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否?知否?應是綠紅瘦
分家,可說是古代家庭生活中僅次於婚嫁的第二大命題。
照方口徑,自商鞅頒《分異令》,明令‘民有二男以上不分異者,倍其賦’,日積月累,既能促進小農經濟,又能減緩家庭矛盾,分家已經爲了深人心的觀念。
照宗族耆老的說法,樹大深,枝繁葉茂,分支以旺苗,同族同心,共同進步。
若是管不住兒孫的老父老母,他們會嘆著氣說,人心散了,隊伍不好帶呀。
到顧廷燁了,他的理由更簡單,他後孃要燒死他媳婦的說——爲了避免局勢進一步惡化,防止部分裂繼續擴大,保持僅剩的骨親,還是用距離換罷。
頭日進宮面聖,顧廷燁雖是一乾淨朝服,但面頰鬢邊還有手背都有火灰煙燎的痕跡,彙報完兩淮工作況,作爲一把手的皇帝當然會問兩聲,顧廷燁十分有技巧的把火災現場描述了些,然後略帶鬱悲憤的表示了一句,大約他家要分了。
寧遠侯府的家事,皇帝在就藩時就有耳聞,他原以爲顧廷燁一襲爵就會驅逐繼母,沒想他倒心存厚道,是過了多半年,還爲弟弟謀了個好差。誰知那繼母依舊賊心不死,顧府大火,半個京城都看見了,皇帝也是廣佈耳目,焉能不知。
忠心的臣子爲自己跑了一趟遠差,任務圓滿完,誰知差點老婆孩子沒了,這點子正義皇帝還是要主持的,當下他溫道:“朕時聞軼事,民間子孫分枝,繼母亦多隨親子,卿之念頭,並無不可。”一番謝恩,顧廷燁順帶第N度表了忠心。其實皇帝就喜歡這種臣子,又能幹,又忠心,時不時有些煩心事,需要向自己求些半輕不重的恩典幫助;唉,不過百姓還能分家,話說他何時能把在自己頭上的那個二媽從宮裡給分出去呀。
既給上頭通了氣,剩下的就好辦了。略做了兩日準備,這日一下朝,照例先去親親老婆和兒子,結果被剛吃飽的兒子吐了一口在襟上;顧廷燁原本打算穿著朝服去談判的,卻小傢伙搗了,剛會看人的小仔尚不知,只睜著一雙無辜滾圓的大眼歪頭看著。
顧廷燁笑罵了句臭小子,小心翼翼的託著兒子的腦袋,到明蘭懷裡,他輕聲道:“我去那邊了,很快回來的。”明蘭自知何事,接過襁褓,低頭親親兒子,擡頭輕道:“犯不著和那起子人置氣,侯爺定心辦了就好。”顧廷燁明蘭的臉,低低嗯一聲,換出去。
金烏西墜,萱芷園裡一片寂靜,草木無聲,暑氣灼人。那日澄園起火之後,便是再遲鈍的僕衆也依稀覺出不對了,偏一連數日,顧廷燁始終不曾有分毫髮作,澄園作息一概照常,反人生出‘山雨來風滿樓’之。終到了這日,眼見顧侯領一行侍衛隨從,俱是烏鞘灰,沉面肅穆的徑直而來,園中僕衆都各自回屋去。
作爲元兇罪魁的那人反倒不驚不慌,聽人傳報後,便徑自端坐於正廳上座,定然的翻著佛經,見顧廷燁進來,微微掀角:“侯爺現今是大忙人了,屈尊來此,不知有何貴幹?”
顧廷燁隻而進,四下一環顧,見屋空的甚爲清冷,只向媽媽一人在旁侍立,他淡笑了下:“有件事,和向媽媽要的,來與您商量下。”
太夫人似是早有預備,一臉鎮定:“何事?”
“前幾日家裡走水,有人說,瞧見向媽媽領人抱著柴薪。”事到如今,也不必遮著掩著了,顧廷燁冷眼瞥過去,卻見向媽媽依舊低頭垂首,神毫不變。
太夫人輕諷的笑了兩聲:“家奴縱火,茲事大,若是坐實了,非同小可。不知是哪個眼尖的奴才說瞧見的呢?”
顧廷燁扯角:“是曼娘。”
太夫人當即放出兩聲尖利的冷笑,轉頭對向媽媽道:“你可認罪?”
向媽媽面無表:“絕無此事,若侯爺信不過,不論是見,還是族中各位老爺,老奴都敢與曼姑娘當面對質。”
“呵呵……”顧廷燁似是遇到什麼稽之事,一手撐在扶手上,一手掩口,不住的發出笑聲,直笑的仰背拱,滿屋皆震。
面前這老婦當的是心思慎,縱火一事謀劃的極是周嚴。當時天漸暗,衆奴僕都翹首靜待主母生產,不免鬆了些管轄,尤其澄園地廣人,本就空置著許多院落。當時,先是一偏僻起火,於是一部分奴僕過去救火,不待須臾,四零星火起,衆奴僕平日在明蘭手下雖很規矩,但到底時日尚淺,眼見事出驟然,勢不免起來。
這時,危機蔓延至嘉禧居;一片人來人往的慌中,好些穿著顧府奴僕裳的人往嘉禧居衝,虧得屠二機警,領一幫護衛牢牢守住主屋,不論周圍如何個法,堅不離步,這纔沒人驚了裡頭生產的明蘭。
無論是當時逮著兩個形跡可疑的,還是事後盤查出來的,人人都咬死了當時是去澄園救火的。事實上,他們當時還真抱著水桶。彼時天黑事,人人奔走,倉促之間,竟無人注意他們,顧廷燁冷眼一看,這些人都是太夫人當初帶來的陪房,契家小都在手裡。
他們心裡都門兒清,縱火一事,若咬死了不說,誰也沒個證據,還能有條生路,若鬆了口,別說自己家小要遭殃,自己也未必能罪。
即便是顧廷燁真拷問出些什麼來,太夫人指著那些傷痕累累的奴僕,反咬一口是屈打招,只消其中有一個死士反了口,顧廷燁這‘害繼母,栽贓陷害’的名頭就有的說了;倘若太夫人再哭哭啼啼的弄條繩子去尋死覓活的,就更有趣了。
可偏偏曼孃親眼看見了向媽媽,這是爲何?
顧廷燁慢慢止住笑聲,定定的看著眼前這個養尊優的中年婦人,他這小半輩子的坎坷有多是拜所賜,這人暗藏何等齷齪的心思。
向媽媽老邁,況且縱火之事,何須親自領人去做——是故意曼娘看見的。
“瞧您說的。”顧廷燁站在當中,滿是冰冷的溫和,“這陣子京裡天乾燥,偶有走火也是有的,自家人何必彼此相疑。那賤人害人不,又來挑撥,我已把人打發了。”
這妖婦是有心把曼娘鬧出來的,是特意引自己拿人去對質的;倘他怒急殺傷,大約會立即去尋外頭的對手來;但若自己兩廂都不中計呢……
太夫人也不意外,微笑如湖上薄冰般,冰上已是冬日暖,冰下卻依舊水寒刺骨:“我就知道你是個心的,到了今時今日還這般。你護著曼娘,也不怕你媳婦心寒。”
“不勞您費心。”顧廷燁笑的比還溫和,心中卻莫名起了一陣淡淡的苦,“我已和明蘭說了,都省的。”他微一斂神,轉頭道:“我今日來,是爲著另一事。”
他忽提聲道,“來人,帶上來。”
還不等太夫人和向媽媽回過神來,兩個昂健的侍衛已押著一人進來,只見他們把那人重重的摔在地上,那人發出呼痛;向媽媽已是失聲道:“彪兒,怎麼是你?!”
那人擡起頭來,一頭一臉的瘀青,他衝著向媽媽哀聲道:“娘,救我!”
向媽媽頓時慌了手腳,無措的轉頭去看太夫人。
太夫人冷冷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顧廷燁從袖中出兩張紙,緩緩放在太夫人旁的小幾上:“這幾年,他仗著侯府的勢,在外頭爲非作歹,強佔民田,如今已出人命來了。人家告上衙門,人證證俱全。”
太夫人拿起那幾張紙來看,既有供詞,又有花花綠綠的票據和畫押,越看越的厲害。
顧廷燁盯著這兩個老婦的臉,不疾不徐道:“向彪是家裡的奴才,順天府尹賣我個面子,我自行清理門戶。您說呢?”
太夫人似是哽住了,艱難的出一口氣,強自笑道:“這事不宜聲張,真鬧大了,你面子上也不好看。”史最喜歡告權貴們‘縱奴行兇’這一條了,例證繁多,證據又好找。
顧廷燁朗聲大笑,半響才收住:“您真多慮了。這向彪的不法之事,俱是兩三年前所爲。”那會兒,他還不知在哪兒刀口呢,頂多壞了父兄的名聲就是了。
太夫人臉發白,其實自顧廷燁襲爵之後,也自知不妙,當即著約束下人,不許再有惹事,是以向彪作爲怎麼也和顧廷燁扯不上干係。
“你想怎樣?!”太夫人不用轉頭,也知向媽媽必是六神無主,忠心服侍自己多年,全然顧不上自己,統共只這麼一個兒子。
顧廷燁宛若逗鼠之貓,靜靜的盯著倆:“向媽媽,你說呢?”
向媽媽手足抖,聽著兒子一聲聲的呼救,心痛如絞,轉頭看了看太夫人,猛然一咬牙,起心腸,怨毒的看著顧廷燁,啞著嗓子道:“這小子敗壞侯府名聲,該怎麼置,侯爺就怎麼置罷。”
“好!”顧廷燁笑道,“兩條人命,怎麼也頂上一百大板罷。來人,刑。”
兩個侍衛早有準備,應聲而呼,隨即從外頭又進來兩個壯家丁,手中提著碗口的棒,兩個侍衛把向彪牢牢在地上,那兩個家丁便一五一十的打了起來。落實心,著力,落在人上,發聲渾濁沉重,向彪當即哭天喊地的了起來。
向媽媽眼看兒子刑,頓時失魂落魄,太夫人臉鐵青,不發一語。這種刑,尋常人三十也不住,六十便要致殘,一百大板下去,顯是要取向人命。清楚顧廷燁子,求無用,威無用,怕反要被他數落一通大道理。
向彪初時還能呼喊,隨著一落下去,聲愈發低弱,向媽媽搖搖墜,癱在地上,慘聲道:“侯爺!起火之事全是老奴一人所爲,與太夫人全無干系!請侯爺取老奴命罷!”
顧廷燁坐在太師椅上,神肅然淡漠:“向媽媽糊塗了,我已說過,天乾燥,有個走水也是尋常。”京城夏日是一年中最溼熱的,何來天乾燥,可他偏這麼說。
向媽媽忍無可忍,縱撲到兒子上,哭道:“這便打死了我罷!我替他償命!”
那兩個家丁訓練有素,其中一人停,鉗住向媽媽押在一旁,另一人繼續落擊打,向媽媽掙不開,只哭的氣斷聲噎。
眼看那向彪出氣多進氣,向媽媽已半昏厥過去,顧廷燁忽的一笑,轉頭悠然道:“我走南闖北這些年,也見了不人,發覺一趣事。人心真奇,不論何等樣歹毒之人,對別人能多心狠手辣,一旦遇上自己骨,便也與常人無異。”
太夫人直如木雕泥塑一般,不發一語,臉青的幾乎不似人。
“不過這也不奇,便是牲畜也憐崽,何況人了。”顧廷燁繼續嘲諷。
太夫人從牙裡出一句:“你要怎樣?”
顧廷燁斂去笑容,只了脣:“分家。”
太夫人倏然轉頭,毒蛇般的目盯著他,顧廷燁山嶽般紋不,冷冷的直視回去,他不等反駁,又道:“這次火勢雖兇,但好在人都無恙。不但明蘭平安生了孩兒,連三弟和侄兒也好端端的,真是天-佑-人-和-!”
最後四個字刻意拖長,偏落於金鐵之聲,腥之氣張牙舞爪而來。
太夫人急促的著氣,死死看著眼前青壯高大的男人。顧廷燁看著暈厥的向媽媽,微笑著輕嘆:“真乃忠僕。若是尋常人,爲著自己孩兒,怕是什麼都顧不得了罷。”
耳畔尚傳來木落在上的聲音,沉沉的,絕的,向彪下一片淌,已無聲響,太夫人心頭髮涼,生平第一次,覺著束手無策了。
……
因家事繁多,明蘭索省了洗三,不過坐蓐期間,兩邊的親戚也陸陸續續來看過了,衆人都聽聞明蘭生產那日恰逢顧府大火,神言談之間,不免有些疑心痕跡。
幾位妯娌都是知的,尤其懷疑,卻又不敢多問,躲閃著說吉利話,至於華蘭則直截了當道:“你這婆婆,比我家那位還狠!”明蘭立刻糾正,嚴格來說,其實的婆婆只有那塊牌位。盛老太太也親自來瞧了,心疼的著的頭髮,裡卻只簡短道:“否極泰來,這哥兒,端是有後福的。”
沒過幾日,府裡傳來消息,向媽媽的兒子沒了。自那日起,向媽媽始終纏綿病榻,連太夫人大病一場。還沒等團哥兒滿月,分家事宜便被提了出來,太夫人居然也默認了。請出了族人耆老,外加四五兩房長輩,這就分起家來。
明蘭不在場,只知最終的結果是,功勳田不,祖業不,侯府宅邸不,其餘產業分爲兩份半,按兒以半男算,其中半份給嫺姐兒,剩下的兩兄弟均分。
這個議案,太夫人原不同意,按著顧門規矩,無論是否喪父,出嫁只需陪份嫁妝即可;可顧廷煜畢竟是做過侯爺宗嗣的,他下的獨自不一般。顧廷燁很愉快的把當初太夫人用來擡高顧廷煜喪葬價的話都還了回去,順帶拿廷燦婚事做比。
太夫人無奈,只能認了。邵氏當時就喜極而泣了,自己孃家尋常,手上只有大秦氏的一些嫁妝,可這些年過去了,也剩之不多。這下可好了,嫺姐兒將來不用愁了。
其後,太夫人又以家底之事異議,認爲顧廷燁沒了許多,可無論如何查點,顧廷燁除了皇帝賜的田莊,還真無其他產業,什麼店鋪,息,田地,一概全無。
兄弟分家,總不好連皇帝的賞賜也分了罷,可顧廷燁到底有多傢俬,除了明蘭,旁人竟無有知曉的,太夫人只得悻悻作罷。
得知此事後,明蘭忍不住跳下牀,挪到裡屋去那把纏了鋼鏈子的雙魚鎖,隔層裡頭還有砌在牆裡的暗閣,然後雙手合十,謝老天爺給生了個慢子。
顧廷燁當然攢了許多家底,南邊剛轉手的產業,軍功的厚所得(打仗很賺),抄家時的潛規則,皇帝的直接賞賜。規格相同的金條被惡趣味的搭了積木,堆出個小巧玲瓏的南金字塔,銀票厚實的捆一卷一卷,還有散在邊上的契書賬冊,更別說在澄園庫房裡的好些賜奇珍古玩。明蘭本也有心做些謀劃,但因著新婚事多,又滿腦子防備,裡外裡的風聲鶴唳,本來不及置辦什麼產業。阿米豆腐!哈利路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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