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不會讓孩子再離開自己,絕不。
王雨玲很晚才走,談靜要送下樓,可是護士正好來量溫,于是王雨玲勸阻了。護士檢查完畢,記錄了儀上的數字,告訴一切正常。孩子睡得好,大約是被子太暖,額頭上有一點點細汗。談靜拿巾替孩子了汗,孫志軍就回來了。
他說:“你去睡一會兒吧,我守在這兒得了。”
“沒事,你回家睡覺去吧,我在這兒陪平平。你今天也累了一天了。”談靜很平靜,“謝謝你,今天能來。”
很這樣客氣地跟他說話,孫志軍倒覺得不習慣的,他說:“要不你回家睡覺去,明天早上來換我。”
“不用了,我陪著他,我心里也覺得好過一點兒。醫生說,今天凌晨的時候麻藥可能就過了,傷口會疼。還是我守在這兒吧,你回去休息吧。”
孫志軍知道拿定了主意是不會再改了,于是也沒說什麼,在病房里站了一會兒,轉就出去了。談靜昨天晚上幾乎沒有睡著,今天一早又守在手室外頭,實在是有點累了。病房角落里放了張行軍床,是專門給護工預備的,談靜沒有請護工,于是自己躺在那張床上,只說養養神,可是太累了,而且手做完,神徹底地松懈下來,不知不覺竟然就昏沉沉睡過去了。
聶宇晟其實在值班室沒有走,今天他并沒有夜班,這幾天的夜班,方主任都做主替他調換掉了。下班后他去看了聶東遠,順便告訴他孩子的手況。聶東遠早就知道了,他其實中午的時候就派人過來心外科打聽過了,但沒有驚聶宇晟。他看了看一臉疲的兒子,說:“手沒問題就好,你也累了幾天了,吃不下睡不好的,今天晚上回家休息休息吧。”
聶宇晟上答應了,但是從肝膽出來,還是徑直回了心外的值班室。今天晚上是手后的第一個晚上,雖然目前看來后況一切良好,但這也是最重要的一個晚上,而且凌晨過后,所有的麻醉將會徹底失效,孩子也許會傷口疼,也許會疼得睡不著,也許會哭。想到孩子的眼淚,他就覺得心都揪起來了,于是留下來沒走。
值班護士對他留下來過夜并沒有大驚小怪,以前有重要的病人后第一夜,聶宇晟也會主要求值夜班,順便觀察后況。這種細心和認真,都是跟方主任學的。這兩天他接連請假,也積下了許多事,正好趁著這個時間,該補的補,該查的查。他起初沒有去病房,因為知道有人來看孫平,也知道孫志軍還在病房里,他覺得自己去的話,會給談靜帶來困擾,所以留在值班室。但坐了一會兒,就開始心不在焉,等看到孫志軍走后,他翻了翻護士剛做的檢查記錄,決定還是自己去病房看看,才能放心。
病房里靜悄悄的,外間的燈沒有關,桌子上放著兩杯茶,還有一盒蛋糕,也許是談靜招待過客人。里間病房的門是虛掩著的,聶宇晟一推開,就看到孩子睡得很沉,而談靜也伏在行軍床上睡著了。
他遲疑了一下,還是走過去,先看了看監護儀上的各項數據,然后了孩子的手。點滴藥水還沒有滴完,他估計了一下換藥水的時間,看看手表,已經是凌晨了。病房里一扇窗子半開著,雖然因為角度的關系,吹不到病床上,但是談靜那張行軍床正好放在窗下,大約是冷,睡得整個人半蜷起來,額上幾綹散的短發,也被風吹得微微。
聶宇晟知道柜子里有毯子,他盡量不發出任何聲音,悄悄拉開了柜門,找著那床毯子,替談靜搭上。彎腰的時候,因為隔得太近,呼吸間淡淡的氣息,似乎都能得到。在聶宇晟的印象里,談靜似乎一直是個小姑娘,大約因為認識得太早,又比他小幾歲的緣故。年時代,并不懂得珍惜,還常常嘲笑的稚無知,天真得像一張白紙一樣。不管他說什麼,都相信。有時候他騙,就是為了逗玩。在大學里,他寫信說自己了個朋友,談靜也相信了。從那之后,他再也收不到談靜的信了,這才著了急。
同寢室的室友看他天趴在桌子上寫信,都嘲笑他找了個小朋友,每天鴻雁傳書。那次談靜真的相信了他的話,兩個月都沒有給他回一封信,他寫了好幾封信解釋,都是石沉大海,他打電話去談靜的寢室,談靜也不接。最后聶宇晟急了,逃了幾節課,買了張機票回家去,但談靜的學校是寄宿制,封閉管理,不管他怎麼對門衛磨泡,門衛就是不讓他進去。最后他沒轍了,一直等到周日的時候學生放假,他在大門外頭等了幾個小時,才把談靜給堵著了。
談靜一看到他,扭頭就走,他追了半天才在公站前頭攔下,這個時候才知道的子太認真,這種輕浮的玩笑,自己真是不應該開。千錯萬錯,總是自己一念之錯。他央求了半天,談靜才肯跟他走到一個僻靜的小巷子里說話。聶宇晟對著談靜賭咒發誓,仍舊半信半疑。原來他后來寫的那些信,談靜一封也沒有拆,全都撕碎片撒在學校的人工湖里了。聶宇晟又氣又好笑:“我說什麼你就真信啊?”
“你自己說的,難道我還不信嗎?”
聶宇晟至今還記得談靜那微紅的雙眼,十四中的校服跟面口袋似的,可是穿在談靜上,一點也不顯得難看。因為委屈,的嘟起來了,角彎彎的向下,好像忍著眼淚似的。他看了看周圍并沒有任何人,突然就抓著談靜的胳膊,在臉上親了一下。
談靜都被那一下給親蒙了,過了好半天,才“哇”一聲哭出聲來。
其實聶宇晟也非常張,他還從來沒有親過任何一個孩子,更何況是談靜。他覺得自己跟闖了禍似的,因為談靜哭了半天他也哄不好,最后只差沒有負荊請罪,一直到他回學校去之前,談靜仍舊沒有理他。他回學校之后,又寫了好多封信,每封信的容都是:“我錯了,你原諒我吧。我錯了,你原諒我吧……”
不過談靜上大學之后,才知道這點事在其他生眼里,本不算什麼。有很多生在大一的時候就跟男友出去同居了,只有和聶宇晟才把這點事看是驚天地的大事。年無知,像水晶般清澈明,真是不帶任何雜質。
聶宇晟只覺得時是一只太過殘忍的手,撥弄命運,改變一切。只是幾年時間,到了現在,即使離談靜這麼近,他卻連親一親臉頰的資格和勇氣都沒有了。
他替談靜蓋好毯,走到門邊,又回頭看了看睡中的孩子。凌晨三點的時候他打算再過來一趟,或許那時候麻藥就已經過去,孩子就該醒了,談靜也會醒來。像眼前這種溫馨寧靜的時,是他想挽留也挽留不住的。
年輕的時候,容易自信滿滿,容易以為自己擁有的,就會是一生一世。只有失去之后,才知道自己曾經經歷過的,是或許用盡一生,也再追尋不回來的幸福。
聶宇晟輕輕地帶上房門,醫院的走廊里,空無一人,只有白熾燈寂寥地亮著。無數個夜班的晚上,他曾經走過這條走廊,每個晚上也只有這些燈陪伴著他,照亮他腳下的路,但今天他走過去的時候,心里只有一片茫然。談靜喜靜不喜,暑假的時候常常獨自悶在家里看書,有一次他去找,看到正在看的書,《惆悵舊歡如夢》。
今天晚上,這本書的名字突然就從腦海里冒出來,惆悵舊歡如夢,這六個字,只有經歷過的人,才知道是怎麼樣一種滋味。
沉思往事立殘,當時只道是尋常。
孫平醒的時候,談靜一驚就醒了,因為孫平了聲“媽媽”。談靜坐起來第一個念頭是后怕,自己怎麼就睡著了?萬一孩子出點事,自己睡著了該怎麼辦?心急如焚地掀開毯子,走到了床邊:“平平,怎麼了?哪里不舒服?”
孩子細聲細氣的:“我要尿尿……”
手后一直著導尿管,其實是不用上廁所的,但是孫平習慣了半夜去一趟廁所,談靜只能安他:“不用了,已經尿完了。”
“啊?尿床上了嗎?”
“沒有沒有,做手前醫生就替你了藏書網管子,尿在袋子里了。”談靜安他,“乖,再睡一會兒。”
母子兩個說著話,突然門一響,聶宇晟就進來了,他本來在值班室里睡,過了一會兒值夜班的一個醫生也來睡覺了,聶宇晟卻翻來覆去睡不著,怕吵著同事休息,干脆拿了床毯子,就來睡在孫平的病房外頭了。幸好外頭會客室里有沙發,只是他個子高,沙發太短,都不直。不過他也只是打算湊合湊合,沒想到真睡著了,朦朧間聽到病房里有說話的聲音,他一骨碌就爬起來了,還以為孫平出了什麼意外,門都沒敲就闖進來了。
談靜有點愣神,看著聶宇晟,他明顯還沒太醒明白,頭發也睡了,睡眼惺忪的樣子,其實有點像孫平。他著眼睛,俯去看監護儀,問:“怎麼了?哪兒不舒服?傷口疼?”
他沒穿醫生袍,孫平認了一會兒才認出來他是聶醫生,怯怯地看了母親一眼,談靜說:“沒事,他習慣了半夜上廁所,還以為在家里。”
聶宇晟已經看清楚儀上的數字一切正常,他松了口氣:“哦……再睡會兒吧。”他隨手替孩子掖了掖被子,談靜輕聲說:“別掖太了,這被子有點厚,回頭熱了他會掀的。”
聶宇晟覺得有點手足無措,停了一會兒,才對說:“你去睡會兒吧,這兒我守著。”
“不用了,你還是去睡吧,你明天還要上班。”
“沒事,這兩天我都沒手。”
兩個人都沉默了,孫平打了個呵欠,閉上眼睛重新睡著了。聶宇晟一瞬間覺得非常尷尬,他說:“那你再睡會兒吧,我就在外面,有事我。”
說完他就帶上門走了,談靜著兒子的睡,心中五味陳雜。
到了天快亮的時候,孫平果然開始嚷疼,聶宇晟被談靜進來,猶豫了半天才說:“不要用鎮痛藥,對傷口愈合不好。”
“別的病人會用嗎?”
“如果家屬要求……我們也會給開……”聶宇晟覺得這件事真是進退維谷,“有時候父母狠狠心,也會讓孩子忍過去……”
談靜于是安著孫平,讓他忍一忍就過去了。孫平嚶嚶地哭了一會兒,談靜哄了他兩句,還沒有哄好,聶宇晟已經忍不住了,跑到護士站去拿了鎮痛栓。
拆藥的時候,談靜看到他手都在抖,于是說:“我來吧。”
用上鎮痛栓,孫平果然不吵鬧了,漸漸睡著了。聶宇晟覺得很沮喪,雙手掩住臉,坐在一邊。
談靜什麼都沒說,出去倒了杯熱茶給他,聶宇晟接過茶杯,看了一眼。談靜說:“你幾點上班?要不再去躺一會兒,到時候我你?”
“不睡了。”聶宇晟搖了搖頭,“醫人者不能自醫,以前老師說這句話,我還不以為然,現在才知道是至理名言。從前有小病人哭鬧傷口疼,我都勸家長不要用鎮痛藥,忍忍就好了。今天平平一哭,我心里就糟糟的。”
談靜什麼都沒有說,聶宇晟攥著那杯茶,下了什麼決心似的,問:“當年你為什麼要離開我?是不是我爸爸給了你什麼力?”
“沒有。”
“你到今天還不肯告訴我嗎?”他眼里滿是誠懇的哀求,“是我爸爸給你錢,你迫不得已才離開我,對不對?”
“沒有。”談靜說,“過去的事,還提了做什麼。”
“那你為什麼騙我說,把孩子做掉了?”
談靜沉默了,聶宇晟說:“孩子都這麼大了,你還一直不打算告訴我。你到底是為什麼?談靜,就算你真的從來沒有過我……”
談靜打斷了他的話:“聶醫生,不管你信不信,當年我沒拿過你爸爸的錢。他曾經想要送一套房子給我,但我沒去辦過戶。”
“那是為什麼?你口口聲聲說不我,然后又自己把孩子生下來……”
談靜狠了狠心,說:“聶宇晟,你非得著我說你,你才覺得心里好過是不是?不就是不,哪有那麼多為什麼?我生這孩子是我的事,生這孩子我也沒什麼不劃算的,你看現在我拿到的錢,是我一輩子都掙不到的。”
聶宇晟抬起眼睛,又看了一眼,談靜覺得孫平平常了委屈的時候,就是這種眼神,但沒辦法心,事已經夠糟的了,要再說出實,只會雪上加霜。
聶宇晟定定地看了一會兒,才說:“好的,是我自作多。”
說完這句話他就起走了,留下談靜一個人站在那里,風吹得洗手間里的百葉簾“啪啪”地響著,談靜只覺得懶得彈,懶得去把窗子關上。那聲音很悉,談靜想起來,上次在聶宇晟的家里,洗手間的簾子磕在那碟豆芽上,就是這種聲音。
自從轉到這間病房后,還沒有怎麼進過洗手間,昨天晚上倒是去過一次,但也沒開燈,是借著病房的,反正洗手間里也看得清楚大致的方位。站在洗手間門口,打開燈一看,窗臺上果然放著一只碟子,里面盛著清水,那些胖鼓鼓的豆芽,已經脹破了豆子的表皮,像是好奇的小白胖腦袋,鉆出了水面。
愣在那里很久,才把百葉窗簾往上卷起來一些,因為風很大,吹得百葉窗簾下的那橫桿,一直磕在碟子上,怕風再大些,就要把碟子給磕得摔在地上了。
白的骨瓷細碟,一看就知道不是醫院的東西,或許是聶宇晟從家里帶來的。大約記得,他家里裝豆芽的那個碟子,大小都和這個差不多,或許是一套。
想起自己那次哄著他的話:“等豆芽長出來,我就回來了。”
他一等再等,或許一直等了這麼多年。一直以為,他或許會淡忘一些,也一直以為,或許他會更恨一點。可是現在看到九九藏書網這碟豆芽,清清楚楚地知道,即使已經過了這麼多年,即使他或許真的有恨過,可是他仍舊固執地維持了那個等待的姿勢。就用一碟清水,養一些豆芽,繼續等在原。就像千年前絕崖上的那塊石頭,哪怕明明知道不會再回來了,可是仍舊會站在懸崖之上,哪怕霜刀雪劍,哪怕風雨侵蝕,只是固執地一千年、一萬年似的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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