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婉蕙覺到一道道目從四面八方向自己,宛如一支支利箭,仿佛要在上扎出一個個窟窿。
只因無權無勢,只能仰人鼻息,而他們都是天潢貴胄、金枝玉葉,他們見不得廁其間,將視作異類。
明知道自己該拒絕皇帝的賞賜——姨母是在宮中唯一的仰仗,得罪誰也不能得罪。
然而忽然瞥見沈氏,瞥見似笑非笑的神,從心底里升起一強烈的不甘。
何家也并非貧賤門戶,憑什麼非要低人一等?明日圍獵,其他人都有寶馬名駒,尤其是太子妃,定然從東宮馬廄中選了上好的名馬,只有,只能騎著駑馬,淪為這些人的笑柄。
遲疑片刻,盈盈下拜:“陛下恩賞,九娘卻之不恭,然之有愧,實在不敢領。”
尉遲越不皺了皺眉,皇帝近年來隨心所慣了,言行頗多不經,這幾日又是作曲相和,又是賞賜用之,實在有失統,雖說不至于做什麼,但對著一個議定婚事的晚輩大獻殷勤,實在為老不尊。
更令他意外的是何婉蕙的態度,他以為有了琵琶那一節,定會堅辭不,誰知言語態度竟有些半推半就的意思,究竟是年紀小不懂事,在宮中耳濡目染,不免被名利迷了眼。
今日有那麼多宗室在,若是傳出去,于名節必定有損。
究其本,生母將召到宮闈間朝夕相伴,實在甚為不妥。
他正思忖著得尋機勸勸生母,便聽皇帝道:“長者賜不可辭,朕讓你收,你便收。”
何婉蕙又半真半假地推辭了一下,便即拜謝圣恩,然后回到席間,一抬眼,冷不丁對上太子的視線,見他臉微沉,似有不豫之,心中登時大為暢快。
酒闌席散,何婉蕙跟隨姨母回了芳華殿中,照例要侍奉姨母就寢,便見郭賢妃拔下發上一支金雀簪,重重地往妝臺上一拍,對宮人侍道:“你們都給我出去!”
宮人侍知道賢妃發怒,生怕遭池魚之殃,一個個麻溜地退出殿外。
不等人走到門外,郭賢妃便冷冷道:“明日圍獵回來,你便下山家去。”
何婉蕙滿臉驚惶,便即跪倒在地,帶著哭腔道:“阿蕙哪里侍奉不周,姨母盡管罵,為何要趕阿蕙走……”
郭賢妃心中所想之事不能啟齒,只是道:“我這里不缺人伺候,眼看著就要歲除了,你也該回家中與耶娘兄弟姊妹團聚,不必陪著我這老婆子。”
何婉蕙心中冷笑,當初明明是賢妃自己要陪到驪山來,過完上元再回去,如今忽然翻悔,定是因方才皇帝賜馬,惹得醋癖又犯了。
可這回連話都未同太子說上幾句,更是沒能私下里見上一面,就此無功而返,心中多有不甘,總要想個法子留下才是。
心中盤算著,姨母雖小心眼,但心腸不算,不得要以打。
再抬起頭時,臉上已經滿是淚水,膝行上前,抱住郭賢妃的膝蓋:“就算姨母不要阿蕙了,至阿蕙知道,究竟是哪里討了姨母的嫌,也阿蕙死個明白……”
一行說一行哭,卻不是對著男子時那梨花帶雨的哭法,而是直著嗓子嚎啕,涕淚滂沱,像個不諳世事的孩一般。
郭賢妃自小看長大,見如此模樣,不想起年時姨母長姨母短地繞著自己膝蓋打轉,心中已經了三分,兀自自責起來。
外甥不過一個小孩子家,不解男之事,哪里知道其中的門道?何況一顆心都系在兒子上,這還能有假?
方才的事,倒是想岔了,不過是小孩子貪圖好馬,不舍得拒絕罷了。
想到此,方才的齟齬頓時拋到了九霄云外。
又想起外甥這麼盡心盡力、毫無怨言地侍奉左右,真比親兒還親,一時間又心疼又慚愧,拍著聳的背脊道:“好孩子,你孝順姨母,姨母豈有不知的?只是你究竟定了親事,在飛霜殿也罷了,橫豎也沒有外男,可驪山人又多,目又繁雜,你在這里終究不合適,是姨母想得不周全。”
郭賢妃頓了頓道:“你且先回京都去,待姨母回到東,再召你宮,可好?”
雖然外甥渾然不覺,但皇帝什麼德卻是一清二楚,以防萬一,還是將送走為上。
何婉蕙踟躕道:“但是表兄……”
太子政務繁忙,平日總在太極宮和東宮間來去,難得去蓬萊宮一次,也是向嫡母和生母請個安便走,哪里比得在這驪山,抬頭不見低頭見?
郭賢妃當初將外甥帶來華清宮,也是存著讓兩人多見面的心思。
一時左右為難起來,但終于還是放心不下皇帝,心腸道:“你表兄的子你是知道的,祁家的事不了結,便是日日相見又如何?你聽姨母一句勸,回去勸勸你阿耶阿翁,將祁家的親事退了。”
何婉蕙紅著臉道:“若是退了之后表兄……”
郭賢妃道:“只要你退這門親事,我便去同圣人說,他降旨,風風送你進東宮,必不你低人一頭。你表兄本來心里就有你,難不還有二話?”
邊說邊從手腕上退下一對弦紋嵌寶鈿金釧,戴到外甥手上:“姨母子急,方才疾言厲,與你賠個不是。”
何婉蕙破涕為笑,伏在賢妃膝頭:“姨母最疼阿蕙……”
圍獵當日清晨,尉遲越費了一番功夫將太子妃從床上哄起來,兩人洗漱更,用過早膳,整裝待發,便有幾名黃門牽了五六條獵犬,另有一條比其它獵犬小些,抱在一個小黃門懷中,通烏黑油亮,煞是可。
沈宜秋一見那只獵犬,眼睛倏地一亮,隨即變作黯然。
尉遲越將神看在眼里,知定是想到了時養過的那一只。
那小黃門無奈道:“啟稟殿下,小……這小狗兒怎麼也不愿戴頸圈。”
沈宜秋正納悶為何一只狗的事都要向太子稟報,便聽尉遲越道:“它一向不愿人拘著,隨它去吧。”
沈宜秋明白過來:“這是殿下養的狗兒?”
沒等尉遲越回答,日將軍已經從黃門懷中掙出來,歡著向他撲過來,著他的,快速甩著短小的尾。
尉遲越不自覺地往腰間去,隨即回過神來,了鼻子。
小黃門甚有眼,遞上幾條鹿脯,尉遲越接過,練地逗引小獵犬:“向太子妃作個揖。”
小獵犬嗚嗚了兩聲,心不甘不愿地人立起來,兩條前了。
沈宜秋不由暗暗納罕,上輩子可從未見過太子放鷹走狗,更別說親自飼養了。
尉遲越扔了一條鹿脯給日將軍,得意地看向太子妃:“如何?”
沈宜秋哭笑不得:“殿下這是將獵犬當猧子養呢。”
尉遲越一怔,訕訕地道:“它也會打獵的。”
沈宜秋看了那狗兒一會兒,終于還是忍不住蹲下,繞著它的頸項撓過去,手法十分嫻。
日將軍“嗷嗚”一聲,仰天躺下,翻開肚皮。
沈宜秋輕輕小獵犬的肚子:“乖。”
小獵犬瞇著眼,發出嗚嗚聲。
尉遲越目瞪口呆,他不知喂了日將軍多斤脯,它才對著他亮出肚皮,沒想到太子妃只是手撓了兩下,這狗兒便如此諂,實在有些心酸。
沈宜秋仰起頭問道:“它什麼名字?”
尉遲越道:“沒有名字,一條狗兒要什麼名字。”
沈宜秋不以為然地皺了皺鼻子,又要去它的腦袋。
尉遲越頓時張起來,手將隔開:“臟得很,別了。”便即黃門將狗抱走:“好生照看著,到了獵場再放下來。”
沈宜秋知道他素來有潔癖,也不與他計較,在宮人端來的香湯中浣了手。
尉遲越看著時辰差不多了,便即命侍從整裝向獵場進發。
當先一隊穿著黑甲,腰佩陌刀,騎著黑馬的親衛在前開道,太子和太子妃并轡而行,后頭是一眾宮人侍,再后是一隊臂鷹牽犬、帶著獵的黃門,最后又是大隊侍衛護駕。
沈宜秋才學會騎馬不久,駕馭起來仍舊有些吃力,尉遲越本想與自己共乘,但沈宜秋總覺眾目睽睽之下不太像話。
太子拗不過,只能讓騎上自己那匹玉驄馬。
一行人浩浩地往山上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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