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雲瀾一把攥住沈巍的手腕, 即使他瞎,也能覺到對方上的殺意在一瞬間幾乎化為了實質, 凜冽得幾乎有些刺骨。
他聽見沈巍的聲音不複平時的溫文爾雅, 那音調得低低的,一時間竟顯得有說不出的森,沈巍說:“族竟敢傷你,這樣忘恩負義的東西, 千刀萬剮、亡族滅種不足……”
最後幾個字近乎帶出氣, 趙雲瀾不由分說地一把抱住他,沈巍本能地重重一掙。
不知怎麼的, 那一刻, 趙雲瀾忽然福至心靈,口說:“小巍!”
沈巍驀地一僵, 驟然不了, 好半晌, 才聲問:“你……你我什麼?”
“噓, 聽我的, 別。”趙雲瀾閉上眼睛, 將被妖市影響得有些模糊的天眼打開, 拉著沈巍往後退了些, 兩人一同藏在了群妖裡。
沈巍心神大, 方才一句話明顯是說了口, 讓趙雲瀾瞬間就抓住了那麼一條線索——什麼“忘恩負義”?他和族……不,他和妖族有什麼關系?
趙雲瀾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聽說過的一句話:“天降不祥先知。”
黑一族又是先知了什麼?
只聽臺上蛇四叔口氣不變, 矜持地沖群點了個頭,依然不溫不火地說:“我還以為族是不會來了。”
族的長老是個人,然而這一族中,除卻半妖,個個都是小矮子、大鼻子、滿臉褶,也看不出個年輕年老,貌貌醜。
的眼睛有點歪斜,好像在看別,又好像不經意地向趙雲瀾的方向掃了一眼,渾濁的眼睛裡發出一線斂的,隨後把手裡的權杖重重地敲在地上,一抬手,縛在半妖上的繩索自斷裂掉了下來,族長老把聲音放低了一些:“孩子,你過來。”
蛇四叔雙手攏進袖子裡,對這一舉靜靜視無睹,並不阻攔,妖市裡議論聲四起。
直到半妖快踉踉蹌蹌、已經快要走下高臺的時候,蛇四叔才開口說:“長老要把自己的人帶走,我是沒話說的,只是族這樣做,是想要離其他族自一家麼?”
族長老啞聲說:“不錯!”
一言既出,四下忽然一片靜謐,小妖們面面相覷,迎春也從滿架的花藤上出一個頭來,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
蛇四叔表淡淡地看著:“烏就算再食腐,與死人白骨打道,你們也始終是妖,既不是差,也不是鬼仙,長老這話上一下,心裡可得想好了。”
族長老突然大笑,那聲音沙啞而厚重,聽不出喜怒,只仿佛帶著亙古以來的悲憤和譏誚,一字一頓地說:“四爺要是沒清楚,我不妨再說一次——我黑一族,從此離妖族眾,自一家,永不回頭,如違此誓,讓我天打雷劈。”
這句話說完,一揮手,黑而來的族又跟著黑而去。
來去匆匆,竟仿如電石火,人來不及反應,一切已經塵埃落定。
座中竊竊私語頓時變了喧嘩一片,誰也不知道這唱得是哪一出。
蛇四叔一擺手,旁邊拎著鑼鼓的小猴子重重地在鑼上敲了幾下,呵斥住眾人的混,趙雲瀾則趁把沈巍從妖群裡拉了出來,兩人快步順著門口的青石板路一直往前走,盡頭有一團大霧。
出了霧氣,就是龍城大街小巷的滿眼霓虹,夜渺茫。
一排黑的烏降落在古董街口的大槐樹上,一輛出租車飛快地開過去,多多舌的貧司機對他的乘客說:“您看,那烏也在那開年會呢!”
黑貓卻從角落裡悄無聲息地走出來,腳下的墊輕輕地點著地,輕巧地躥上了牆頭,數十只烏同時轉過頭去看著它,一排排猩紅的小眼睛好像不祥的燈泡。
大慶站在十步遠的地方,並不再上前,以示自己沒有惡意。
族長老往前一步,在人看不見的地方,啞聲開口、不客氣地說:“有何貴幹?”
黑貓保持著停住腳步時那一瞬間的作,墨綠的眼珠就像兩顆真正的貓眼石,它眼角微挑,華幽然,貓科特有的懶散和優雅在一瞬間被到了極致,幾乎能讓人忽略它球一樣的可笑型。
“有個不之請。”大慶客客氣氣地說,“我想問一問長老,幾百年前我丟失的鈴鐺,為什麼會在貴族手裡?”
族長老端詳著它,冷冷地說:“我黑一族從來報喪不報喜,不近活人近死人,你這話問得好多餘,從何而來?自然是從一個死人手裡。”
大慶的繃了一瞬。
過了片刻,黑貓又低低地問:“那人死於何時何地?為了什麼?”
族長老尖刻地笑了一聲:“死人就是死人,六道回,他前生已逝,今生是豬是狗都沒準,你管他死於何時何地?”
大慶略微低了頭,良久沒有說話。落霞
族長老還是看了它一眼,過了一會,又略帶不耐煩地說:“山海關外二十裡亭,願意看,你就去看看,別說我老故意瞞著你,死人的鈴鐺,帶著也不嫌晦氣。”
說完,口中發出呼哨,大群的黑沖天而起,往沉如墨玉的天際飛去。
大慶在黑暗裡垂下頭,原地站了一會,那模樣忽然就像是一只落寞的野貓了。
然後一陣車燈打過來,它就這麼悄無聲息地跳下牆頭,消失在了夜裡。
燭龍一個眨眼,便是一晝夜,轉眼就到了除夕。
特別調查的除夕之夜燈火通明,人吃盛宴鬼香火。
老吳終於得以和他白天那位喜歡雕刻骨頭的同事歡聚一堂,高高興興地敬了對方一香——當然,對方用一杯裝在骨瓷裡的酒回敬了他,老李這人,總是對骨頭懷有某種近乎病態的執著。
到了後半夜,新年鐘聲已經響過了,喝多了撒酒瘋的人人鬼鬼開始四竄——郭長城趴在桌子上一通哇哇大哭,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麼,哭完,他又旁若無人地坐在一個小角落裡,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塊不知道哪找來的眼鏡布,沒完沒了地起自己的工作證,著著,就滾到了桌底下,睡了個人事不知。
楚恕之、林靜祝紅和大慶圍了一個麻將桌,別人桌上手邊的砝碼到了貓桌上,會自變小魚幹,大慶面凝重——它只能不停地贏,因為它的砝碼已經快被自己吃了。
老李不知從哪掏出一大棒骨,當眾跳起了鋼管舞,桑贊一把拉起汪徵的手,猝不及防地把拽進自己懷裡,雙手托著的腰高高舉起,汪徵笑起來,哼出一段來自遙遠時空的小調,與他跳起瀚噶族自己的舞蹈。
幸好明路4號的大門已經被從裡面封上了,普通人進不來。
趙雲瀾被灌過一圈,坐不太穩當,他的眼睛已經能看見一點東西,但是視線模模糊糊,有點像高度近視的狀態,盡管他連六筒和九筒都看不大清楚,卻依然殘志堅地瞇著眼,把臉在桌子上,在大慶後指手畫腳:“!”
大慶用爪子一拉:“你媽!沈老師,趕把這頭支驢牽走——四條!”
祝紅:“對不住,胡了。”
趙雲瀾哀其不幸怒其不爭地打大慶的腦袋:“你看,不聽老人言,吃虧不花錢吧!”
大慶心如刀絞地看著自己的小魚幹被拿走變了砝碼,氣得引頸咆哮:“快領走!”
沈巍笑著走過來,彎下腰抱起趙雲瀾,輕巧地把他拖起來拉走了,好像一個人高馬大的男人也好,百十來斤重的大漆盒子也好,拎在他手裡,都像隨手夾走一本薄薄的舊書。
祝紅蓋彌彰地低下了頭故意避開他的目。
沈巍坐在沙發上,讓趙雲瀾枕著他的大躺下,手輕輕地按著他的太,低聲說:“閉眼,眼睛還沒好,別看東西,傷神。”
趙雲瀾無比幸福地閉上眼,含含糊糊地說:“再給我溫一杯酒吧。”
沈巍明顯有些心不在焉,一時沒聽見。
趙雲瀾就睜開眼,過模糊的視線,他發現沈巍的目落在桌子上的一角,正在發呆。
趙雲瀾心有九竅,一轉念,立刻就明白了,抬手拉了拉沈巍的領子,小聲說:“幹嘛,見公婆張?”
沈巍回過神來,手順了順他的頭發,好脾氣地沒和他計較,只是輕聲說:“為人父母的,總是希子一世安康,妻子和,你冒冒失失地帶著我去,連年都不讓二老過好,是不是太……”
趙雲瀾攥住他的手,閉上眼睛——自從他恢複視力,天眼也似乎到了俗眼的影響,別人的功德字他看不見了,但他總是記得那天看見的,水一般淹沒在不見底的黑暗裡的字跡。
趙雲瀾難得正,問他:“我如果不你跟我走,這年你要去哪裡過?”
沈巍:“……過不過年的,還不是一樣……”
“回那邊嗎?”趙雲瀾打斷他,“黃泉下?連一束都沒有,邊只有偶爾經過的幾個不知前世今生懵懵懂懂的幽魂?”
……不,比那還要不如。FictionForest
沈巍本來覺得這些都沒什麼,可不知為什麼,趙雲瀾這麼一說,他突然就覺得很委屈,那種原本習以為常的日子,他現在幾乎只是想一想,就覺得連一天也過不下去了。
但沈巍沉默了片刻,終究卻只是平平淡淡地說:“還好,都是這麼過來的。”
從洪荒伊始、萬有靈時,一直到如今,滄海桑田已經變換了不知多次,他依然固守著一個當事人都已經忘了的承諾,就好像他一輩子都是為這麼一句話而活。
趙雲瀾不再吭聲,把他攥著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心口上,大概是喝酒的緣故,趙雲瀾的心跳有點快,過了不知多久,直到沈巍以為他就快睡著了,趙雲瀾才低低地問:“巍……為什麼要這個字?”
“原本是山鬼‘嵬’,”沈巍垂下眼,沉沉的目過鋥亮的地板,不知道看見了多久遠的過去,“可是有一個人跟我說,山鬼雖然應景,但是未免顯得氣量狹小,這世間山海相接,巍巍高峰綿亙不絕,不如再加上幾筆,好湊個大名。”
趙雲瀾了鼻子,總覺得這人的語氣聽起來耳:“什麼人這麼狂妄,張就給人起大名?”
沈巍笑了笑:“只是個路上偶遇的人。”
他們沒再繼續談,才破曉,整條大街就都被鞭炮炸的聲音充滿了,屋裡打麻將的幾個人嚷嚷一團,小鬼躲晨曦,四竄。
熱鬧得讓人迷眼。
一場小雪,拉開了龍城整個新年的帷幕,正是四海升平、華燈初熄。
千家萬戶,都在瑞雪中聞到了第一口混雜著火藥味道的空氣,新年伊始,人間又是無數的喜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