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洪荒初定的時候, 大聖神農氏親自下凡間,嘗百草救人命, 化為采藥老叟, 在人群中傳道開蒙。昆侖君混在人群裡聽過幾次,基本就是給年鬼王照本宣科,說得半通不通,卻也是個解悶, 只是糊弄得什麼都不懂的年鬼王聽得一個字也不敢錯過, 把他說過的每一句屁話都奉為金科玉律。
漸漸地,在絕地一般的煉獄門口, 竟也生出某種如同相依為命般的。
年依然對昆侖君癡心不改, 只是天生是個知道恥的,聽了他的話, 知道把話直白地掛在邊不好, 於是果然就不再說, 每天變著法地討他歡心。
可惜他再變, 能變出來的花樣也十分有限, 大不敬之地總是沒什麼好玩的, 赤地千裡, 寸草不生, 平時的消遣不過就是捉兩個低等的幽畜放在一起, 看它們互相撕咬, 最後一個吃掉另一個。
可是年鬼王不喜歡這個,昆侖君當然更不可能喜歡。
鬼王於是費盡心機地攢了三十六只幽畜的大板牙, 認為這象征了起自昆侖山口那波瀾壯闊的三十六山川,用自己幾長發編線,把它們穿了一個別出心裁到挑戰別人接能力的項鏈,送給了昆侖君。
只是後來昆侖君接過這三十六顆大板牙的時候表非常奇怪,比那串項鏈本還要奇怪,似乎是牙疼,卻還是是迫著五,生搬套地出一個不甚典型的笑容,咬牙切齒地道了謝。
小鬼王從而得出了一個結論,覺得他大概是不喜歡——反正昆侖君一次也沒帶過,而且每次被提起的時候,他都會顧左右言他地把話題錯開。
可他再想不出別的了,有一天年坐在功德古木隆起的大上,無意中念叨起了他驚鴻一瞥瀏覽過的外面的世界,忽然說:“有一種花,長得像鈴鐺一樣,什麼都有,湊近了聞,飄著一非常淡的香味。”
昆侖君側過頭看著他:“嗯?”
無城府的年出向往的神:“真好看,如果用它編一條鏈子,你就會喜歡了吧?”
昆侖君沉默了片刻,似笑非笑地說:“原來你討好我,是為了想出去?”
年鬼王愣了愣,連忙搖了搖頭。
昆侖君故意逗他:“那是為了什麼?我守在這,可不是為了把你們放出去的,跑了一個都不行。”
為了……年鬼王定定地看著他,迎著昆侖君戲謔不已的眼神,想說,卻不知說什麼好,那緒在他中激不已,然而他卻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說法。
只覺得那些話坦白了都顯得太鄙,而鄙了也還不一定能說出他心裡的。
鬼王一直說不出,指甲裡不自地出尖銳的爪子,焦躁地出沉而頗有攻擊的表。
傳說生於世間,除了宿命般求不得之苦,大多的苦楚來自於想得太多,讀書太,書是先聖留下的,可是曾經那些先聖們,他們生於混沌,無書可讀,無人能解,只能懷著對天地的諸多疑問,跌跌撞撞地一路走下來,想來是極度焦慮痛苦的吧……乃至於向心上人說一句心中所想,都挑不出一句合適的。
昆侖君終於大笑起來,輕輕地勾過他的下,在年潔好的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然後飛上了樹枝。
年鬼王呆坐片刻,一的毒刺不知什麼時候收了回去,臉從兩頰一直紅到了下尖、耳側,好半晌,他無知無覺地站了起來,就像喝醉了酒一樣,連腳都是的,沒頭沒腦地從功德古木的大樹上摔了下去。
年生為鬼族——盡管不知怎麼的長了一個鬼族的怪胎——但他每天耳濡目染的,卻都只是低等鬼族被/驅使的/媾,從不知道親吻是什麼,第一次到,就覺得整個人被一熱氣籠罩著,輕飄飄的像是浮在半空中。
連忘川水也無法讓他這樣自在無邊的漂浮。
年鬼族突然一聲不吭地轉頭跑進了無法束縛他的大封中,一頭鑽進大不敬之地,足足走了幾十年不見蹤影。
等他再出現在昆侖君面前的時候,似乎長大了些,長了一點,看起來幾乎要和昆侖君差不多高了,和的年線條變得朗了起來,唯有眉目如畫,仿佛始終如一。
他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團金璀璨的火到了昆侖面前。
“這是……”
“這是你左肩上的魂火,原本散在大封中各,我花了五十年才把它們收集到一起。”鬼王小心翼翼地攏著那團溫暖的火焰,而後留地在側臉上蹭了一下,這才不舍地遞到昆侖君面前,“還給你。”
昆侖君角的笑容漸消,好一會,才看著對方問:“那你想從我這得到什麼呢?”
“那個……”鬼王語塞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該怎麼表達,好一會,才扭扭地指了指自己的額頭,“那個……能不能再來一次?”
昆侖君打量他許久,末了年在他面前,幾乎有些手足無措地不安起來,昆侖君卻突然手擎住他的下,這一次,他非常溫地吻了年的,而後輕輕地把鬼王的手住,讓年修長的手指攥住了那團閃耀不休的魂火。
昆侖君似乎是漫不經心,又像是思慮深重,過了良久,才仿佛是歎息了一聲,低低地說:“我富有天下名山大川,想起來也沒什麼稀奇的,不過就是一堆爛石頭野河水,渾上下,大概也就只有這幾分真心能上秤賣上二兩,你要?拿去。”
年鬼王那一瞬間豁然開朗,才知道原來他所汲汲求卻說不出口的東西,還有這麼一種說法,做“真心”,只兩個字,就能讓人萬劫不複。
鬼族不是生靈,然而他在那須臾的彈指間,卻仿佛聽見了自己不存在的心跳聲。
“還有這個,你如果喜歡,就留著吧。”昆侖君在他的手背上拍了拍,“我的心化了鎮魂燈的燈芯,化了燈托,只有元神守在這,要回它也沒什麼用。上次給你的那筋,還留著嗎?”
年連忙點頭。
“拿出來我瞧瞧。”昆侖君淡淡地說。
鬼王就拉開上野人一樣顛三倒四的服,從的地方取出了那筋。
“我是昆侖神山化出,再早一點,可以追溯到盤古神斧,”昆侖君就著他的手,輕輕地著從他自己上下來的筋骨,仿佛已經忘記了那種徹骨的疼痛,不輕不重地說,“我的筋骨連著天柱昆侖的地脈,震一下,就能讓天地變。”
他說著,突然屈指做了一系列極為複雜的手印,而後神筋化一縷金的,順著他的手指,直直地沒了鬼王的額頭裡,那一瞬間,年覺得自己聽見了滄海桑田、十萬大山隆隆而起的聲音。
他就像忽然上了無法言語的高頂,視野居高臨下,能看清每一條山川河流、奔流不息、浩浩湯湯。
昆侖君的聲音夾在中間,不重不響,卻極有穿力:“從此十萬大山聽你號令,你雖然難鬼胎,起碼已經是半仙半鬼,以後可以自由來往三界,我不再管你了。”
年截口打斷他:“我才不走!”
過了片刻,他又訥訥地補充說:“你在這裡,我哪也不想去。”
“我留不長了。”昆侖君說著,轉過頭去,著千丈忘川看不到頂的水,“我只是一段元神,走不了,本來也留不長,最近忽然覺得我的日子就快到了。”
年鬼王慌忙問:“到什麼日子?你要去什麼地方?”
“不去什麼地方,我要死了。”昆侖君平靜地說。
“不可能,神怎麼會死?”
“神也會死,盤古、伏羲、媧、神農他們不是都死了嗎?”昆侖君說,“現在到我了而已。”
鬼王年聽了,呆了片刻,而後驟然出猙獰的神:“如果沒有大封,如果不是你替媧封了四柱,如果不是你化鎮魂燈,是不是你就不用死了?那我砍了這樹,捅破了這該死的大封!”
年鬼王有時候就像是一條圓滾滾、還蓬松著的小狼,和小狗長得很像,習似乎也隨了過去,抬手順順他的,他就會乖乖地滾在地上出肚皮,然而裡卻始終含著獠牙,稍不留意,就會出來,給人見封地來上一口。
昆侖君早就習慣了,不以為意,抬手放在他的頭上,低聲說:“不死,一直活著……小孩,虛空中的石頭也是不朽的,可它到底也只是塊石頭,你懂嗎?神農說不死不滅不神,我一直覺得他胡說,現在才稍微有一點明白過來。”
鬼王一掌甩開了他的手,一點也不想知道他明白了什麼:“你敢!”
昆侖君攤開了手,他的手忽然之間顯得有些明,盛怒的年吃了一驚,一把攥住他的手,張地放在手心裡反複翻看,好像這樣才能確認他還在一樣,依然不死心地說:“如果我砍了功德古木呢?”
昆侖君笑了笑:“你繼承了大荒山聖的權柄,連諸神地的大神木都能砍,功德古木算什麼?”
鬼王又說:“那我也可以劈開大封,劈開這塊那人留下的破石頭!”
昆侖君苦笑一聲:“可以,不過我大概會死得更快吧。”
“我還可以……”鬼王的話音頓了頓,而後惡狠狠地說,“我還可以把世上的人都殺完,我可以屠盡所有活,讓山不綠、水不流,滿地骸,千裡沒有人煙。”
昆侖君詫異地一挑眉:“喲,這麼厲害?”
鬼王了他的手:“你不準死,我什麼都辦得到,什麼事都辦得出來!”
“神農又說對了一件事,”昆侖君板起臉,冷冷地看著他,“早該把你弄死,永絕後患才好。”
年倔強地抿著瞪著他。
昆侖君卻忽然笑了,溫和得就像冬天過去以後,第一條開凍,映著周遭淺淺綠意潺潺而過的河水:“從神農氏向我借肩上魂火開始……不,從神魔大戰、媧造人、甚至盤古開天開始,這些就是注定的,注定了我在這個時候,在這個地方死。你就算讓天地重新合上,也只是讓我死得毫無道理而已,並不能阻止什麼。”
“你不懂。”俊的大荒山聖用一種難得耐心而和的聲音說,“所謂命運,其實並不是什麼神神叨叨的殊途同歸,其實也並沒有什麼東西在暗地裡束縛著你,而是某一個時刻,你明知道自己有千萬種選擇,可上天也可地,卻永遠只會選擇那一條路……這些事我小的時候也不懂,不過等你長大一些,大概就明白了。”
年鬼王終於無言以對,他第一次發現自己的無力,他所有的能耐都是殺戮、破壞和吞噬,他真的可以斬斷世上一切的東西,活、死,出世就是石破天驚,鬼神瑟,可那有什麼用呢?
他仍然辦不到留下他最喜歡的人。
昆侖君眼見面前滿臉煞氣的年眉梢一點一點地落下,然而他還沒來得及學會那種喜怒哀樂都按捺在心裡的含蓄和抑,呆愣了片刻,突然“哇”地一聲,嚎啕大哭了起來。
昆侖君近乎憐地看著他,心裡憾地想,可惜看不見小人長大人了。
轉眼就是五千年的風霜雨雪、是人非。
趙雲瀾好像電一樣地松開大封印石,突然驚覺後有人,那人輕笑了一聲,趙雲瀾沒來得及轉,已經先把鎮魂鞭掏了出來,往後連退了兩步,背靠著了大封印石,戒備地看著十步開外的鬼面。
鬼面打量著他,微微晃了晃腦袋,虛假的鬼面上出一個笑容:“聽說裡面有媧的全部記憶,你究竟看見什麼了?”
趙雲瀾冷笑一聲,心還沒緩過來,口氣惡劣地說:“我幹什麼要告訴你?”
鬼面緩緩地踱到他面前,也學著他的樣子手去大封石:“五千年前,我與他分明是雙生的鬼王,偏偏他討了你昆侖君的喜歡,五千年後,我們倆一個在裡面,一個在外面,一個蹲監獄,一個當牢頭。”
鬼面上翹起的角垂下,而後他轉過頭,低了聲音,一字一頓地說:“可是大封也要完蛋了,所以我才能隨意進出——到最後,什麼都會死,你昆侖君,如果當年不是我的傻兄弟突然出手暗算你,錮了你的元神,是把你塞到了回裡委屈了一個世代轉世的凡人,到現在也早就和那些上古神明一樣煙消雲散了。神農是傻的嗎?這個世界上一切強扭的瓜都不能長久,長久的只有死。”
他說著,輕輕地出冰涼的手指,到趙雲瀾的臉頰,忽然如同/一樣地歎了口氣:“可是‘死’本,卻被你一團魂火點著了,幻化出了我們這些……不生不死的東西,這不是差錯麼?”
趙雲瀾皺起了眉,微微側了一下頭,躲閃過去,他的魂火究竟是怎麼回事,目前已經聽到了好幾個版本,實在不知道哪個才是真的。
於是他問:“我的魂火難道不是被神農借走的?為什麼後來出現在了大不敬之地,又為什麼說‘死’本是被我點著的?”
鬼面一愣,假面上空白了一瞬,好像一時沒弄清趙雲瀾在問什麼,突然,他前仰後合地放聲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我還以為他多清白無辜、聖人臉,原來……”
他的話音陡然止住——因為斬魂刀當空劈下,帶著把他整個人劈兩半的戾氣,鬼面飛掠躲開,餘下的刀風得趙雲瀾都忍不住後退了一步。
趙雲瀾:“沈巍?”
沈巍抬手要去抓他:“一個人來這種地方,我看你是瘋了!”
可他還沒來得及到趙雲瀾,鬼面卻突然從中冒出來,一抬手架住了沈巍的胳膊,化一團黑霧,猛地撞進了趙雲瀾懷裡,正好掣肘住了他手中長鞭。
隨後,鬼面化無數道黑煙,把趙雲瀾從頭到腳地裹在了其中,裡發出一串大笑。
然而下一刻,他的笑聲卻陡然止住,黑煙散去,重新凝鬼面,原地已經空無一人。
鬼面頓了頓,似乎也有些愕然,低低地說:“有人把他帶走了,誰?”