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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你是最好的時光》 第十三章 兩害相權取其輕

方主任就算不給別人面子,也得給副主任面子,所以他沒再說什麼,擱下單板夾轉就走,浩浩的大部隊一擁而出。聶宇晟走在最后面,他本來已經走出病房了,突然又折返回來,拿起單板夾,從上口袋里出鋼筆,仔細將那個拉丁文單詞又一筆一畫重新描了一遍。

了委屈的時候還是會孩子氣地抿著形好看得像兩角微微翹起的小元寶,談靜站在很遠的地方看他改醫囑,剛剛一大堆人里頭,刻意沒有看他,現在只有他一個人了,避也避不開。他拇指上沾了一點碳素墨水的污漬,寫完到找紙想手,最后沒找著,還是急急地進了洗手間,把手洗干凈。水嘩嘩地響著,他走出來時甩過雙手了,可是手指上還是的,所以拿胳膊夾著筆記本。

走廊里有人問:“聶宇晟呢?快,主任找他!”

他飛快地走出去了,三十歲的人了,最后那一個箭步還像是十七八的小伙子般敏捷,不顯得躁,只顯得稚氣。談靜有些心酸。分別再重逢,從來沒有一次見面的印象像今天早上,今天早上的聶宇晟就像是十年前的聶宇晟,還是那個在學校里表面沉默骨子里反叛的年。

病房里重新安靜下來,談靜心里很坐下來,看著病床上孫平的臉,孩子呼吸很吃力,膛起伏著,仍舊是紫的。談靜覺得自己像臺風中的一棵樹,被命運的風雨摧打得太久太久,已經快要支撐不住了。

即使九點鐘就要去開會,查完房后,方主任仍舊在辦公室花了整整半個小時的寶貴時間痛罵聶宇晟。所有人路過主任辦公室時都輕手輕腳,唯恐弄出任何靜讓方主任遷怒。幾個博士在外頭連大氣都不敢出,埋頭寫病程,連平常話最多的護士長都像在自己了個創可似的,一聲也不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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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我為什麼罵你嗎?你最近到底怎麼回事?跟個浮頭魚似的,暈頭轉向的!別以為還沒出什麼大錯,我看照你這樣子下去,遲早要出大事。你自己說,到底怎麼回事?你天滿腔心事的在想什麼?我們做醫生的,任何時間,任何地點,都要冷靜理智地考慮問題。你昨天怎麼回事?那個孫平跟你什麼特殊關系?你連醫保之外的藥一分錢也不開,有些藥是必須用的,必須你懂麼?你是替病人省錢呢,還是在要病人的命?!”

聶宇晟終于小聲地說:“我跟他……沒什麼特別關系……就是他們家條件不好……”

“沒什麼特別關系你打電話進特級手室?”方主任又忍不住咆哮起來,“我還以為天塌了呢,你打電話來我救命!”

“我忘了您在做手……”

“忘了?”方主任的聲音又高了一個音階,“還說你不是昏頭!你自己站在手臺上也忘?我告訴你,你要再是這樣天不知道在想什麼,總有一天會把止鉗忘在病人腔里!別以為自己忘了自己在干什麼是小事,你這是沒有醫德!”

門外的一個進修醫生推著儀來,本來想舉手敲門,隔著門聽到最后一句話,又嚇得回手來,看了看旁邊一本正經寫病程的博士們,那幾位都朝他做了一個殺抹脖子的作,那進修醫生嚇得把儀又悄悄推走了。

最后方主任開會時間到了,才悻悻地走了,臨走出辦公室的門,還甩下一句話:“你好好反省反省。”

聶宇晟低頭走出主任辦公室,方主任帶的博士中年紀最大的一位姓董,平常最會照顧人。聶宇晟年紀小,又因為方主任格外偏疼的緣故,老董也就一直拿聶宇晟當編外的同門小師弟看待,從來都忘了他有雙學位而且不是方主任的學生。此刻就安他:“之深責之切,換了別人他才不費這種力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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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就是。”另一位博士小閔推了推眼鏡,說,“聶師兄你別氣餒,老妖最疼的就是你。他是風清揚你是令狐沖,他這是恨鐵不鋼!”老妖是方主任的綽號,也只有幾個弟子敢這樣太歲頭上土,公然給他起綽號。方主任是那種技好一切都好的主兒,只要工作技績好,他能把學生寵上天去。

“小閔你這比方就不對了,老妖若是風清揚,令狐沖也應該是大師兄老董啊!你看看老董那種腔調,多像令狐沖。就聶宇晟這副招人喜歡的模樣,怎麼著也是楊過,不應該是令狐沖!”

“令狐沖難道不招人喜歡嗎?怎麼任盈盈就死活看上他了呢?再說聶宇晟怎麼可以是楊過呢?他要是楊過,你我豈不了全真門下?我才不要跟那些牛鼻子臭道士是一路貨……”

“楊過怎麼是全真門下?楊過應該是古墓派!不過古墓派也不怎麼好……全是些心理變態的人……”

幾個人七八舌地開著玩笑,臨床醫學博士苦,方主任手下的臨床醫學博士,就更苦了。別的導師那里或許還可以睜只眼閉只眼,送禮走關系找門路,方主任手下你若是不夠優秀,就甭想畢業。功課又又多,所以博士們天苦中作樂。平常只要聽他們胡說八道一會兒,聶宇晟都能覺得重新放松起來,可是今天他真的覺得沮喪。因為方主任說得對,最近他不知道自己天在想什麼,頻頻犯小錯,再這樣下去,真的可能會釀大禍。

看到他走神,小閔同地說:“聶師兄,你真是被老妖罵傻了……”

“小聶是為家里的事煩心吧。”老董打斷小閔的話,還朝他遞了個眼,“你也別著急了,肝膽跟腫瘤的兩個主任那天一起來找老妖,我都聽到了。伯父的病其實還是樂觀的,保守治療的話,幾年時間沒有問題。”

“謝謝,”聶宇晟終于苦笑了一下,“謝謝大家,我最近確實是昏頭了。”

“誰遇上這種事不著急啊。”老董拍了拍他的肩,“明天晚上的夜班我跟你換了,你上我的白班,你最近是太累了,需要休息。”

“謝謝。”

“謝什麼,上禮拜那手,我差點切錯了管,幸好你眼疾手快及時阻止,不然老妖知道了非把我大卸八塊不可。大恩大德,我就拿一個白班來跟你換,太劃算了。”

今天聶宇晟還有排期手,中午他獨自在食堂吃飯,結果遇上來買飯的王雨玲。找錯了食堂,這里不對外營業,是醫生食堂,排隊買飯都要刷醫院部的飯卡,王雨玲排了半天的隊才知道搞錯了,正打算走,聶宇晟已經站起來,替買了兩份飯。

“一份西紅柿炒蛋。”他對櫥窗后的大師傅說,然后轉過臉來問王雨玲,“你吃什麼?”

“芹菜。”

“還有份芹菜。”

王雨玲拿著一個嶄新的飯盒把西紅柿炒蛋裝好了,另一份芹菜就在食堂吃,看到聶宇晟旁邊就有空位,于是就坐下來了,引得周圍小護士一片竊竊私語。很多人都喜歡看聶宇晟吃飯,可是很有小護士敢坐到他對面去。他氣場太強大,往那兒一坐,從來都是一副拒人千里的模樣。仿佛手里拿的不是吃飯的筷子,而是柳葉刀,面對的也不是什麼飯菜,而是手臺上的病人,一臉的嚴肅冷漠。所以護士們花癡歸花癡,卻很走過來跟他坐同一張桌子。王雨玲倒沒覺得,就覺得聶宇晟是個好人,幫自己刷卡買飯,所以掏了一把零錢出來給他:“謝謝你啊,聶醫生。”

“不用客氣。”

王雨玲見他沒有接那疊錢,于是就放到了桌上。醫生們都講究,錢多臟啊,王雨玲心想,他當然不愿意吃飯的時候用手去接。一邊吃一邊問聶宇晟:“您怎麼知道我要買西紅柿炒蛋?”

“昨天看你買盒飯了。”

“哦,對哦!”王雨玲恍然大悟。

聶宇晟低頭吃飯,心中只在暗暗痛恨自己,早上被方主任罵了個狗淋頭,他也下定決心好好反省,可是一見了王雨玲窘地站在那里,九九藏書他就馬上走過去幫忙刷卡。昏頭啊,昏頭!現在不僅見了談靜就昏頭,見了跟有關的人,他也昏頭,這樣下去怎麼得了。

王雨玲卻鼓足了勇氣,開口問他:“聶醫生,我是三十九床病人孫平……孫平媽媽的朋友,孫平的病……到底怎麼樣……”

“最好盡快做手。”

“那手費到底要多錢呢?”

“十來萬吧。”聶宇晟仔細地把丸子湯中間的蔥姜都挑出來,說,“現在病人況不穩定,風險大,沒準后就要進ICU,費用比較高。”

王雨玲說:“今天我看新聞,說是昨天送到醫院來的那個孩子,有位聶先生捐了十萬,還說后期費用都負責了……護士們說,這位聶先生就是您的父親,東遠集團的董事長。孫平家的況我都知道,他們絕對拿不出來十幾萬手費……”

聶宇晟擱下筷子,淡淡地問:“你想說什麼?”

“聶醫生,你人這麼好,能不能跟醫院說說,幫孫平也找個好人來捐款,救救他……或者,跟聶先生說說……”

“醫院不是慈善機構,捐款也不是每個人都有。心外科里住了兩百多號病人,兒科里還有十幾個心臟病兒,除了一個慈善機構提供對農村戶籍孩子的先心手資助,沒有其他任何社會組織有捐贈計劃。對不起,王小姐,我幫不到你。”

王雨玲說:“可是昨天那個孩子……”

“昨天那個孩子有人肯捐款是因為有社會新聞有影響力,而我父親正好看到了新聞了惻之心所以愿意捐,像孫平這種況,醫院沒有辦法,我也沒有辦法。我不會為了我的病人,去要求我父親捐款,他是他,我是我。”停了一停,他說,“何況我跟孫平的家長談過,有個CM公司的補手計劃,不過需要采用CM的人工管,但病人家長至今沒有同意,所以這個方案也就擱淺了。”

王雨玲不明白談靜為什麼不同意那個補手方案,所以去病房送飯給談靜,就問起這件事,談靜說:“風險太大,超過五了。”

王雨玲這才明白,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只看著談靜用筷子撥拉著飯盒里的飯。王雨玲嘆了口氣,說:“那個聶醫生,倒真是好人。這飯還是他替我買的呢,有個那麼有錢的爸爸,他自己倒是一點架子也沒有。不過一提到聶董事長捐款的事,他的臉就板起來了,好像十分不高興似的。哎,談靜,咱們孫平怎麼沒有人家孩子那運氣,人家孩子出事,聶醫生的爸爸一捐就是十萬,還說全力救治,所有醫藥費他都包了。這樣的事,怎麼我們就遇不上呢……”

談靜低著頭,扶著筷子的手指都在微微發抖,過了許久,才聽到自己艱的聲音,說:“我是自作孽,不可活。”

“說什麼啊,談靜。”王雨玲沒聽清楚,說,“跟蚊子哼哼似的。”

“沒什麼。”談靜打起神來,“我得過去盛經理那里看看,明天是周一,公司肯定會有很多郵件,我先看他那里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你幫我看著一下平平。”

“好。”

“要是平平醒了,就打我手機。”

“知道了知道了。”

談靜走到走廊的盡頭,那里有一個公共的洗手間,很有人用,因為現在病房條件好,每間病房都有獨立的洗手間了,走廊里這個洗手間,除了偶爾有醫護人員用,很有人進來。談靜進去的時候一個人也沒有,躲在洗手間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

要有多眼淚,才可以減輕心中那抑的痛楚?要有多眼淚,才能洗清對往事的追悔?真的覺得自己是做錯了,本就沒有能力給孩子好的生活,卻把他帶到這個世界上來,讓他剛生下來就吃苦,一直到現在,還在病房里昏迷不醒。疾病沒有擊垮,最困難的時候也咬牙忍過去了,可是現在命運快要擊垮了。

再也撐不住了。

聶宇晟進洗手間的時候,就約聽到隔壁有人哭,是個人的聲音,哭得很抑也很痛苦。在醫院里常常有人哭,尤其是半夜,當他拖著疲憊的軀從急診手室出來,聽到家屬的啜泣,常常讓他在恍惚里有一種錯覺,仿佛正在哭的那個人,是他的談靜。

因為談靜哭起來就是那樣抑的聲音,連大聲哭都不會,只會小聲地啜泣。過了很久他才強迫自己改掉這種錯誤的判斷,因為每次路過哭泣的家屬他都會強迫自己看一眼,看清楚,那不是談靜。這一招非常狠也非常管用,讓他可以立時清醒過來,遇上任何人哭,他都會強迫癥似地想要看一眼。聶宇晟覺得自己又昏頭了,談靜的兒子了他的病人,就住在心外的病房里,所以他天都不知道在想什麼。他大步走出洗手間,回到值班室,找到護士長,把拉到一邊,說:“你找個人去洗手間,有個人在里面哭,我怕出事。”

護士長也怕出事,以前出過病人在病房跳樓的事,鬧得全醫院飛狗跳,不是醫療事故也上下不寧好幾個月,所以醫院防這種事防得最嚴,行政部門把住院病房樓道所有的窗子都加固只能開一條小,病房的窗子外頭也都有鐵柵欄,對外說是防盜網,其實都這麼高了小爬不上來,防的是有人跳樓。

所以護士長聽聶宇晟這麼一說,親自去了洗手間。過了好半晌才回來,坐在聶宇晟的桌子對面,只是搖頭嘆氣。聶宇晟問:“怎麼樣了?”

“你的病人,三十九床那孩子的家長,一九九藏書網個人躲洗手間哭呢。看我進去,連忙眼淚,裝沒事一樣。看著真是作孽,我怕想不開,勸了半天才回來。”

三十九床的家長……聶宇晟過了兩秒鐘才反應過來護士長說的是誰,不由得愣住了。

很多次當別人哭泣的時候,他總擔心是談靜。可是真正談靜就在一墻之隔哭泣的時候,他卻沒有能聽出來。時到底走了什麼……讓他們之間的距離變得如此遙遠,如此陌生……他過了好半晌,才說:“那現在人呢?”

“說是要去看一個也在我們醫院住院的同事,走了,我看著進的電梯。”護士長說,“應該沒事。”

聶宇晟知道應該是去看盛方庭,原本的緒又變得復雜起來,他走到窗前,心外科的病房在三十樓,這里太高了,從這麼高下去,底下行人都是一個個小黑點,哪里還認得出來哪個是談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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