來?我又不大喝酒,憑什麼要賣他們這個臉?”
他嘀嘀咕咕的樣子居然有些孩子氣,音樓笑道:“都轉運使是從三品,職雖不高,卻是個缺。再說人家兒來請你,你當真不去麼?”
他磨蹭了會兒,無奈把那烏紗描金曲腳帽戴好,轉到鏡前仔細查驗帽正,這才捋了捋袖口褶皺道:“我也沒那神頭兒,敷衍兩句就回來。聽說滄州的驢火燒好吃,你等著,我打發人先給你送幾個嘗嘗。”
音樓送他到門口,突然生出促狹的小心思來,眼波從他眉眼間過,曼聲調侃道:“督主今兒是怎麼了?以前可不是這樣的,冷不丁待我這麼和煦,真我渾起栗吶!”
肖鐸分明怔了下,像被中了要害,臉上騰地紅起來。也不搭話,匆匆轉過,大步流星朝跳板那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