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了太子妃的激勵,這幾日越發變本加厲地勤勉起來。
這次山東大旱,京都糧廩捉襟見肘,和糴只能解燃眉之急,卻不是長久之計,幸而去歲風調雨順,還支應得過來,天災發生在此時,卻是與他示警,江南至京都的漕運該好好整頓一番。
他前日著工部和戶部商議獻策,至今也沒有可行的方案。
此外還有遣使與吐蕃議和的事宜;江南盜鑄錢幣、假幣惡濫的問題。
由此又想到,錢荒愈演愈烈,錢貴賤,百姓納稅以錢計,這樣一來,實際繳納的糧帛比應天年間高出一倍不止,可更改稅制是牽一發而全的事……
對了,差點忘了他還有個不省心的阿耶,吵著鬧著要建避暑行宮,不知怎的突然又要派遣花鳥使去各地采選人充實后宮。
尉遲越了眉心,不得還得親自去一趟華清宮,當面勸諫一二。
正盤算著,有侍捧了一摞書卷進來:“啟稟殿下,這是昨日收到的行卷。”
是了,又到了一年一度進士明經科舉的時候。
本朝科舉試卷不糊名,公侯高可向主試舉薦,往往還未下科場,狀元便已定下。
各地的舉子一夏便陸陸續續京,將自己的得意詩文制卷軸,上京都各路達貴人門前投獻,以便得到貴人賞識,一朝平步青云。
徑直上東宮門前行卷的雖然不多,可太子總攬朝政,自然有人想方設法通過各種門路將文卷塞到他眼前。
平日他再忙也要空看上幾眼,不過最近實是分乏。
正要命黃門暫且收起來,忽然想起前日聽來遇喜提過一,承恩殿的黃門這幾日似乎從市坊搜羅了一些往年的舊行卷,供太子妃閑暇時觀覽。
他完全懂得,理賬是極枯燥乏味的事,很需要調劑一二,這些舉子為了引人矚目,在行卷中花樣百出,不但有詩賦,還有許多荒誕不經的傳奇故事,堪可娛目娛心。
他想了想,沈氏雖無出眾才,畢竟知書識禮,想來好壞還是能分清的,倒不如把這些卷子予閱覽篩選一遍,將好的挑出來。
他打定了主意便道:“將這些送到承恩殿去,讓太子妃替孤篩選一遍。”
侍微遲疑之,尉遲越一哂:“無妨。”
科舉是國之大事,雖然只是替他審閱行卷,卻也有瓜田李下之嫌。
不過尉遲越向來不以為然,自己庸懦無能沒有主見,才會格外敏,天擔心后宮子干政。
他是由巾幗不讓須眉的張皇后手把手教出來的,上輩子他對張后心存提防,說到底忌憚的還是張家手中的北門軍。
對嫡母本人,他既敬且佩,張皇后出將門,于軍國事上多有見解。便是監國多年,邊事防務上他還是習慣與嫡母商討,有時得點撥一二,真有醍醐灌頂之。
上輩子死時,他也是深憾嫡母已不在世,若有掌舵,定然可保社稷平安、萬民無虞。
沈氏的才干打理后宮算得游刃有余,可前朝之事卻不能放心托付于。
太子殿下宵旰食,忙得焦頭爛額,太子妃也是廢寢忘食,忙得不亦樂乎。
前日搜羅來的傳奇集子都看了個遍。
好在又到一年進士明經科舉之時,每日有許多新的行卷被達貴人的門房、奴婢賣到書肆。
隔幾日便遣個識文墨的黃門前去搜羅一番,每次都能有所斬獲。
不過也不是鎮日不務正業,百忙之中空看了看尉遲越的家底,田產不,倉廩卻空了一大半,不用看帳簿,便知太子又拿私產去補國用了。
饒是與尉遲越兩看相厭,也不得不承認,他是個難得的賢明君主。
這一日,囤積的書卷又將告罄,正要黃門再去一趟市坊,便有兩名長壽院的侍,各抱了一大摞書卷來。
得知是尉遲越的吩咐,不由詫異,舉賢任能事關國祚,后宮干政不是最犯忌諱的事麼?難不因為沈家不行,所以沒了這重顧慮?
不明白尉遲越此舉何意,但既然太子有令,那也只好奉命行事,橫豎還省下一筆買卷子的錢。
待那兩個傳話的侍一走,便饒有興味地看起來。
連看了幾個卷子,水平參差不齊,一邊看,一邊將卷子分作上、中、下三摞,以青筆勾出佳句,略作點評,一晌午便判了五六卷。
用過午膳,小憩了一會兒,起來用了點茶湯和菓子,回到案前,又出一卷,剛一展開,差點沒菓子噎了個半死。
卷頭上赫然寫著“河寧彥昭”,正是寧十一郎的郡和名諱。
沈宜秋連忙喝了一口棗茶,把梗在嚨口的面食下去。
捧著茶杯,指尖敲敲杯壁,莫非尉遲越是在試探?
可據對尉遲越的了解,他不像是這麼無聊又小肚腸的人啊。
沈宜秋蹙著眉冥思苦想一番,忽然發現自己忽略了一件事,尉遲越此時才十八歲,勉強算個年人,心與前世那秉政多年的深沉帝王,自然不可同日而語。
氣方剛的年紀,知道自己明正娶的太子妃曾經與人議過親,心有芥倒也有可原。
不過此事倒是人為難。
低下頭,看著秀雅而不失遒勁的字跡,不犯難起來。
寧十一上輩子便是進士科榜首,文采自不必言,起首便是一篇大賦,真是字字珠璣、行云流水、酣暢淋漓,都忍不住想用青筆將全篇都勾出來。后面的幾首律詩、絕句、樂府,也都是可圈可點。
要違心地判個中下,實是做不出來,但判了上等,不知太子會如何。
倒不介意得罪尉遲越,但萬一因此連累寧十一仕途坎坷,卻是的罪過。
雖覺尉遲越公私分明,但此事關乎尊嚴,便有些拿不準了。
沈宜秋盤算了片刻,決定來個拖字訣,先按兵不拖上幾日,待清楚太子的意圖再作計較。
當天傍晚,尉遲越從大堆的奏疏中抬起頭,忽然想起自己連日來忙于朝政,已有四五日不曾去陪太子妃用晚膳,不心生慚愧,打定了主意這一世要對好一些,可一忙起來仍舊顧首不顧尾。
想到此,他放下手頭的奏書,對侍道:“去承恩殿。”
沈宜秋料想尉遲越用行卷試探,不出兩日定然要來看反應,便將判好的卷子放在案頭,其余的宮人收起來,卻把賬簿攤得到都是,以備尉遲越突然駕到。
果然,當日黃昏他便急不可耐地來了。
沈宜秋定了定神,將太子迎殿,一邊命人傳膳,一邊宮人奉茶。
一邊若無其事地喝茶,一邊從杯沿上悄悄打量太子的神,只見他一臉疲憊,眼下有淡淡青影,可見這幾日政務繁重。
百忙之中還要空前來,看來對此事頗為在意。
太子飲了兩口茶,環顧四周,只見四都是攤開的賬簿,心中不一暖,頓覺自己不是孤軍戰。
在他為了朝政夜以繼日的時候,太子妃也在孜孜不倦,常言道夫婦同心,其利斷金,真是誠不我欺。
他不由溫聲道:“太子妃這幾日還在忙著理帳麼?為重,不必一蹴而就。”
頓了頓又道:“今日我人拿來的行卷,你看完了麼?”
沈宜秋心道果然,這就迫不及待地追問起來了,好在早有準備,理直氣壯道:“判了六卷,宮事務還未理清頭緒,余下的只能留待日后慢慢看來。”
尉遲越見晚膳還未送來,閑著也是閑著,便道:“你判完的與我瞧瞧。”
沈宜秋便遣宮人去取。
片刻后取了來,卷軸上已掛好了不同的木簽,朱的是上等,綠的是中等,白的則是下等。
尉遲越依次展開看了幾眼,只見判定公允,點評一陣見,切中要害,不大為驚訝。
他料想太子妃可以勝任,卻不想做得如此出,上輩子他總以為沈氏寡言又木訥,竟從未發覺有此等秀之才。仔細想來,他們上一世雖為夫妻,卻是相敬如賓,連一次促膝長談都不曾有過,自己對又有多了解呢。
他忍不住贊嘆:“太子妃心中有丘壑。”心里打定了主意,日后再收到行卷,便讓侍直接送到承恩殿來,眼獨到,此事可以放心予。
沈宜秋被他夸得莫名其妙,只得道:“殿下謬贊。”
這時典膳所的宮人到了,沈宜秋命人將卷子收起,和太子一起用了晚膳。
尉遲越本來就是出時間來陪太子妃用膳,用完膳便起道:“孤還要回太極宮,太子妃切莫辛勞,早些歇息。”今日工部侍郎呈了漕運方案上來,他還未及細看。
太子妃起相送。走到宮門口,尉遲越忽然停住腳步,轉過道:“這幾日朝中事務繁多,再過兩日孤陪你省親,屆時可以住上兩日。”
沈宜秋回到殿中,百思不得其解,今日尉遲越從頭至尾神如常,末了還提省親的事,非但沒能弄清楚尉遲越的意圖,反而更迷茫了。
相安無事地過了兩日,便到了回沈家省親的日子。
太子妃省親自有制度,尉遲越務求省儉,大刀闊斧地砍去了許多無謂的繁文縟節,只是太子夫婦駕幸,金吾靜路,沈府諸人迎接,該有的排場、禮數亦是省無可省。
太子妃的懶覺也睡不了,大清早便得起床梳妝更。
按制度太子妃省親該著鈿釵襢,太子行事低調,改常服,但也不能太寒酸,梳妝打扮頗費了宮人們一番功夫。
沈宜秋有大婚之日的前車之鑒,再不愿將一張臉涂得濃墨重彩。
于是手巧的宮人只用眉墨將柳眉略勾深一些,上薄薄施一層胭脂,又在臉頰上輕掃了一些真珠加山花研的細,額間上寶鈿,兩腮點上小小的面靨。
平日因著隨時要上榻躺一會兒,懶得施朱涂,總是素著一張臉,此刻淡掃蛾眉,輕紅著臉,便覺分外明艷照人,連承恩殿的宮人都忍不住悄悄多看幾眼。
尉遲越見了暗暗長出一口氣,雖不如平日凈頭凈面的好看,至不像大婚那日,涂抹得連人都認不出來。
他見沈宜秋神采奕奕,角含笑,心中有些愧意。
太子妃和母家極為親,尤其是對祖母言聽計從。
上一世,他有心抬舉沈家,見沈二郎頗有干才,便將他調戶部。
沈二郎也果然勤謹,七年中考績優異,他便放心委任他為益州刺史,誰知他在任上大肆斂財,欺上瞞下,以至于膽敢瞞災不報。
事發后按律該治他死罪,然而沈氏簪自請下堂,在他殿外跪了兩個時辰,只求換二伯一命。
那是他一輩子最難熬的兩個時辰。
沈宜秋那時候才小產不滿三個月,他于心不忍,可又不愿違背自己的原則,飽煎熬,最終還是網開一面留了沈二郎一命。
明知道沈氏也為難,明知他自己該負識人不明的責任,他還是不免遷怒于,后來著實冷落了一段時日。
想起這些往事,他心里便有些發堵,好在重活一世,他可以修正上輩子的錯誤。
沈二郎這樣的蠹蟲,他是不會再給半點機會的,也省得太子妃左右為難。
沈宜秋不知太子心中所想,卻與他不謀而合。
這回順水推舟帶尉遲越回沈家省親,只盼他明察秋毫,早日識清沈家人的臉,別再提拔二伯這種蠹政害民之輩。
若是二伯藏得好,這回哪怕頂著后宮干政的罪名,也要勸住尉遲越。
兩人各自懷揣著滿腹心事,分別坐上金輅車與厭翟車,帶上侍從,浩浩往沈府去了。
連日來,沈家眾人為了接駕事宜忙得腳不沾地。
雖然沈七娘是個白眼狼,但才出嫁幾日便由太子陪著省親,于沈家是莫大的榮耀,朝野中都在暗暗傳著,沈家怕是要靠兒起來了。
八字還沒有一撇,沈府的男子便已做起了權戚的夢,各自盤算著,如何才能借此機會嶄頭角,博得太子的賞識。
接駕前一天夜里,沈老夫人將三個兒子到青槐院中——前頭四個兒子是沈老夫人生的,五房、六房、七房都是庶出,這等大事自然沒資格參與。
沈老夫人看了兒子們一眼:“明日太子降,切記克己復禮,謹言慎行,切莫失了我沈氏的統。”
這樣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幾個兒子從小聽到大,耳朵里早已生了繭子,心中笑母親迂闊,口中只是唯唯。
沈老夫人又看向最重的二子,四個嫡出的兒子中,私心里最偏二子。
三子雖出息,卻是天生反骨,大事上全都與對著干。長子庸懦,四子荒唐,唯有這個二子,才氣膽識都不缺,只是個一展宏圖的機會。
如今便是個好機會。
孫不愿幫扶母家,可依舊姓沈,此次省親,便是太子要抬舉沈家的表示。
欣地看了一眼最鐘的兒子:“二郎,諸般事宜,還需你多費些心思。”
沈二郎道:“兒子知曉。”
兄弟三人出了青槐院,沈四郎道:“阿娘說來說去便是那一套,什麼禮數、面,早就不中用了。”
沈大郎輕斥道:“不可出言不遜!”
頓了頓又道,“不過四弟說得也不是全無道理,阿娘囿于宅,年事也高了,時遷事易。如今世風日下,人心不古,若還是高標自持,難免曲高和寡。”
沈二郎道:“阿兄此言差矣,無論時世如何變遷,禮與道,仍是我等安生立命之本。”
話是這麼說,他已經作了萬全的準備,派人搜羅了珍寶與人,明日但看太子喜歡什麼,便可見機行事,投其所好。
雖然朝野上下都說太子克己復禮、潔自好,但這種諛詞是當不得真的,又不是圣人,怎會無癖,他三弟號稱君子,還不是一見絕的邵氏便神魂顛倒,不惜與家里鬧翻,求了三年五載,非弄上手不可。
人同此心,事同此理。
翌日,沈家男子早早分列于屏門外,翹首盼太子的車駕到來。
巳牌時分,只聽隆隆車馬之聲由遠及近,忽見街衢盡頭揚塵滾滾,太子的鹵簿總算被他們盼來了。
為首的是一隊披甲執銳的侍衛,接著是十數名俊俏黃門騎馬引導,后面便是太子、太子妃以及隨從的車駕,總有五六十人——這已經是省得不能再省了。
不一時,車駕到了沈府門前,沈家人紛紛下拜行禮,將太子和太子妃的車駕迎屏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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