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毓章一不地立于高，俯瞰關外四野。

清晨北風襲上關墻，掠過墻頭張揚怒展的“卓”字軍旗，將他沒有什麼表的面龐吹得微寒意。

紅日東出，雄厚的墻投下巨大的影，將一行緩慢步關界的人馬襯得冷冷峻峻。

守關步卒持兵上前，按例校驗其關牒，然后神突然就變得不一樣了，很快地返回城門樓，吩咐放行。

為首的是個年輕男人，簡素髻，未披兵甲。他雖從始至終未發一詞，然意態遠闊、氣度雄毅，非常年上位者難有此姿容。

沈毓章不由得將他多看了兩眼。

而后者在馭馬踱近金峽關城門時，昂頭遠，在看見沈毓章的影后，緩緩抬起握著馬鞭的右手，抵在額頭前方，似乎是遮擋刺目日，亦似乎是對他遙遙致禮。

沈毓章目不移地回視，心對他的份一瞬了然。

……

關城外的臨時兵帳中，卓炎一面用早膳，一面聽江豫燃出關前來回稟：“關諸軍都已收整妥當，沈將軍這兩日雖寡言語，卻也不曾出手阻攔。”

卓炎點點頭，問：“晉軍追兵況如何了？”

江豫燃回答：“斥候回報說，最多五日，晉將陳無宇的追兵便將抵達金峽關下。”

卓炎微微一笑。

江豫燃問說：“局勢這般，卓帥何以笑得出來？”

卓炎略略收起笑意，道：“大平朝廷無能，局勢越，目下當權者便越不知該如何對付；局勢越，越能看出來誰人才是忠賢之輩。”

江豫燃聽后，旋即頷首。

“謝淖一行人已關了？”擱下木箸，最后問說。

“是，天亮未多久便持牒關了。”江豫燃答罷，又忍不住嘆道：“卓帥當年率軍浴轉戰十六州之時，如何能想到后金峽關之城門，如今竟會主開迎一晉將。”

并未責他僭言，只神淺淡地瞟他一眼，沒再說什麼。

……

城墻之上，沈毓章不冷不熱地對來者道：“自大平烈宗朝以降，謝將軍是頭一個踏金峽關的晉將。”

戚炳靖未應，徑自舉目向南看去——

越過金峽關雄闊的外五城，便是大平關北三路，沃野千里，田萬頃。

沈毓章順著他那堪稱放肆的目一道去，臉不辨喜怒：“建康、臨淮、安……將軍想要先染指哪一路？”

聞此，戚炳靖斂回目，答說：“我之所圖，固非目下之沃土。”

“將軍忤叛晉廷，與云麟軍合兵并進，難道只為助卓炎？”

“只為助。”

“許了將軍什麼好，可將軍不惜自毀大晉名將英名，不顧與亡兄多年的沙場宿怨，心甘愿地襄助起兵？”

“一紙婚書。”

沈毓章聞言，陷了沉默。

他的臉無驚亦無，似乎這并未過于出乎他之所料。

城頭風大，將二人袍擺吹得簌簌作響。

半晌后，沈毓章復開口：“所謀之略遠，自當不擇手段。以一人換將軍麾下眾部兵馬，的確是一樁好易。”

那“不擇手段”四字，難掩他對卓炎此番以計反金峽關守軍的未泯怒意。

戚炳靖則笑了。

“沈將軍之怒意，是在炎，還是在將軍自己？”他問道。

“何意？”

“將軍既與炎關外一晤，知所圖卻未斬殺，豈是真的因奉旨不可濫殺？將軍按兵多日不，豈是真的持長耗之策、冀于我軍糧磬退兵？將軍被朝中撤帥，金峽關外五城守軍因此嘩變，將軍又豈是真的毫無辦法平諸軍、只能任由江豫燃關收整麾下各部？”

迎著這三問，沈毓章緩慢抬眼，面終于了。

戚炳靖卻似看不見他逐漸轉青的臉一般，繼續問道：“將軍之怒意，是在于炎不念與將軍之故日舊、不擇手段地構陷將軍、以計令將軍與金峽關守軍反降云麟軍？還是在于深知二軍之所以會有今日這局面，皆因自己蓄意縱容，放任炎做出了將軍自己想做卻不能做、想謀卻不可謀之事？”

沈毓章一向自持的冷靜克制與此刻心口的磅礴怒火激烈地撞著。

而戚炳靖則向他瀕臨發邊緣的怒火之上潑了最后一捧烈油：“‘沈氏’——三百八十年的忠君祖訓，令將軍想反卻不能反，只能借炎之力謀己之志。而將軍怒意之源，正是做了外人不可見之悖逆之舉的將軍自己。”

鐵劍出鞘，鳴音錚錚。

彈指的功夫，劍鋒便已抵上戚炳靖頸間。

沈毓章臉朔青，指節泛白，持劍卻無語。

……

大平朝野文臣武將，誰人不慕沈氏門楣。

“沈氏”二字，代表了數十代先人以歷朝出仕之政績武功而鑄就的顯赫榮耀。

而沈氏三百八十年的忠君祖訓，于沈毓章而言，卻不啻于噬心之枷鎖。

六年前國之北境風雨飄搖，他登第武狀元，主請纓北鎮邊疆，然而奉來的卻是提兵出南邊的一道圣旨。

明堂拜將，皇帝親自降階授印與他，而他頂著這浩天恩，只得生生地下了一腔熱。

出邊前夜，他特意往拜恩師裴穆清，向其辭行。

裴穆清戎馬一生，至老亦是骨錚錚，然面對他時，竟語意寬和他道：“北邊的仗難打。陛下見不得沈氏英才落得個兵敗的下場，于是才有了這道旨意。你既有報國之心，便鎮南疆又何妨！”

話畢，裴穆清親手為他佩劍，然后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頭。

那是他最后一次見到老師。

大平景和十二年十月，出鎮豫州的裴穆清兵敗回朝被斬。

遠在南疆的他，知悉此已過了一月有余。

“畏戰不守”。

印在邸報上的這四字，便是裴穆清以命相抵的罪名。

他盯著那四字，眼突地出。

來送報的兵部武看見他的模樣，頓憂懼，不自覺地退后數步。

而他合了合眼，又睜開，聲音鎮定而冰冷：“我愿出鎮豫州，馬上便草請命書，勞你攜帶回京，呈至兵部馮大人案前。”

武卻說：“裴將軍既沒，朝中無人愿往鎮豫州，唯獨王連夜舉薦中書令卓大人之子卓疆為帥。卓疆雖未經兵事，亦未試科、出仕，但陛下看在王的面子上，破例命外臣制詔，拜其為將。不日前，卓疆已領兵二萬出京。縱是沈將軍眼下飛馬遞表于兵部，亦不過徒勞而已。”

卓疆？

他沉思片刻，將與此人相關的記憶自腦海深盡數撈起，倒也拼湊出了個英武的年輕模樣。

而在那模樣后面，分明是另一張他更悉的子面孔。

既是的胞兄，必當不會令人失。

如此想著，他便未再做糾結。在將武送走后，他一寸一寸地把那張邸報疊一小方，收甲最靠近心口的位置。

大平景和十二年歲末，卓疆于豫州一戰揚名，憑一己之力扭轉了大平北境之敗勢。

此后三年間，卓疆請旨募兵，建云麟軍之旗，率軍多方轉戰，擊退了十數次大晉南犯之兵馬。

至景和十五年，卓疆總兵六萬，侵大晉疆域，拔滅四座重城，殘戮五萬晉俘，一役震大平朝野上下。

皇帝筆下旨：卓疆遷拜上北將軍、封逐北侯，督大平國北十六州軍事。

南疆軍中，沈毓章聞報，對近衛道：“我輩能出這等年英雄，裴老將軍泉下終可闔眼。國朝能有這般勇臣良將，是邊民之福。陛下能信之、重用之，更是萬幸之幸。”

然而僅過了一年多，又一封自京中遞來的邸報，狠狠地將他所懷抱的信念與期冀徹底敲碎。

“……卓疆坐里通敵軍，杖斃于市。”

這一回，他無驚亦無怒，只是一人縱馬出營，尋到一開闊野地，凝著北面連綿起伏的山巒，深思了許久。

夜里回營，他點了燈燭，自出南邊以來頭一回提筆給沈府去了信。

……

今之國朝，早非太祖、世宗、仁宗三朝。

陛下仁昏，庸臣當道，賢才茍活。

良將含冤戮，疆土又何人可守鎮之？

宵小之輩登高制令，若此以往，國終將不國！

試問忠昏君而戾天下，此忠是謂何忠？！

兒不肖，不敢有污沈氏世代忠正之名，然沈氏之所以為今日之沈氏，不在乎愚而忠君，而在乎擁明主、正社稷。

雖然，兒既奉沈氏之名，絕不謀不忠之事、以累沈氏一族，然為社稷萬民計，兒亦難為忠君之事。

雙親其明之。

集州大營

毓章長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