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志軍仍舊冷笑了一聲,說:“等你有錢了,再來說這種大話吧!”
說完他轉就走了,他素來是這種脾氣,談靜也沒有放在心上,何況滿腔愁苦,都在別的地方。回到病房,護士正給孫平換藥水,見進來,于是告訴:“三十九床,你續的錢收到了啊,護士長讓我告訴你一聲,一共二十萬。這幾天的費用明細你要是想打印,到樓下的收費那里,刷卡就可以自打印了。對了,護士長還讓我問問你,你還打算給孩子做手嗎?要做手的話就得排期,回頭我再跟主治醫生說,手方案什麼的,主治醫生會來跟你談。”瞄了一眼床頭的牌子,看了看主治醫生的名字,嘀咕了一句,說,“聶醫生今天沒上班,明天吧。”
談靜什麼都沒說,只是坐下來,疲倦而困頓地看著孩子。孫平已經醒了,見到很高興,瞇起眼睛沖笑了一笑。
“媽媽!”
談靜輕輕握住孩子的手,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孩子聽:“乖……手費有了,咱們很快就可以做手了……等做完手,你的病就好了……”
“媽媽……你怎麼不高興?”
談靜卻怔怔地流下眼淚:“媽媽高興……”
“媽媽,你不是說要跟我玩游戲?我要藏起來……我都還沒有藏起來呢,你怎麼就來了?”
“我們不玩游戲了,媽媽一直陪著你,好不好?”
“好!我也不想玩游戲。我要是藏起來,媽媽你找不著我,該多著急啊!”
電話響起來,病房里手機都調到了震,是聶宇晟的號碼,怕打擾到其他病人,走到走廊里,終究是沒有勇氣接電話。看著電話顯示屏上,那個號碼不停地震,最后還是掛斷了。
一轉,就看到了聶宇晟。他沒有穿醫生袍,神非常憔悴,事實上就像早晨剛剛見到的樣子,又有點想要臨陣退,不過聶宇晟卻正好擋住了去路。他說:“跟我談一談。”
“我們已經沒什麼好談的了。”
“我剛把手費轉過來了。”
“護士告訴我了。”
“為什麼?”
“不為什麼。我的律師馬上就到,有什麼話,你直接對律師說吧。”
談靜說完就走了,似乎怕多耽擱一秒。聶宇晟眼睜睜看著走到病房門口,不過短短幾步的距離,卻像隔著千山萬水,中間萬重艱難險阻,他竟然沒有辦法逾越。他說:“談靜……”
在門前停了一停,卻并沒有回頭,只是等著他說話。
“這臺手,我自己沒辦法做,即使是傳統方案,我也沒辦法拿起刀。從前實習的時候,老師說,醫人者不能自醫,當時我并不以為然。現在我才知道,我本沒辦法進手室做這臺手……”
談靜仍舊沒有回頭,只是問:“你是想換主治醫生嗎?”
“不是……我想請我們主任來做這臺手。”
談靜終于回頭看了他一眼,說:“你不介意流言的話,我也不會介意的。因為這是你工作的醫院。”
“我不會因為介意會有流言,就讓孩子……讓病人……冒任何風險。”
“那好吧。”談靜打開病房的門,說道,“聶醫生,麻煩你幫忙排期手。”
走進病房,隨手關上了門。聶宇晟站在那里,談靜的最后一句話就像是顆又苦又的苦藥,他卻只能咽下去。他走到值班室去,問值班的小閔:“主任下班了嗎?”
“被院長辦公室去了,說是有點什麼事。”小閔猛地吃了一驚似的,上下打量他,“師兄,你怎麼啦?就一晚上沒見,你臉怎麼這樣差?”
“家里有點事。”聶宇晟小聲說,“昨天沒睡好。”
小閔還以為他掛心他父親的病,于是安了他幾句,聶宇晟神恍惚,聽在耳里,就像是沒聽到一樣,但同事一片好心,他于是點點頭,表示激。他在辦公室里坐了沒多大會兒,就聽到走廊里傳來悉的腳步聲,還有護士打招呼的聲音:“方主任!”
他知道是主任回來了,于是去了主任辦公室。果然方主任一看到是他,就說:“院長那邊跟我說了,算是肝膽科室借你一星期,讓你陪你爸爸去香港。對了,香港有個著名的肝膽外科醫生,孟許時,自己開診所的。這個人是我當初在德國留學時候的同學,到時候我跟他打個招呼,你帶你爸去他那兒看看,瞧瞧他有沒有更好的治療方案。”他瞥了一眼聶宇晟的神,說,“怎麼啦,臉差這樣?昨天不是你回家休息去了,你到底怎麼休息的?今天你不是夜班嗎?你這樣子,怎麼上夜班?”
“三十九床的錢到賬了,想做傳統手。”
“那就給他們排期唄。”方主任又瞥了他一眼,“你想在去香港前把這手做了?也好,我跟手室那邊打個招呼,個隊。”
“主任,這手我沒法做……我想……請您主刀。”
方主任這下子完全糊涂了,他說:“法四聯癥而已,你都做過多臺了?新生兒你都能做,這麼大的病人了,你怎麼沒法做了?你手還沒好?把紗布拆了我看看,你說你怎麼就把手傷那樣了?”
聶宇晟沒吭聲,方主任比較了解他,聶宇晟從來不吞吞吐吐,除非真遇上什麼為難的事。方主任打量他半晌,說:“說吧,到底怎麼回事?一遇上三十九床你就暈頭轉向似的,你說說,自打這三十九床的病人住進我們醫院,你都出了多事了?先是往我那特級手室里打電話,然后又把人家家屬給打了,再然后把自己右手給割了,現在倒好,干脆跑我這兒來,告訴我你連法四聯癥都沒法下刀子了。這三十九床的病人難道是你親生兒子還是怎麼的……”最后一句話口而出,方主任其實也沒想太多,直到說出了口,反倒有點頓悟似的,愣神似的看著聶宇晟,只見他垂頭喪氣站在那里,跟霜打的茄子似的,既不分辯,也不解釋。方主任倒有點傻了,試探地了聲:“聶宇晟?”
聶宇晟抬頭看了這位素來護自己的長輩一眼,方主任只見他眼圈都紅了,跟著自己這麼久,還沒見過這位心的弟子這副模樣,一瞬間他什麼都明白了。他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最后只是咕噥了一句:“活見鬼!”又說,“你一向老實本分的,怎麼弄出這樣的事來?”
聶宇晟不吭聲,方主任倒真的心疼了:“你說說這什麼事!你們這些年輕人,真是糊涂!你怎麼不早告訴我呢?我也給那孩子安排個好點的病房什麼的。你說說,法四聯癥都耽擱這樣了,你到底是怎麼在……孩子媽不懂,難道你也不懂?”
聶宇晟直到這時,才說了第一句話:“我一直不知道……”
“你說你這事辦的,怎麼就跟拍電視劇似的。”方主任又氣又好笑,“你還杵這兒干嗎呢?貴賓病房不是還有兩間空著嗎?轉進去啊!現在一個病房四五個人,孩子還睡加床呢,吃不好睡不好的,到時候怎麼做手?這手我替他做,聶宇晟,你別愁了,我技你信不過?”
“不是的。”
“那還站這兒干嗎?給孩子換病房去!回頭我去看看病歷和檢查報告,我給手室打電話,明天讓我們個隊,盡快把手做了。家屬談話誰去?我去吧,跟你談還是跟孩子媽談?你們倆都在場比較好。”
聶宇晟沒想到主任會這樣理,他滿懷激,可是也說不出什麼別的話來,只說:“謝謝您。”
“謝什麼!”方主任倒瞪了他一眼,“小兔崽子,我還以為全科室就你最老實,平常看到人眼皮都不一下,結果倒好,你最丟人現眼!我幾十年的老臉都被你丟盡了,萬一醫院要知道這事,扣全科室的計劃生育獎金,護士長一準跟你沒完!”
聶宇晟從主任辦公室出來,心里覺得輕松了一些,可是并沒有輕松太多。他知道為什麼主任希家屬談話的時候,他也在場,因為有些語他可以向談靜解釋。但是這個談話,他要怎麼樣的勇氣,才能夠堅持到場。他并不是不相信方主任的技,他只是恐懼。在父親生病的時候,他覺得恐懼,但是父親畢竟是個年人,而且一直以來,是他倚靠父親更多。治療方案雖然他都仔細研究過,最后真正拍板的,卻是父親本人。
現在讓他去決定孩子的手方案,他實在恐懼,覺得沒有辦法,連想一想這件事,都覺得頭皮發麻。那些手同意書上的條款,就像匝匝的蟻群一樣,已經在腦海中此起彼伏。手意外,麻醉意外……任何一個小小的細節,或許都會讓孩子下不了手臺。每次他跟家屬談話的時候,其實都是非常冷靜的,逐一向家屬分析手的利弊,向他們解釋那些拗口的專用名詞,手就是手,只是治療手段的一種。在病人備手指征的時候,哪怕是冒著一定的風險,也得進行手才是理智的選擇。
真正到自己,才明白本沒有理智可言。任何手都有風險,哪怕是萬全的準備,也可能在手臺上發生各種意外況。他越是懂得這些,就越是覺得恐懼。
醫人者不能自醫,他覺得自己連今天的醫囑都沒辦法寫了,更別提明天的手談話。從來他都覺得自己很冷靜,尤其是在面對病人的時候,這種冷靜不僅是職業的需要,而且讓他可以完更高難度的挑戰。別人不敢做的手,他敢做;別人放棄的搶救,他仍舊會堅持。這讓他無數次,把瀕臨生命危險的病人救過來,從死神的手里,搶奪回來。
可是今天,他才明白,什麼關心則。
晚上的時候舒琴來看聶東遠,聶宇晟送回家。經歷了整整一天一夜的神恍惚,到了晚間的時候,聶宇晟終于平靜了一些,只是他覺得自己沒辦法值夜班,于是跟主任請假。方主任二話沒說,很痛快地答應了。聶東遠雖然對談靜突然表態將由律師來談非常不滿,但是事已至此,他倒沉得住氣了。畢竟是沙場宿將,習慣了隨時應付意外發生。他也沒給聶宇晟施加力,舒琴來病房探病的時候,他還笑呵呵地跟舒琴開玩笑,問:“那天你包的餃子真不錯,下次包點餛飩吧,其實我就惦著老家的扁食,不過這里可真沒得吃。”
舒琴是北方人,不怎麼會做南方菜,尤其聶東遠說的家鄉菜,笑地說:“扁食我不會做,不過餛飩我倒是可以試一試。”
聶東遠就說:“小聶送你回家吧,正好,司機也在,讓司機開車送你們。”
他不太放心兒子開車,下午就把司機到醫院來了,一直沒讓下班。舒琴沒覺得有什麼異樣,因為聶宇晟手傷了,還包著紗布。在車上的時候,聶九九藏書網宇晟才低聲說了句:“謝謝。”
“噢?”舒琴想了想才明白他謝什麼,有司機在,也不好說什麼,只笑著開玩笑,“記得還給我就行了。”
下午把十二萬打給了聶宇晟,聶宇晟添上自己手頭的款子,一共二十萬,一腦兒存進醫院了三十九床孫平的費用。舒琴還不知道他借錢是為什麼,只覺得聶宇晟有心事,尤其今天,似乎格外心事重重。
司機把他們送到了舒琴住的小區,聶宇晟說:“我們出去喝杯咖啡吧。”然后就打發司機先下班。
舒琴看出來聶宇晟是有話對自己說,說:“行,附近有家咖啡館還不錯,我們正好散步走過去。”
舒琴住的小區不錯,地段很好,只是戶型偏小。買這房子的時候,舒琴手頭還沒多錢,于是就買了套小戶型,等后來手頭寬裕,又懶得換大房子了。一個人住,太大的房子總顯得孤零零的。舒琴經常到聶宇晟那里去,聶宇晟倒是很過來這里。兩個人沿著國槐夾道的馬路往外走,沒走多久就看到一間咖啡館,燈明亮。剛下過雨,地上還洼著水,天的位置撐著巨大的遮傘,只坐了一對在喁喁私語。
舒琴喜歡天的位置,尤其有一臺桌椅后面就是花壇,里面種滿了月季和玫瑰。借著咖啡館里落地窗出來的燈,只顯得花影幢幢,一團一團襲人而來,是雨后特有的淡淡芬芳。
舒琴跟聶宇晟坐下來,一人點了一杯咖啡,舒琴才問:“怎麼啦?遇上什麼為難事了?”
聶宇晟猶豫了一會兒,說:“我們分手吧。”
舒琴覺得好笑似的,拿勺子攪著咖啡,說:“你到底是怎麼啦?就你這死心眼兒,也不會一夜之間就突然看上別人的,難道你那個前友竟然回來了?”
聶宇晟說:“沒有,可是有件事,我覺得對你非常不公平。”
“公不公平你先說說看,你都不告訴我,我怎麼知道對我公不公平呢?”
聶宇晟又猶豫了一會兒,可是他覺得不應該瞞著舒琴。他們是好朋友,舒琴照顧他很多年,也是他主提出試著往的,作為一個知己和朋友,舒琴都是非常合格的。他只覺得對不起。
聶宇晟原原本本將事告訴了舒琴,他的敘述凌而沒有條理,可是大致的況也斷斷續續說清楚了。舒琴聽得幾次瞪大了眼睛,一直到他把這兩天發生的事全都說完了,舒琴才驚嘆似的說了句:“我的天啊!”
聶宇晟低頭,呷了一口咖啡,只覺得又苦又。
“這孩子都七歲了,你從來不知道?”舒琴同似的,“你這前友,到底為什麼要跟你分手,一個人把孩子拉扯這麼大,就問你要一百萬?”
“現在說不要錢了,要監護權。下午的時候變卦,說明天會有律師來跟我們談。”
“作為一個人,我覺得不舍得孩子是正常的。”舒琴說,“換了我我才不會向你要一百萬呢,太便宜你們這些男人了,七年啊,七年的心啊,這孩子還有心臟病,當媽的得多心?著多急?多累?換是我的話,我早就哭死了。一百萬,太便宜了,要是我的話,我開口就問你要一半家產……不過你沒錢,但是你那董事長爸爸有錢……”
聶宇晟苦笑了一聲,說:“我都快愁死了,你還是給點有用的建議吧。”
“這種建議我可給不出來。”舒琴一臉幸災樂禍,“人家現在把心肝寶貝攥在手里,人為刀俎,你為魚,你就等著漫天要價吧。”
“不是那樣的人。”
舒琴瞥了聶宇晟一眼:“你都為這事要跟我分手了,干嗎還找我給建議?你真當我是好欺負的!這損失怎麼算?你才要求我當你朋友,還沒半個月呢!”
“這事是我對不起你……”
“算了算了。”舒琴說,“你借錢也是為這事吧?那我可要收高息的,你借了十二萬,不管你什麼時候還,都得還我十五萬。”
“還你二十都可以。”聶宇晟完全心不在焉,“有個基金是T+2的,明天我就可以贖出來還給你。”
“別價啊,既然你都欠我這麼大個人了,當然要欠得我久一點,我才比較劃算。”舒琴說,“你那董事長爸爸呢,他是什麼打算?”
“他說一切給律師去辦,何況現在對方也打算請律師。”
“這辦法才是最冷靜、最理智的理。”舒琴說,“你別愁了,有你那董事長爸爸在,天都塌不下來。”
“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舒琴同地看著他,說:“這個我給不了你答案,你只能去問。不過你也別糾結了,這種事也不是人人都遇得上。你遇上了,你認栽得了。不過我同意跟你分手了,你這前友,一輩子算是扎在你心里了,我自問沒那個本事把從你心里拔出來,何況現在還加上一個孩子。”
“舒琴,你也是人,你說人遇上這種事,到底是怎麼想的?”
舒琴斬釘截鐵地說:“別問我,我不是那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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